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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此言,爹娘脸色剧变,全场军官更是群情耸动,哗然出声,那老卒颤声道:“浙江……浙江海宁人?姓……姓方?”那爹爹低下头去,不敢作声,大批军士则是手按刀柄,全数围拢过来。那碧潮不知发生了何事,满心害怕间,便又往娘亲怀里躲去。
场面急转直下,已是鸦雀无声,只见白璧暇把手一招,淡淡地道:“都退下。”众军士颇有犹疑,却听白璧暇道:“没事,都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爹娘互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众军士便也还刀入鞘,不再多言。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吩咐儿子:“海生,快带你弟弟过来,咱们要走了。”
那海生行上前来,揪住了弟弟,喝道:“走啦!没听爹爹叫你?”那二弟给他拉起身来,正要离去,小手却给那老卒拉住了。
二弟转头垂望,只见那老卒泪水直流,口唇喃喃,似有什么话说。那二弟彷佛深受触动,登时甩脱了兄长的手,来到那老卒身边。那海生皱眉道:“老头,你要干啥?”
那老卒勉强提起手来,喘道:“孩子……过来……过来……”那孩子依言靠近,只见那老卒举手至颈,缓缓取下一条项链,道:“这个……这个给你。”
海生微微一凛,忙低头来看,却见弟弟手中多了一条链子,古旧铜绿,上有刻纹,依稀穿在一柄钥匙上,他咦了一声,正要抢夺细看,占为己有,忽然脚下一个不稳,扑跌在地,竟给二弟绊了一跤。
那老卒呵呵喘笑,将那项链套到二弟的颈子上,道:“乖孩子……替我……替我好好看着这条链子,千万……千万别给别人……”那二弟垂下头来,默默抚摸颈中的链子,已然答允了。
场面古怪,那爹爹深怕夜长梦多,便亲自走上前来,携住那孩子的手,道:“走了!”那孩子回首去望那名老卒,脚下却跟着爹爹走了,慢慢给带上了车。
夜色迷茫,这家人已要离去了,几名军官急急围到白璧暇身旁,低声道:“大人,这家人透着古怪,可要查上一查?”白璧暇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查的?至多不就是那回事,何必大惊小怪?”一名部属低声道:“那钥匙又是什么来历?可要我去问问?”
白璧暇拍了拍那部属的肩头,安抚道:“相信我。永乐朝的东西,少碰为妙。”官场学问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招灾愆免遭殃,众人便也不再多言,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名下属来报:“大人,那老卒断气了。”
白璧暇本已来到马旁,就要离去,听得此言,便缓下脚来,那下属道:“大人,那老卒还有些遗物,要不要一起埋了?”白璧暇微微沉吟,当即返身走近,双手叉腰,凝视着地下的老卒。
面前的老卒肤色黝黑,想来是个辛苦人,看他身着戎装,衣甲微有破烂,穿来也不大合身,当是年轻时的装束。再看他脚旁搁着一只包袱、一柄大刀、另有一只铁铲,想是掘坑所用。白璧暇沉吟半晌,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名部属道:“咱们半个月前来此巡逻,便见这老头来此掘坑,他说自己生了病,恐怕活不久了,想请大伙儿成全,让他在天寿山下等死。咱们见他可怜,便也没拦着。只没想此人如此硬朗,居然撑了十多天才死。”
这老卒没吃没喝,单凭一口长气吊住,便能熬下半个月,想来武艺必然不弱。可换句话来说,这人死前必也受尽了孤单痛苦。白璧暇沉吟道:“他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么?”
众部属低声道:“没有。他只说自己是打河南来的,平日靠着卖艺维生。咱们问他姓甚名谁,过去有何战功,他也绝口不提。”白璧暇点了点头,道:“也罢,人是死在咱们辖下,你们过去查查那只包袱,至少要查出这人的姓名。”
众部属蹲下身来,将那只包袱解开,只见里头有个馒头,早已发霉溢臭,此外尚有几件旧衣破裤,全都洗得泛白,至于这人的姓名来历、功勋军职,却仍付之阙如。
眼看查不出来人的身份,白璧暇也没辄了,正要命人掩埋尸首,忽见坑里泥沙掩盖,埋藏了一样物事,白璧暇心念一动,忙纵身入坑,将那物事拾起,随即跳跃而上。
眼看上司身法如此利落,众下属自是高声喝彩,白璧暇伸起手来,止住众人的欢呼,低头来看掌心,却见到了一块铁牌。
淡淡的月光照下,但见铁牌生满锈驳,依稀见得有字,白璧暇将铁牌扔给了下属,道:“读出来。”那下属低头读道:“武员郭奉节,湖南长沙人,至正十二年生,官拜燕山中尉六品都统领……永乐八年、二十一年,随帝亲征蒙古……永乐四年、七年、十三年,任左先锋,随英国公三伐交趾……俘黎氏父子于高望山……”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是了,这人年轻时追随过永乐帝,乃是‘燕山八虎’之一。”
众将士悚然一惊,方知这无名老卒战功如此显赫,年轻时曾北伐蒙古、南征交趾,甚且俘虏过安南谮主,竟是前朝先锋猛将之一。
这“燕山”是个统称,泛指京城以北、长城以南的诸多兵马,合称“燕山十三卫”。不过详熟朝政者皆知,这“燕山卫”最初仅有八百余人,皆是永乐帝早年招募而来的战士。其中最为骁勇的八员猛将,便给时人称为“燕山八虎”。
白璧暇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提过自己的身份么?”众下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上话,良久良久,方听一人低声道:“这人的话很少,只有一回咱们巡逻经过,听他喃喃自语,说他自己一辈子最痛快的事情,便是率天下之先,攻破大都……那时大伙儿听了以后,忍不住都觉得好笑……”
白璧暇蹙眉道:“好笑?什么好笑?”众将士道:“攻破大都,那是太祖开国时的大战。想这老头儿年纪再老,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轮得到他上场?”一片苦笑之中,人人都有不信之意,却听白璧暇轻声道:“轮得到的。当年开国举兵时,有一批小孩儿追随洪武帝,世称‘难童’。”
众军士愕然道:“难童?什么意思?”白璧暇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便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们瞧瞧他身上还带着什么,若有家人故旧,咱们也给通报一声。”
众部将上前搜索,里里外外找了一回,便把遗物交给了上司。白璧暇低头一看,不觉眉头紧皱,道:“三个铜板?”
“是。”那部属道,“这就是他的全身家当。”白璧暇默然半晌,道:“他死前可有遗言?”众部属摇了摇头,谁也不晓得。白璧暇轻声又道:“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可曾提过?”众人无言以对,想来谁也不知情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围在这老卒身旁,有的低头踢土,有的遥望长城,谁都不想说话。
打了一辈子仗,除了这三只铜板,余无长物,临到人生的最后一程,只有眼前这些陌生将士来给他送终。良久,一名部属拿起铁铲,低声道:“大家都过来吧,把这位爷台埋了。”
众人默默围上,抱起了尸身,正要将他抛入坑里,却听白璧暇道:“且慢。”
众将士停下手来,只见白璧暇摘下了头盔,轻声道:“将日月旗摘下。”众部属忙放倒了旗杆,解下破旗,交给了上司。
白璧暇面向天寿山,单膝跪下,慢慢抱起那名老卒,将他裹于日月旗中,轻声道:“诸位,这就是我辈武人的榜样。”当此情景,众将士无不大受触动,人人摘下了头盔,热泪盈眶,尽数随上司拜倒。
时在夜晚,固然看不到日光,连月儿也已隐遁不见,这片大汉江山竟是如此黑沉无情。白璧暇冷冷瞧望夜空,忽然举起手来,传令道:“燕山卫!施放号炮!”
砰砰数声,燕山全卫向天开炮,一枚又一枚火箭飞升上天,漫天焰火中,照得天光地明,大地璀璨。白璧暇双手抱起那名老卒,亲手将他放入坑中,众下属排列上前,人人拾起一把尘土,撒到那老卒的身上,将他慢慢掩埋了。
上司神情落寞,一名下属附耳道:“大人,咱们……咱们要给他立碑么?”
“立什么碑?”白璧暇笑了笑,回望那下属一眼,道:“你别忘了,现今可是……”他指着长城那段倾坍缺口,微笑道,“隆庆天下啊。”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
天际阴沉,大海宁静无波,但见远方海域飘来了大片水雾,宛如罩上了一层薄纱。
哗哗……哗哗,好听的水花声响起,雾里悄悄来了一艘海舟,舟上坐着四名静静的和尚,他们赤足短衣,低头摇桨,船头上还高悬了一盏灯笼,灯纸上绘了朵金菊花,光晕透出,依序数去,共是八枚发光菊瓣。
这片海域很是阴森,初时轻烟薄雾,只在船舷,慢慢水烟越飘越高,越来越浓,渐渐海雾淹没了小舟,便让灯火化做了一片蒙眬,望去极是凄美。
水雾中灯光远去,慢慢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后方再次传来划桨声,又是三艘小船驶来。
与先前的小舟相同,这三艘小船也各悬了一只灯笼,灯纸上亦绘了朵八瓣菊花,不同的是操桨之人已非和尚,而是四名武士。他们腰悬短刀,头绑布巾,一个个专心划桨,随着前方小舟驶入了浓雾之中。
海上行船第一忌讳者,便是遇上大海雾。飓风虽说凶险,毕竟还有迹象可循,时时可以走避。可海雾不同,每每来无影、去无踪,极难防范,一旦船只被迫在雾里航行,随时都有触礁沉没之危。
一片黑沉中,陡听远方传来一声呼喊:“信……兜!”
喊声高亢嘹亮,声闻数里,猛听“扑通”几声,前方四艘小舟纷纷抛出了绳索,看那麻绳一尺一尺地布满刻记,底端处又绑了一块黑黑的坠铁,当是拿来测度水深之用。
“伊吉!”、“腻!”、“桑!”绳铁一路沉入海底,四艘小舟开始回报水深,骤然间,海面一阵剧烈起伏,但见后方雾气破开,驶出了一艘大海船。
很大的海船,前后双桅,规模宏伟,分作上棚、中棚、下棚,宽足三丈,长约十五丈,好似一栋海上楼房,正自破浪而来。当前桅杆上悬了一面大旗,雾里依稀看去,旗面上也绣了一朵金菊花,自内而外,共计八枚菊瓣。
松柏长青、梅兰竹菊,中土世界以花朵为认记的派别,并不多见,以金菊为号者,更是闻所未闻。不消说,面前的菊花旗并非出自于中原,而是名满天下的“鸟羽菊纹”,至于这艘大海船,想必来自“日本”,它是京都遣出的使船。
自平安时代起,菊花便是东瀛的象征。当时日本国主“鸟羽天皇”嗜爱菊花,常以菊纹装饰器皿,或镶于衣物佩剑之上,久而久之,承传不坠,终为皇室徽章。至于“日本”二字,则出于飞鸟时代圣德太子之手,当时他遣使通隋,自称“日出国天子致书日没国天子无恙”,自此“日本”二字为臣民津津乐道,代代相传,终于在大化年间底定国名,自号“日本”。
日本之意,便是太阳的家乡。然而此刻船行大海,太阳却不见了。从大船远眺而去,只见雾气浓厚,前方四艘小舟陷入浓雾之中,虽已点燃了灯火,却照不亮海面,只在雾里留下几个暗淡的光晕,望来便似渔火点点,三三两两,凄凉美绝。
咔咔几声,大船上打响了火石,灯光燃起,有人随即展开了一张海图。
这张图布满了岛屿,图上“冲绳”、“奄美”、“先岛”等列岛都在正中,想过去,这张图是“琉球王国”所绘,故“琉球”居于天下正中。
借着蒙眬灯光望去,只见图上有条红线,东起“冲绳”,一路西进,抵达一处小岛,名为“烟岛”,红线于此稍事停留后,随即向西连绵而去。忽然间,红线大转弯了,它急急北转,像是遇到了什么,绕过了一个大圈子,方才续望西行。
琉球也好、朝鲜也罢,诸国海图一旦绘制到此,莫不急急偏转,指引来人避让。只是他们在闪避什么呢?海上又非陆地,一无大山、二无峡谷,只是一片海蓝镜滑,却有什么好躲的呢?除非……他们遇上了……
猛听“砰”地一声,海图上拍落下了一只手掌,听得一人提气急喊:“辛……嘎力!”
要下锚了,此人话声不带分毫卷舌,自是东瀛语无疑。只听哗啦巨响,浪花溅起丈许,一只大铁锚沉入海底,甲板上随即传出呜呜的海螺声,提醒前方四艘小舟停下。那名男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卡马塔。”
“嗨”地一声响起,原来这“卡马塔”是个人名,汉字写作“镰田”。话声甫落,只见那“卡马塔”转过头去,悄声说了几句话,旋踵,背后又是“嗨”、“嗨”之声不绝响起。
咔咔咔咔,到处都有火石打响,船上随即大现光明,只见甲板上站满了武士,人人携带兵刃,簇拥着一名中年男子。
来人身穿奈良古服,腰悬双刀,一短一长,短的那柄悬在左腰,长约一尺半,正是一柄“胁差”。至于在“胁差”之上,另有一柄长刀,约摸四尺,鞘身乃是象牙所制,握柄处裹上了层层鲨鱼皮,如此气宇恢宏之物,却是一柄“太刀”无疑。
东瀛向以铸刀之术闻名于世,依形制长短可分四等,依次为“野雉刀”、“太刀”、“打刀”、“胁差”等等。这“太刀”因长度合宜,向是武士搏斗的利器,也是主人身份的表征。至于这男子为何多佩了一柄“胁差”,非是他惯使双刀,而是因为他是个贵族。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身为贵族,佩戴双刀是一种礼仪,因为他们得替自己准备一柄刀,留作切腹之用。至于他们的官爵来历,全记载于那柄“胁差”之上。
“周防山口城下町在厅官人。大内良臣。”
“胁差”的护柄又称“镡铁”,其上环刻了一行汉字,这“周防山口”雄踞本州岛西北,素有日本西京美称,至于“大内”则是统领当地的家督姓氏,可想而知,面前这位“大内良臣”必是七国守护“大内氏”的子孙,也是这艘船的主人。
天光晦暗,雾气浓厚,大船已然下锚了。海浪轻轻拍打船舷,大内良臣也率领众武士,一齐行上船头。
甲板上鸦雀无声,谁也没说话。良久,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天色这样暗了,可是晚上了吗?”
全船上下一齐仰起脸来,只见天空漆黑暗淡,仿佛深夜,可依稀记得自己才吃过早餐不久,怎可能忽地夜幕低垂?听得甲板上脚步来来回回,一名武士入舱察看沙漏,便提声回话:“现下是白昼,即将正午。”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心头剧震,大内良臣更是神情凝重,久久不语。
没见过这样的事,只见面前的海域水雾弥漫,越向深海,雾气越来越浓,天上云层也是越垂越低,到得后来,仿佛是天塌下来了,前方云层一路坠到了海面上,与雾气连成了一片,成为一堵厚重无比的云墙,让人分不清何处是海、何处是天。
海上异象,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一名武士附耳过来,低声道:“主公,不大对劲。”
确实不对劲,七月初一,盛夏酷暑,时候又在正午,自该是烈日当空、大海蔚蓝之时,谁晓得吃完早饭后,天气益发诡异,非但阳光渐渐消失,海上还慢慢起雾,终于成了这副地狱冥海的模样,不见天日。
众武士心下惴惴,低声来问:“主公,我们究竟到了哪儿?为何天气这样古怪?”
“这样黑暗的天空与浓厚的水汽……”大内良臣轻轻地道:“我们应该是到了传说中的‘梦海’。”梦海二字一出,四下交头接耳,人人相互探询,想来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一片议论中,大内良臣轻轻又道:“这片海域有许多名字。在天皇宗室的记载中,这片海域沿用七百年前定下的名称,故称‘梦海’。换到朝鲜人口中,此地给称做‘白蛇谜海’。至于在琉球人的眼中,这片海域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捷径,故称‘目莲鬼海’。”
“什么!”听得梦海原是什么“鬼海”,甲板上已是一片哗然,人人面色均甚惊骇。
每个地方、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传说。相传从“博德港”出海,向西南航行七天七夜后,便会遭逢一处海域,此地终年为浓雾笼罩,船只一旦在此航行,往往分不清东西南北,轻则迷失方位,重则触礁沉船,就此失踪成谜。是以朝鲜民间传说,这片海域里定然藏了条谜也似的大白蛇,专门吞噬来往船只,故称之为“谜海”。
深寒无尽的雾海,日本人向其若“梦”,朝鲜人疑之似“谜”,可琉球人却畏之如“鬼”。至于在历史最久远的中国,父老们则称此地为“苦海”,用意自是告诫子孙,切莫来此自寻烦恼。众武士低声道:“主公,您……您为何把船开到这儿了?您该不会是迷航了吧?”
大内良臣摇头道:“我驾船三十年,不曾迷航过一次。”众人互望一眼,沉吟道:“那……那您为何来这儿?可是要……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