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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口气说出三个称呼,冠冕堂皇,拒他于千里之外,让他霎时揪心。
“素问,何苦如此?”此刻夜深人静,只有他们两人执手相对,他什么都无须顾忌,“只要你点头,我可以马上带你走,抛下这里所有的一切,我们去江南——还记得吗?江南,不下雪的地方。”
往事浮现,她怎会忘记,那好似余音犹存的承诺?
第2章(2)
“曾经,我这样想过。”她终于坦言,“大嫂逼我嫁给子萌的时候,我收拾了所有能带上的细软,想到江南找你。”
“什么?”他眉一凝,“你曾经想过……跟我私奔?”
“可是,刚走出城门,我便后悔了。”她凄楚一笑,似在自嘲,“我看着渐渐落下的暮日,不知为什么,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很害怕。前路茫茫,就算找到你,我们的将来又会如何?真会如愿吗?所以,我很没出息地回了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他怔怔地听着,难以置信有这段隐情。
“子业……”第一次,她如此唤他,亲昵却陌生,“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意志不坚,但求温饱便已满足。现在住在这大宅院里,虽然不能嫁给如愿郎君,虽然四周都是排挤和冷淡,虽然此刻跪在这清冷的佛堂里……但至少有一处安身之所。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奢望太多,你懂吗?”
他从没料到,原来,她竟然是这般想法,非常地低微,低微到要把头埋到泥里,只为开出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我不想掩饰,”尹素问继续道:“假如,我故作高尚,大可告诉你,我是因为哥哥欠债不得不嫁入乔家。但我心里明白,欠债,只是其一,假如我真是贞洁烈女,大可自刎明志,但我选择了屈从……我真的太平凡,太脆弱了。”
他从没见过,世上还有别的女子似她这般,可以如此坦言,承认所有的错误与卑微,然而,越是这般,越让他感到洁净。
“子业,你之所以对我念念不忘,只因为我是你在孤独无助时,遇到的唯一伙伴。假如,换一个人,不是我,而是别的女子,你同样也会喜欢上她。”她忍住啜泣,“你以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花朵,其实,早已开满漫山遍野,并不稀奇。”
真的吗?为什么他仍然觉得,她是唯一会让他感到心动之人。这些年来,难道他就真的只见过她一个女子?江南美女如画,他却没有半分留恋?
刹那间,他终于明白症结所在——
自卑!横阻在两人之间的,不是什么乔家大院、弟媳名分、欠债偿还……只是因为她的自卑。
像她这样的女子,从小因为一顿饭而满足快乐,又怎敢再奢望其他?就像他,假如不是夺回了乔家大少爷的地位,也不敢向她轻易表露真心。
他们俩,有时候就像同一个人,连想法也相似。
他忽然明白应该怎么做,才能重拾前缘。
“素问,你起来。”他忽然道,“回房好好休息吧。”
“可是,娘罚我在这儿跪着呢。”她不解地看着他。
“你放心,我叫你起来,就能保证夫人不会责怪。”他信誓旦旦地说,目光穿透她的双眸,给她前所未有的震慑。
从今以后,他要换一个方式对待她。
一群女子聚在屋中,与上次情形相同,不过,此刻丧期已满,褪去缟素,各色衣着竞艳,显得绮丽缤纷。
尹素问逐一悄悄打量,却见各人性情在衣饰中尽显。
二少奶奶刘佩兰,官家之女,气质如兰,饰品皆以白玉为主,偶配珍珠,光洁华贵。
三少奶奶董家莹,商贾之女,气质雍容,饰品以黄金为主,配以各色宝石,璀璨光华,恍若天仙。
四少奶奶第一春,梨园名伶,钗饰并不出色,却将满腹心思用在衣摆刺绣上,单单袖角一朵花,便用了由深入浅十多种丝线,绣工称奇。
尹素问这一身穿扮,已是她出阁前准备的最好穿戴,此刻却显得寒碜至极,让她自惭形秽。
“五弟妹,你怎么在这儿?”三少奶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难道不必在佛堂罚跪吗?”
“我让她来的。”乔子业坐在首席,从容开口,洪亮的声音震慑众人,“三弟妹有何疑议?”
“三日之期已过吗?”董家莹眉一挑。
“三日之期未过。”他答道。
“如此五弟妹擅自起身,不怕娘会生气吗?”
“我想娘只是一时气愤,嘴上说说而已,心里哪会舍得自己的儿媳真的跪那么久?”乔子业微笑,“再说,五弟妹也没什么错。”
“她还没有错?”董家莹反驳,“她没照顾好子萌,让自己的丈夫受了伤,还算没错?”
“我记得前两个月,三弟因为醉酒摔断了腿,按理,三弟妹你也该受罚喽?”他故意道。
“那与我何干?他那么大的人了,自己喝酒摔倒,怎能怪我?”她努努嘴。
“因为你没照顾好自己的丈夫。”
“他难道是八岁孩童吗?”
“丈夫就是丈夫,与年纪无关。”乔子业俊颜一敛,寒气逼人,“没照顾好丈夫,就该受罚!可惜我们乔家向来家规宽容,以和气为重,有些事情就不追究了。比如前段时间五弟妹在库房摔倒,全因有人故意损坏木梯,我就把此事瞒了下来,不想追查,以免闹腾。”
此言一出,几位少奶奶皆脸色大变,四下一片鸦雀无声。
“怎么样,要不要我重新调查此事?”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逐一扫去,“我若认真起来,没情面可讲!”
又是一阵死寂,显然,听者皆备他吓住了。
三少奶奶清了清嗓子,率先赔笑道:“呵,大哥,你说得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和为贵。”
第一春抢着向尹素问献殷勤,“弟妹,你膝上伤了没?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我有相熟的大夫,再找来提你瞧瞧?”
“大哥的话,我们都明白了。”二少奶奶刘佩兰终于开口,“五弟妹的家法就免了吧,从此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尹素问心间微颤。他如此助她,在全家人面前挺她,真不知是福是祸?好怕……怕他俩之间的情愫,若被人窥知了过往,今后该如何自处?
可是,她又恨喜欢这样的感觉,仿佛他像大鹏一般,展开巨型的羽翼,覆盖着她,让她无惧风霜雪雨。
此时此刻,她既害怕,又欢喜。
“今日请诸位弟妹过来,只因一事。”乔子业忽然道,“丧期已过,爹爹入土为安,关于‘内当家’一职,我觉得该是时候选个合适的人接下。”
“内当家”三字一出,几个女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我看现在就挺好的。”三少奶奶惺惺作态地说:“我们几位妯娌各司其职,通力合作,乔家上下还算打理得周全。”
“平起平坐,虽然一团和气,难免遇事推攘争吵,没个主心骨,”乔子业道,“不是长久之计。”
“如此,大哥就说说,谁才是最合适的人吧。”第一春有些迫不及待。
“我说?”乔子业挑眉笑道,“我说的可不算数,其实祖志上早已写明了最合适的人选。”
“祖志?”众人一怔,满脸不解。
“大家可还记得赛足会?”他终于道出关键所在。
一如方才,整间屋子再度沉默,所有的面孔无不惊讶万分。
“大哥是说……举办赛足会?”刘佩兰难以置信。
“以赛足会定输赢?”董家莹喃喃低语。
“胜者便是乔家现任内当家?”第一春不由得蹙眉。
“没错!”乔子业将茶盅一搁,朗声答,“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决此事的法子。”
赛足会?那是什么?尹素问满腹疑问,却不得不吞进肚里,因为她感到此刻屋内气氛冷凝,轮不到她多语。
“可是,关于赛足会,只是一则传说而已,乔家已经好几代没动用这样的法子了。”刘佩兰摇头道,“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何办?”
“有人知道怎么办。”乔子业胸有成竹。
“谁?”众人不约而同地问。
乔子业莞尔,掀起帘子,只见一美貌女子,比刘佩兰长不了几岁,却一身老妇打扮,朴素深沉。
那女子在他搀扶下,缓缓开口,“我知道该怎么办,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曾经秘密办过一回,那一年,我只有八岁,却记得非常清楚。”
众人屏息,无不向那女子屈膝行礼,仿佛她的话如同圣旨,没人敢反驳。
尹素问不解地看着四周,猜不透女子的身份,唯有傻愣愣地站着。
“五弟妹——”这时,乔子业对她示意道:“还不快过来拜见母亲?”
母亲?天啊,眼前这年轻的女子,难道就是……子萌的亲娘,乔家的夫人?
尹素问只觉得一阵晴天霹雳,整个人化为磐石,动弹不得。
第4章(1)
乔府的“老夫人”居然如此年轻,这让尹素问万万没有料到。
她更没料到,议会之后,对方会特意把自己留下来,说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讲。
“你就是素问吧?”诸人散去后,乔夫人拉着她的手,亲切坐下,端详她的脸庞,笑意盈盈,“你嫁过来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
“儿媳拜见母亲。”尹素问砰然跪下,依礼磕头。
“别这样,你我相差不了几岁,”乔夫人连忙扶她起身,“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有许多疑问,但说无妨。”
的确,她现在如在云里雾里,满腹困惑。不过,她终于知道为何乔夫人这样迟才生下子萌,什么宫寒之症,不过对外的推托之词而已吧?真正的原因,是她年纪太小,无法行房。
“我是子萌父亲的元配,”乔夫人叹息道,“但我入府的时间非常早,那一年,我只有八岁。家父因为想高攀乔家,便把我嫁了过来,算是童养媳。素问,其实你我境遇相同,你嫁了年少的丈夫,而我,成亲时太过年少。”
呵,没错,这一点上,她与眼前的“婆婆”可谓同病相怜。
“子萌的父亲在我之前,与伺候他的婢女有了感情,生下一子,便是子业。”乔夫人淡淡笑道,“为了掩盖这则丑闻,乔家把子业送到城外寺里抚养。世人都以为是我嫉妒导致如此,其实,我一个弱女子,年纪轻轻,怎能做主?”
不知为何,这番话,她信。
尹素问向来觉得,女子的身不由已,始终比男子多得多。
“子萌的父亲去世,我便病了,一直没能见你,”乔夫人看向尹素问,忽然有一丝自嘲的神色,“世人都以为我因失去丈夫,伤心过度所以病倒,殊不知,我与他的感情并不太好,他死了,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天啊,难以置信,初次见面的婆婆居然对她如此挖心掏肺、倾诉衷肠,尹素问有些惊呆。
“我病倒,只是因为担心子萌,”乔夫人涩笑,“没了父亲,他的一群哥哥又非同母所生,真会善待他吗?他年纪还这样小,真能熬到分家的那一天吗?我这个母亲,空有名分,在府中却无任何作为,帮不了他……”
“怎么会呢?”尹素问忍不住插话道:“娘,您毕竟是乔府的大夫人。”
“大夫人?”乔夫人轻哼,“我的表姐,其实才是这乔府的掌管者,她生前坐稳了内当家的位置,死后又有三个儿子占据家财……我和子萌,不过孤儿寡母罢了。”
尹素问不语,仔细想想,的确如此。
“所以,我和子萌现在全靠你了。”乔夫人忽然握住她的手。
“我?”她一愣。
“子业对我说,他要助你登上内当家之位,”乔夫人眸光闪亮,“我们孤儿寡母,也只有靠你、靠子业,才能在这府里立足了。”
“他……大哥他……真是这样说的?”让她做内当家?这话比见到如此年轻的婆婆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乔夫人微微点头。
“大哥他……可曾告诉过娘,为何要助我?”嗫嚅问,道出难以启齿的话语。
“看得出,他喜欢你。”乔夫人直言不讳。
尹素问愕然,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会管你们的事,”她笑了,“就算你们私下真的在一起,我也不管。身为童养媳,我比谁都懂得这种感情。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尹素问心一紧。
“你们,要保我和子萌,一世平安。”乔夫人神情一凝,方才温柔的眉眼忽然变得肃穆可怕,判若两人。
尹素问霎时明白了,这不只是要求,也是威胁。
若想在这府中生存下去,她必须夺得内当家之位,如此,才能确保子萌的平安。换句话说,她若有半丝不情愿,或者中途失败,她和乔子业的暧昧情愫便会被昭告天下,第一个不让她容身的,便是这看似和蔼的乔夫人。
这一番话语,如同一桩交易。所以,才会那般推心置腹,只为谈妥条件。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望着窗外一池碧水,尹素问喃喃低语。
“为什么要以赛足会定当家?”乔子业像很明白她的心思似的,只说上半句,便能接下半句。
“女人的脚美,就能管事吗?”她对这样的方式感到匪夷所思,“要打理乔府上下,靠的难道不应该是头脑?”
“的确要有头脑,但还要有别的。”乔子业笑道。
“什么?”
“意志。”他的回答却出乎她的预料。
“乔府上下,几百口人,要当好内当家,没有坚如磐石的意志,任你再聪明也应付不来。”他忽然叹息,“这也是祖上以赛足会定人选的原因。”
“赛足会跟坚如磐石的意志有什么关系?”尹素问依旧一头雾水。
“乔家祖先认为,缠足是世上最最痛苦的事,假如一个女子能把足缠好,就说明她坚韧过人,能应付任何苦难。”
原来如此……这番话,其实也不无道理。
“可我却没觉得缠足有多费劲痛苦……”她忍不住道。
“呵,那是因为你天生足小骨软,”乔子业莞尔,“不过,你真觉得现在这双脚已经绝美无双了?”
“虽然不至于绝美无双,但也不难看吧?”他那隐含轻蔑的语气,让她微微不悦,“从小到大,凡见过我这双脚的人,无不夸赞。”
“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世面。”乔子业讽刺。
“你……”她不由得瞪他,“是啊,我周围都是贫贱百姓,自然比不上你们富贵中人见多识广。”
他看着她生气的脸庞,不知为何,却心情欢畅,“素问,你知道吗?已经好久,你没对我发脾气了……”
自从进了乔府,她拒他于千里之外,生疏冷淡,远不像从前那般,就算天天争吵,也是亲密无间。
他真的很怀念,那些与她斗嘴的逍遥时光。
她一怔,听出他话外弦音,心间泛起一股酸涩,把头扭过去。
“大少爷,”小盈叩门而入,打破两人的沉默,“您交代的东西,我已经从夫人那儿取来了。”
“快给我,”乔子业连忙起身道,“方才没人瞧见你吧?”
“大少爷放心,我偷偷从夫人那儿取的。”小盈贼贼地笑。
什么宝贝,这么神秘?尹素问心下好奇,顾不得方才的尴尬,就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他手捧一只红木匣子雕龙画凤,扣着银锁,不知其间装有何物。
“过来,”他向她示意,“给你看点好东西。”
尹素问睁大眼睛,待他将盒盖开启,眸中更是愕然。
天啊,她嫁入乔家这些日子了,奇珍异宝也算见了不少,却无一样让她像此刻这般呆怔伫立,半晌出神。
这匣中,非金非银非玉,只是两对小鞋儿,竟让她觉得世间所有珍宝皆黯然失色。
“乔家的祖志上,曾记载过两次赛足会。”乔子业缓缓道,“这些便是当年与赛者所穿的。”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忍不住捧起那两双鞋子端详,越看越神奇。
这第一双,鞋头扣着一只足赤金凤,其翼长达两尺,与纤纤三寸足身相比,简直如长空鹰翼,失重至极。
这第二双,看似寻常,只是莲花图样的粉色绣鞋,却在鞋跟处藏有一方小小的抽屉,其间贮满香粉,不知何用。
“这第一双鞋,名唤凤仪天下,”乔子业一一解释,“当年乔家祖上初办赛足会,便选用此鞋以试妇人足力。这金凤翼长两尺,穿在足上似有千金之重,举步维艰。当年的试题便是,谁若能穿得此鞋迈出百步,便算获胜。”
尹素问凝着眉,将那鞋搁在地上,尝试着穿上走了两步,果然,足下沉重无比,别说百步,就算一步也万分吃力。特别是那凤翼过长,导致整个人失衡,差点儿摔倒。
“这第二双鞋,名唤盛世金莲。”乔子业继续道:“你看这鞋跟处藏有小小抽屉,其间贮满香粉,鞋底则是网状刚托,盘成睡莲形状,每走一步,便会有香粉印于地面,仿佛步步生莲,美妙绝伦。”
“这一年的试验又是什么呢?”她简直入了迷。
“当时池中荷花盛开,乔家祖上便剪下数朵,摘下花瓣搁在路间,命与赛者轻踏其上,若能维持花瓣之完好、又能留下香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