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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御转头看了王臻华一眼,率先下了马车,顺手把王臻华扶了下来。
马车前面停着一顶轿子,式样极普通,这是一顶青顶小轿,前后各有一名壮实的内侍抗轿。王臻华看了一眼,顺从地坐了进去,心中盘算起来。
虽然皇宫只上次去过讲武堂考过一次殿试,但宫中行走的规矩,王臻华之前也特地打听过。宫里的规矩,不管你是多大的官,过了二门,亦即昭武门,武官下马,文官下轿,除非皇上特别恩赏。
现如今王臻华一个小小进士能得如此殊荣,这简直是无上荣宠!
轿子被平稳地抬了起来,王臻华唇边露出一抹冷笑。不管皇上是出于将要包庇幕后凶手的愧疚,还是出于安抚庞门一系所受到损失而做的权衡,她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一点,才不枉所负良多。
过了不久,轿子停了下来,轿帘被从外掀起,“王官人请。”
王臻华在内侍的掺扶下,出了轿子,面前是一道门,穿门而入,正面坐北朝南的正殿是垂拱殿,不过内侍并未引着王臻华进入正殿,而是西侧的偏殿。
内侍通报之后,王臻华并未等太久,就被引了进去。
进门时,王臻华只悄悄扫了一眼,这是一间书房,摆设得并不豪华奢侈,但端正大气。皇上正在几案后写什么字,或者作什么画,聚精会神,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
这种情况下,王臻华也不敢出言打扰。刚才内侍明明通秉过了,若非皇上同意,哪个有胆子把王臻华引进来?这显然是个下马威,可就算她知道,这会儿也只能低头跪下去,等皇上忙完……
王臻华心中自嘲一笑,只当是进庙拜佛了。
虽然屋子里暖融融的,但这大理石地板冰凉沁人,只一会儿功夫,就觉得膝盖骨有一阵阵寒意侵了进来,也是她倒霉,昨儿个刚来大姨妈,原本窝了一早上姨妈疼轻了一点,但这下面寒气一入骨,小腹立马跟着炸了营,月事的小腹坠痛倒还好说,连已经愈合的伤口也好像隐隐疼了起来。
这下子王臻华不用装,也是一脸煞白、嘴唇乌青,倒是正合了她的伤情。
良久,皇上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笔,正欲寻人赏鉴,抬头才看见王臻华,“爱卿来了?快平身。”皇上招了招手,他身后侍立的太监张保忙趋步上前,扶起王臻华。
“谢陛下。”王臻华虽然不欲麻烦别人,但跪了半天,膝盖酸麻又痛,更别提小腹一直花式疼得人想造反,全身的力气都流失差不多了,这会儿哪容得她逞强,只好借张保的力,勉强站了起来。
皇上在上前看得真切,这王臻华看起来确实一副重伤未愈的样子,脸色苍白,身形消瘦,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上面空荡荡架着一件袍子。刚才张保扶王臻华的时候,险些没吃住力,被一下子按倒。
待王臻华站稳了,张保才退了回去。
皇上此刻穿着常服,一身藏青色的长袍,从光下能隐隐看出五爪金龙的暗纹,他笑容和煦,一副看后生晚辈的样子,亲和力十足地看向王臻华,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世交家的长辈老人。
不过,王臻华心中可丝毫不敢有轻忽慢待,在这个一言掌生死,皇权大于天的时代,她可不会缺心眼,真把眼前这位当慈祥随和的邻家老人。
皇上亲切道:“王臻华,朕记得你的殿试卷子,一手馆阁体很漂亮,立意也新,实在不可多得。若非你年纪太小,朕怕你一朝少年得志,止步不前,浪费了满身才华,才打压一二……”
对这种漂亮话,王臻华只当听过就算,当然面上少不了一派恭敬谦顺。
皇上又道:“朕看你小小年纪,就写得这样一手馆阁体,想来于字上还有点道行。”皇上摸了摸胡须,招手示意王臻华上前,“来来,正好给朕看看,今日这字如何?”
王臻华回了声是,心知多半要进入正题了,按捺下心神,款步上前。
其实王臻华两辈子加起来练了不短时间的字,但她的字跟真正这一行的人相比,还是少了些东西,那是一种独属于个人字体的神韵或风骨。显然她是个很好的模仿者,而不是一个开创者。
撇开皇帝的身份不谈,皇帝的字也确实比王臻华高出好几倍。
王臻华才看第一眼,心中就松了一口气。虽然就算是一堆狗爬字,她也能面不改色把它夸到天上去,不过能不违心撒谎,还能顺便观摩一下高手的笔迹,到底能让自个儿心情畅快点。
有了这幅字做媒介,君臣谈起习字的心得来,倒是十分相得益彰。
不过,这看似和乐的气氛只是热场,皇上含笑问道:“爱卿于习字一道还有些自己的门道,不知在鉴别字迹上,也是否同样擅长?”
第五十九章
小魏子是大太监张保的徒弟,此时在门外亲自守着;余者都被撵得远远的。在皇上跟前奏对的虽然只是个连名号都排不上的新科进士;但是他师父可是亲自嘱咐了,让他牢牢守住门户。
小魏子掐算了一下时间,至少有半个时辰了,得此君前奏对;这位进士爷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啊!
他的手刚放下,里面就传来咔嚓一声瓷器碎响,皇上勃然大怒的声音传来,“大胆!”
里头这动静大的;别说小魏子这个守在门外的,就是站在二门外只怕也听见这动静了。小魏子头皮一阵发麻,皇上这段时间脾气不好,御前遭殃的内侍宫女实在不少,这次有王进士在前面顶雷;他们这些小人物小心些,想来不会再被皇上抓去撒气。
小魏子心里正庆幸着;就听到皇帝下令杖责五十大板的怒喝。
小魏子招呼来两个内侍;悄无声息地开了门;进了屋。王臻华在书桌旁跪着,人虽是是跪着,脊梁却笔直,旁边一个麻姑拜寿的青花瓷茶杯被摔得粉碎,茶水横流,满地狼藉。
只见皇帝气得脸色铁青,额头涨红,喘着粗气,扫过王臻华的眼神难掩厌恶。张保悄悄朝小魏子挥挥手,小魏子生怕受池鱼之殃,战战兢兢走到王臻华身边,欲把人拖下去行刑。
王臻华朝皇帝一拜,声音清朗,“谢皇上隆恩。”
皇帝看都不看王臻华一眼,厌恶地蹦出一个字,“滚!”
惹了当朝天子的厌恶,王臻华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惧色,她不用这些太监押着,平静地站起身,朝小魏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小魏子被王臻华身上镇定的气息感染,定了定神,引着王臻华出了门。
院中条凳、长杖、行刑的人都准备妥当。
王臻华抬头看了一眼,看出行刑侍卫都是隶属于皇城司的人。
适才进宫时,程御曾说他会在外头照应,不过现在她得罪了皇上,眼看前途不保,在失去投资价值的情况下,也不知道程御还会不会再遵守当初的约定。
王臻华主动趴在条凳上,隐隐有股血腥味钻入鼻孔。
本来入宫前,程御透露皇上意图包庇四皇子的消息时,王臻华还能冷静地想,形势比人强,暂且虚与委蛇,等日后位高权重了,有话语权了,再来为师父报仇。
但是皇上提起庞耆卿时的态度,就像是摔碎了一个心爱的茶碗,或是碰坏了一幅名贵的画……虽然也惋惜,但只是惋惜一个没生命的物件,分明没把庞老当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后皇上揭过这篇,暗示让王臻华作假证,许诺可以特许其入直舍人院,草拟外制。
能参与草拟一般官员任免及其他昭制,直接受命于皇上,离权力中心如此之近,这种美差若是说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抢破头。虽然品阶低,但既能熟悉中枢政务,又能在皇上面前刷存在感。再到外任刷上几年资历,回京历任显要,飞黄腾达……
皇上这鱼饵下得确实香甜,但王臻华非但没有冲昏头脑,反而冷静下来。
若是王臻华当真接受了皇上的条件,拿恩师的死换未来官途坦荡、荣华富贵,那她的名声就别想要了,师门故旧、满朝文武,都会羞与她为伍,她只能巴望着皇上当孤臣佞臣。
可是这个皇上能巴望几年?
王臻华被叫近前赏字的时候,就发现皇上的健康状况不太好。别的她不懂,但指甲根部的白色半月形区域变灰青,手背上的暗红色斑状物,以及说话时隐约可闻的金属味……这明显是慢性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再加上皇上近来亲近道士的流言……
她实在没必要冒着声明尽毁的危险,让自己搭上这艘沉船。
既然有了结论,那么摆在台面上的就是她能否承担拒绝的后果。
首先,要考虑的是她的人身安全。
她能被皇上请进宫,并下重饵利诱,而非直截了当暗杀灭口,已经是多方势力角逐的结果。所以就算遭她拒绝的皇帝盛怒,也不会被杀了泄愤,顶多受一些皮肉上的苦头。
其次,要考虑的是她的官途未来。
王臻华刚考中进士,如果没在琼林宴上受伤,已经点翰林,授编修,在翰林院正常轮值了。现在只等她伤愈恢复,到礼部报个到,走完程序,就是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她是正经科举考上来的,就算是皇上看她不顺眼,也得等她授了官之后,再行贬谪。
虽然八成会被扔在不知道什么犄角旮旯当地方官,但一来可以历练自己的执政能力,二来远离帝都,避开储位之争,也算两全其美之举。等到皇帝驾崩,三年考核一到,再运作一番回京都就是。
王臻华思来想去,主要还是想转移注意力,不去想一会儿屁股上要遭的殃。
这显然是徒劳。当那足有四五尺长,一寸宽的木杖打在她身上的时候,所有胡思乱想瞬间消失,臀上的疼痛让她一咬下唇,才勉强挡住那声猝不及防的呼痛声。
两三杖下去,王臻华也反应过来,这动作挺大,动静挺响,不过相较而言,已经是放水了。
这显然是程御提前交代过,王臻华略略安下心。
不过,就算是放了水,等五十杖下去,王臻华也是疼得几乎晕过去,脸色苍白,满脑门冷汗,衣袍上挨打的地方鲜血淋漓,撤下条凳的时候,若非人扶着,她险些直接跌趴在地上。
之前皇上被王臻华气得够呛,本来重金属中毒,就有烦躁、情绪不稳等症状,被王臻华这不识时务的愣头青一气,登时症状加重,也顾不上再给心爱的儿子脱罪,直接回丹房,找道长修炼去了。
王臻华也省得再面圣遭一次罪,直接被赶出皇宫。
程御因要避嫌,并没有等在宫门口。他在知道王臻华惹了上怒后,就通知王家派马车来接人。等王臻华被掺扶着,踉踉跄跄出了皇宫,正好赶上王家派来的马车。
王臻华这副凄惨的模样,把来接人的重砚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等回了王家,又是一顿人仰马翻。
王臻华前面在琼林苑受的伤还没宣告痊愈,这在皇宫受的五十杖刑就接着把她扣在家里。不过,这段时间来王家打听消息的不少,除了关系近的,她一概不见,反正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
在案子开审前,各路人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王臻华现在明显遭了皇上的厌,除了第一批打听消息的,就再无人上门,倒也享了一回清净。
案子开审时,王臻华的伤虽然养得差不多了,但并没有到场。重砚回来后一一报到,诸般证据证人一一列出,庞耆卿被杀,是鲁子由动的手,白通牵的线,但幕后主使既不是四皇子,也不是其母贵妃,而是一向名不见经传的淑妃娘娘。
据说是淑妃不忿其子三皇子早死,才故意栽赃陷害,挑拨离间,让太子和四皇子斗得两败俱伤,来告慰她早死的孩儿在天之灵。最后,淑妃被赐白绫,娘家抄没,流放边疆。
四皇子和太子的府中也遭了一次清洗,据说是为了清理淑妃安插的人手。
听了这审案结果,王臻华还真险些被唬掉。难道这淑妃真藏得这么深,两边挑拨埋线,让太子和四皇子斗得耗尽了实力,再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江炳成悄悄上门造访,交流之后,打消了她这个可笑的想法。
现在淑妃膝下一个儿子没有,她就算是费力斗倒太子和四皇子,也不过是给别人当嫁人,日后新帝登基,一样只能当个没指望的太妃,她何苦来哉?
而且淑妃的娘家吴国公府一向跟四皇子外家交好,这几年储位之争渐至白热化,吴国公可谓旗帜鲜明站在四皇子身后。这一次淑妃和吴国公府被推出来顶罪,折了四皇子麾下一员大将,显然是皇上为了把四皇子拉出水,只能安抚太子一系,而不得不做出的权衡。
所谓淑妃是幕后凶手,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顺便骗骗不知内情的外行人罢了。
王臻华也知道四皇子根深蒂固,只一次很难把他扳倒,这一次断了四皇子一臂,日后太子一系、或是她那几位师兄该怎么乘胜追击,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案子了结后,皇上不准备留着王臻华碍眼,一纸诏书把王臻华调到了山阴县当知县。这知县也是正七品,从原先的翰林院编修到地方知县,倒是不升不降,不过从都城清贵,变成小小地方官,这当中孰优孰劣,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若是富饶的地方还好,但山阴县是个穷山恶水的穷县……
好在王臻华早有预料,平静地接了旨。
几位师兄都先后亲自来探望,让她别怨怼,也别气馁,当好一个父母官,这当中的学问大了,等她扎扎实实在地方磨砺好能力,他们自会想办法,或调她回京,或在地方轮转升迁……
王臻华一一谢过师兄们的好意,到礼部交接完,收拾好行李,准备到山阴县赴任。
第六十章
王臻华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她迷迷糊糊坐起来,难受地揉着鼓鼓直跳的太阳穴,不耐地推开压在她肚子上的长腿,慢吞吞挪到床沿边,从床头柜上倒了杯隔夜冷茶,一口饮尽。沁凉苦涩的茶水从喉间一路滑入腹中,她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但是等王臻华一清醒,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身体就僵住了——
床上似乎还有个人?
王臻华僵直着脖子,一点点扭过头,从眼角瞥向床里面。床上确实还有一个人睡得正香,侧着脸趴睡在枕头上,长手长脚地搂着半拉被子。
是江炳成!
王臻华再仔细瞄一眼。
谢天谢地!虽然江炳成衣服有点凌乱,但外袍夹衫一件没少。
王臻华低头看向自己,果然还是昨天穿的青衫夹袍,她一向睡相好,虽然昨晚醉得人事不省,但衣服一点没滚乱,中衣领子半点没露,除了上面压出了几道纹,染上了几分酒气,这衣服跟昨天新上身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两样。
看来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王臻华顿时松了一口气。
昨晚江炳成给王臻华践行,因为她这段时间不宜在外面晃荡,免得引得某些大人物们不开心,王臻华索性没出门,将这场饯别宴就设在了王家。
在自己的地盘,王臻华没必要顾虑太多,再加上庞老一案上让她深觉挫败,虽知情势如此,但实在憋屈得很。江炳成也是想着好友将远行,不知何日才能再会,同样心情不佳。
明明好好一场饯别宴,叙叙离情……结果两人喝了个天昏地暗。
王臻华的酒量稍差,尤其胸中郁结,喝得是闷酒,中间还吐了一回。不过似乎也正是因此,她今早才能早醒来一步。她心中庆幸,忙下了床,出屋回房沐浴更衣。
等王臻华洗漱好回来,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王臻华招手唤来冬草,指着里屋问道:“江大人哪里去了?”
冬草利落地回道:“江大人刚走,现在应该尚未出府门。”冬草试探地看了一眼王臻华,“您需要我去叫住江大人吗?”
王臻华慢吞吞问道:“给我说说,他离开的时候什么状态。”
冬草仔细回忆了一下,“江大人离开得挺匆忙,您前脚一离开房间,我就听到里面江大人起身。我端来水后,江大人都没有要我服侍,自己草草擦了把脸,就急着走人。我原还说,主子马上就来,请江大人稍等片刻。但好像听了我这话,江大人反倒被吓了一跳似的,更急着走了。”
王臻华心里有些不妙,如果是正常朋友兄弟喝醉,抵足而眠上一晚,第二天早上感情应该更深厚了才对,江炳成这反应不太对劲,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看到自家官人面色沉沉的样子,冬草被唬了一跳,“官人……”
王臻华被惊醒过来,她虽然很想装不知道,反正她就要离开汴梁,远赴晋南山阴,管他江炳成作何反应,但是理智还是及时揪回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快步往府门方向而去。
一路上各种可怕的后果在脑海中翻来覆去。
譬如江炳成被好友男变女吓坏了,被人猝不及防一问,底朝天全倒了出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