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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逸舟有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狄君璞,浓浓的烟雾不住的从他的鼻孔和口腔中冒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太阳穴在跳动,这一切都显示出他在极度的恼怒中。但他也在思考,在压制自己。好半天,他才冷冰冰的说了一句:“什么叫置心虹于死地?你倒说说明白!”
狄君璞深吸了一口烟,他拿着烟斗的手在颤抖,这使他十分气恼,将近四十岁的人了,怎么仍然如此的冲动和不平静?这和他预先准备“冷静谈判”、“以情动之”的场面是多么不同!看样子,他把一切都弄糟了!
“梁先生,”他竭力使自己的声调恢复平稳。“我只是想提醒你,心虹是个脆弱而多情的孩子,头一次的恋爱几乎要了她的命,这一次,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你认为,她上一次的恋爱悲剧是我导演的吗?”梁逸舟大声的问。
“不,我不是这意思,”狄君璞急急的说:“我知道云飞是个流氓,我知道他的劣迹恐怕比你知道的还多。那个悲剧或者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即将来临的悲剧却是可以避免的!”
“是的,是可以避免的!”梁逸舟愤愤的说:“假如当初我不那样好心,把农庄让给你住,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狄君璞,我以为你是个君子,却怎么都没料到你竟是条色狼!你认为你的桃色新闻闹得还不够多?躲到这深山里来,仍然要扮演范伦铁诺!”
狄君璞跳了起来,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
“梁先生,你犯不着侮辱我的人格,只因为我爱上你的女儿!假如你能够冷静一点,能够仔细分析一下目前的局面,你会发现侮辱我并没有用处,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梁逸舟坚定的说:“请你马上搬出农庄,我要把那幢房子整个拆掉!请你远离霜园,远离我们的家庭!”
“梁先生,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你知道你这样会杀掉心虹吗?”
“你不要动不动就拿心虹的生命来威胁我!”梁逸舟恼怒的大声吼:“心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怎样做对她有利!她根本不能明辨是非,她根本还没有成熟,第一次,她去爱一个小流氓,第二次,又去爱个老骗子……”
“梁先生,”狄君璞站起身来,打断了对方的怒吼,奇怪,到这一刻,他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的声音是低沉而稳重的,稳重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可是,这低沉的语调却把梁逸舟的吼声给遮盖淹没了。“我知道和你没有什么可谈了。我常常觉得奇怪,许多人活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经验过了半个世纪的人生,却往往对于这世界和人类仍然一无所知。许多我们自己经验过的痛苦和感情,如果若干年后,再来临到我们的子女或朋友身上,我们反而会嗤笑他,仿佛自己一直是圣人似的!这岂不是可笑吗?梁先生,我没什么话好说了,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让我折服,我认为你是个懂得人生,懂得感情,有深度,有思想,有灵性的人。现在,我发现,你仅仅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暴君!我不愿再和你谈下去,在短时间之内,我不准备离开农庄,你可以想尽办法来拆散我和心虹,随你的便吧,梁先生!但是,你会后悔!”他抓起椅子上自己的大衣,又说了一句:“你有一对好女儿,有个好妻子,可是,要失去她们,也是非常容易的事!”
他把大衣搭在手臂上,开始向门口去,但是,梁逸舟恼怒的喊了一声:“站住!狄君璞!”
狄君璞站住了,回过头来。
“你不要对我逞口舌之利,狄君璞。”梁逸舟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又涨红了。“我不听你那一篇篇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你明天就给我从那农庄里搬出去!”
“你没有权让我搬出去,梁先生。”狄君璞静静的说:“我搬进来之前,曾和你订过一张两年为期的租赁合约,现在只过了半年,我并没有亏欠房租,所以,在期满之前,你无权要我搬走!”
梁逸舟暴怒了。
“狄君璞,你是个混蛋!”他咒骂着。“你给我注意,从今以后,再也不许走进霜园的大门。”
狄君璞注视着梁逸舟,好一会儿,他说:“我很想问你一句话,梁先生,你恋爱过吗?”
梁逸舟一愣,愤愤的说:“这个用不着你管!你别用‘恋爱’两个字,去掩饰你那种丑恶而不正当的追求!恋爱应该要衡量彼此的身分,发乎情,止乎礼,才是美丽的!像你!你有什么资格谈‘恋爱’两个字,你对你第一个妻子的感情呢?记得你那个婚姻也曾闹得轰轰烈烈呵!不正当的恋爱算什么恋爱呢?那只是罪恶罢了!”
狄君璞咬了咬牙。
“谢谢你给我的教训,我承认不负责任的滥爱是罪恶,可是,真挚的感情和心灵的需求也是罪恶吗?梁先生,你这样义正辞严,想必当初,你有个极正当的恋爱和婚姻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不再看梁逸舟一眼,他心中充满了一腔厌恶的、郁闷的情绪,急于要离开这幢房子,到屋外的山野里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拉开了房门,他冲出去,却差点一头撞在吟芳的身上。她正呆呆的站在那房门口,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很久。显然的,她在倾听着他们的谈话。狄君璞把对梁逸舟的愤怒,本能的迁移了一部分到吟芳的身上,瞪视了她一眼,他一语不发的就掠过了她,大踏步的走向客厅,又冲出大门外了。吟芳看着他的背影,她不自禁的向他伸出了手,焦灼的低唤了一声:“君璞!”
可是,狄君璞并没有听到,他已经消失在大门外了。吟芳颓然的放下了手,叹口气,她走进书房。梁逸舟正涨红了脸,瞪着一对怒目,在室内像个困兽般走来走去。看到了吟芳,他立即恨恨的叫着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新闻吗?”
“是的,”吟芳点了点头,轻轻的说:“我全知道,我一直站在书房外面,你们所有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那么,你瞧!完全被你说中了!这事到底发生了。心虹真是个只会做梦的傻蛋!这个狄君璞,他简直是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吟芳望着他,默然不语,眼神是忧郁而若有所思的。半天之后,她走近他,用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她轻声的、温柔的说:“坐下来,逸舟。”
梁逸舟愤愤的坐下了。掏出一支烟,取出打火机,他连按了三次,打火机都不燃起来,他开始咒骂。吟芳接过了打火机,打燃了火,递到他的唇边。他吸了一口烟,把打火机扔在桌上,说:“瞧吧!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因为他揭了你的疮疤吗?”吟芳不慌不忙的问。
“你是什么意思?”梁逸舟瞪视着吟芳。
“逸舟。”吟芳站在梁逸舟的身后,用手揽住了他的头,温柔而小心的说:“事实上,狄君璞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什么?”梁逸舟掉过头来:“你还认为他有道理吗?难道你……”
“别急,逸舟。”吟芳把他的头扳正,轻轻的摩挲着他。
“你知道我并不赞成这段恋爱,当初还要你及早阻止。可是,许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这事还是发生了。以前,我们曾用全力阻挠过心虹的恋爱,结果竟发生那么大的悲剧。事后,我常想,我们或者采取的手段过份激烈了一些,我们根本没有给心虹缓冲的余地,像拉得太紧的弦,一碰就断了。但是,云飞确实是个坏胚子,我们的反对,还可以无愧于心。而狄君璞……”
“怎么?你还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成?”梁逸舟暴躁的打断了她。
“你不要烦躁,听我讲完好吗?”吟芳按了按他的肩,把他那蠢动着的身子按回到椅子里。“我知道他配心虹并不完全合适。可是,从另一个观点看,他有学识,有深度,有仪表,还有很好的社会地位和名望。除了他年纪大了些和离过婚这两个缺点以外,他并不算是最坏的人选。而且,我以一个母性的直觉,觉得他对心虹是一片真心。”
“看样子,你是想当他的丈母娘了!”梁逸舟皱着眉说,把安乐椅转过来,面对着吟芳。
“逸舟!”吟芳温柔的喊,在梁逸舟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把手臂伸在他的膝上。恳切的说:“别忽略了心虹!狄君璞说的确是实情,如果硬行拆散他们的话,心虹会活不下去!”
梁逸舟瞪视着吟芳。
“你不知道,”吟芳又说了下去:“今天整个早上,心虹一直在唱歌,这是一年多来从没有的现象!而且,她在衣橱前面换了一上午的衣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梁逸舟继续看着吟芳,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还有,你没有看到她,逸舟。她脸上焕发着那样动人的光采,眼睛里闪耀着那样可爱的光芒!真的,像狄君璞说的,她是整个复活了!”吟芳的语气兴奋了,她恳求似的望着梁逸舟,眼里竟漾满了泪。
梁逸舟沉思了一段时间,然后,他烦恼的摔了一下头,重重的说:“不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这件事!这等于在鼓励这个不正常的恋爱!”
“什么叫不正常的恋爱?他们比起我们当初来呢?”
梁逸舟惊跳起来。
“你不能这样比较,那时候和现在时代不同……”
“时代不同,爱情则一。”
梁逸舟盯着吟芳。
“你是昏了头了,吟芳!你一直都有种病态的犯罪感,这使你脑筋不清楚!你不想想看,这样的婚姻合适吗?一个作家,你能相信他的感情能维持几分钟?他以往的历史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假若以后狄君璞再遗弃了心虹,那时心虹才真会活不下去呢!而且,你看到刚才狄君璞的态度了吗?这件婚事,随你怎么说,我决不赞成!”
“不再考虑考虑吗?逸舟?”
“不。根本没什么可考虑的。”
“那么,答应我一件事吧!”吟芳担忧的说:“不要做得太激烈,也不能软禁心虹,目前,你在心虹面前别提这件事,让他们继续来往,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给心虹物色一个男友,要知道,她毕竟已经二十四岁了。”
“这倒是好意见,”梁逸舟沉吟的说:“早就该这么做了!或者,心虹对狄君璞的感情只是一时的迷惑,如果给她安排一个年轻人很多的环境,她可能还是会爱上和她同年龄的男孩子!”他高兴的站起身来,拍拍吟芳的手。“就这样做!吟芳,起来!你要好好的忙一忙了。”
“怎么?”
“我要在家里开一个盛大的舞会!我要把年轻人的社会和欢乐气息带到心虹面前来!”
“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吟芳瞅着他。
“一定的!”
吟芳不再说话了,顺从的站起身子。但是,在她的眼底,却一点也找不出梁逸舟的那种自信与乐观来。
第八章
午后,狄君璞闷坐在书房中,苦恼的、烦躁的、自己跟自己生着气。上午和梁逸舟的一篇谈话,始终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懊恼,他气愤,他坐立不安,他又后悔自己过于激动,把整个事情都弄得一败涂地。但是,每每想起梁逸舟所说的话,所指责诅咒的,他就又再度怒火中烧,咬牙切齿起来。老姑妈很识相,当她白炒了一盘辣子鸡丁后,她就敏感的知道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如意。于是,她把小蕾远远的带开,让狄君璞有个安静的、无人打扰的午后。
这午后是漫长的,狄君璞不能不期待着心虹的出现,每一分钟的消逝,对他都是件痛苦的刑罚。他一方面怕时间过得太快,另一方面又觉得时间过得太缓慢太滞重了。他总是下意识的看手表,不到十分钟,他已经看了二十次手表了。最后,他熄灭了第十五支烟,站起身来,开始在房子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表上已经四点了,心虹今天不会来了。或者,是梁逸舟软禁了她,反正,她不会来了。
他停在窗口,太阳快落山了,山凹里显得阴暗而苍茫。他伫立片刻,掉转身子走回桌前,燃上了第十六支烟。
忽然有敲门声,他的心脏“咚”的一跳,似乎已从胸腔里跳到了喉咙口。抛下了烟,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客厅,冲到大门口。大门本来就是敞开的,但是,站在那儿的,并不是他期待中的心虹,而是那胖胖的、满脸带笑的高妈。狄君璞愕然的站住了,是惊奇,也是失望的说了句:“哦,是你。”
高妈笑吟吟的递上了两张折叠的纸,傻呵呵的说:“这是我们小姐要我送来的,一张是大小姐写的,一张是二小姐写的,都叫我不要给别人看到呢!”
狄君璞慌忙接过了纸条,第一张是心霞的,写着:“狄君璞:妈妈爸爸已取得协议,暂时不干涉姐姐和你来往,怕刺激姐姐。但是,他们显然另有计划,等我打听出来后再告诉你。姐姐对于你早上来过的事一无所知,你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好些。珍惜你的时间吧!别气馁呵!高妈已尽知一切,她是我们这边的人,完全可以信任!心霞”再打开另一张纸条,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请我吃晚饭好吗?虹”狄君璞收起了纸条,抬起眼睛来,他的心里在欢乐的唱着歌,他的脸上不自禁的堆满了笑,对高妈一叠连声的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呵!”
高妈笑了。说:“大小姐马上就会来了,晚上老高会来接她。”
“不用了,我送她到霜园门口。”
“我们老爷一定会叫老高来接的,我看情形吧!”
高妈转过身子走了。狄君璞伫立半晌,就陡的车转了身子,不住口的叫着姑妈。姑妈从后面急匆匆的跑了出来,紧张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哪儿失火了吗?”
“我心里,已经烧成一片了!”狄君璞欢叫着说,对那莫名其妙的老姑妈咧开了嘴嘻笑,一面嚷着:“辣子鸡丁!赶快去准备你的辣子鸡丁!”
折回到书房,他却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了,他烧旺了炉火,整理了房间,在火盆旁,他安置好两张椅子,又预先沏上一杯好茶,调好了台灯的光线,拭去了桌上的灰尘。又不知从那儿翻出一对蜡烛,和两个雕花的小烛台,他一向喜欢蜡烛的那份情调,竟坚持餐桌上要用烛光来代替电灯,因而和老姑妈争执了老半天,最后,姑妈只好屈服了。当一切就绪,心虹也姗姗而来了。
看到心虹,狄君璞只觉得眼前一亮,他从来没有看到心虹这样打扮过,一件黑丝绒的洋装,脖子上系了一条水钻的项链,外面披着件也是黑丝绒的大衣,白狐皮的领子。长发松松的挽在头顶,用一个水钻的发饰扣住。脸上一反从前,已淡淡的施过脂粉,更显得唇红齿白,双眉如画。她站在那儿,浅笑嫣然,一任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自己,只是含笑不语。那模样,那神态,有说不出来的华丽,说不出来的高贵,说不出来的清雅,与说不出来的飘逸。
好半天,狄君璞才深吸了一口气说:“心虹,你美得让我心痛。”
把她拉进了书房,他关上房门,代她脱下大衣,立即,他把她拥入了怀中。深深的凝视着她,深深的对她微笑,再深深的吻住了她。她那娇小的身子,在他的怀抱中是那样轻盈,她那小小的唇,是那样温软。她那长而黑的睫毛,是那样慵慵懒懒的垂着,她那黑黑的眼珠,是那样醉意盎然的从睫毛下悄悄的望着他。他的心跳得猛烈。他的血液运行得急速。一早上所受的闷气,至此一扫而空。他吻她,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吻了又吻,吻了再吻。然后,他轻声的问:“你爸爸妈妈知道你来我这儿吗?”
“爸爸去公司了。我告诉妈妈我不回去吃晚饭,她也没问我,我想,她当然知道我是到这儿来了。除了这儿,我并没有第二个地方可去呀!”
狄君璞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梁氏夫妇到底准备怎样对付他,但他知道一点,投鼠忌器,他们也怕伤害心虹。这成了他手中唯一的一张王牌。他现在没有别的好办法,除了等待与忍耐以外。命运既已安排他们相遇,应该还有更好的安排。等待吧!看时间会带来些什么?
“你有心事,”心虹注视着他,长睫毛一开一阖的。“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没有什么。”狄君璞牵着她的手,把她引到火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坐在她旁边,把她的手阖在他的手中。“我等了你整个下午,怎么这样晚才来?”
“你为什么不去霜园?”她问,心无城府的微笑着。“难道一定要我来看你?唔,”她斜睨着他:“我看你被我宠坏了,什么都要我迁就你。但是,”她热烘烘的扑向他:“我会迁就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迁就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到霜园来,那儿的气氛不适合你,你宁愿要这朴朴实实、笨笨拙拙的农庄,也不愿要那豪华的霜园,对吧?好,你既然不喜欢去霜园,那么,我来农庄!如果你不讨厌我,我就每天来吃晚饭!”
狄君璞心中通过了一阵又酸楚又激动的暖流,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