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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心都一跳,叫道:“快快,拿根柴给我!”
两人携手点着了火,小靳再用几根细柴穿了鱼,教那人架在火上烧,不多时鱼香扑鼻。小靳好久没闻到这种香味,只觉五内沸腾,口水喷涌,止都止不住。他见那人也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忙道:“鱼腥对练武者颇有害处,特别是此湖中盛产一种泥鱼,最是阴损之物,若是火力不够,那可不得了。我没啥内力,无所谓的。拿来我先试试。”那人哦了一声,取了最大一串递给小靳。小靳双手颤抖着接了,更不犹豫,当即狼吞虎咽,半炷香的工夫就吃得干干净净。他捂着胸口痛苦地道:“好腥的鱼!果然是千年寒潭养出来的……你现下还不能吃……那条看样子好像可以了,我……我勉强再试试。”
那人又侍候他吃了两、三条。小靳肚子滚圆,不留神一个饱嗝,连忙用手掩住,道:“嗯……可以了,你不妨尝尝看,或对功力有助也未可知。”那人取了最后一条又焦又小的鱼,凑在鼻子前小心地闻了闻,放胆吃起来。
吃完了鱼,小靳将火引到洞中,顿时温暖起来,一扫阴霾。他心情大好,道:“你歇歇后再练功吧。须知有损有补,天理合也。”这些都是道曾平日里念的,那人听了不觉点头,道:“好……好。”坐在岩石上调息去了。
小靳躺在被火烤得热乎乎的石上,悠然跷起一条腿,用根鱼刺掏牙,忽而感慨一声——简直神仙之乐也!正在怡然享受之时,一根柴啪地一响,火焰腾起,印得头顶石壁上一片辉煌。小靳眼角瞥去,隐隐觉得那上面有几行字。他好奇心大起,站起身来举根柴照照,果然是人用尖锐之物刻在上面的,再看仔细点,顶上石壁但凡稍平一点的都写满了。这些字刻在顶端阳光终日照射不到的地方,若非今日有火,还真不知道。他略寻了一下,找到开头,轻声念起来:
“余受肖匪、司马老贼之陷,囚于此地,凡七年矣。扬州之约将至,两贼必不相容。练此神功,本欲报师门之恨,然急功近利,逆天而行,终致手阳、足阳皆损,内力尽失,与废人无异。此番之战,唯死而已。然师门绝艺竟自吾辈之手断送,实憾事也。是以记此心法,唯愿有缘者习之,令世知我……”到这里石壁剥落了一大块,见不到后面的字了。小靳心道:“嘿嘿,想让别人知道,天偏偏要你师门灭绝,奈何?”
又往旁边找,果然是一段段的内功心法,什么“尻尾升气,丹田炼气。气下于海,光聚天心”,什么“内有丹田,气之归缩,吸入呼出,勿使有声”,还有讲“胸要竦起,艮山相似;肋有呼吸,若紧若松”……凡此种种,三四百字,也算很长一篇心法了。小靳想:“原来这里以前不是水耗子的牢笼,是人家练功的地方。这个‘余’也真是,扬州隔这里多远?约是约了人,不过被别人陷害在先,练成废人在后,也就别逞能了吧。”
他懒得看这些东西,又躺下来休息,盘算怎么让门外那老妖怪早点滚蛋,突然一拍脑门,失声叫道:“我傻了!”
原来他想起了道曾说过的一段话。那是道曾教小靳内功心法时所说:“内功之传,脉络甚真,不知脉络,勉强用之,无益而有损。愈是内力深湛者,愈须合经而顺络,逆而行之,又或强行贯之,危哉。”小靳生来懒散,最做不到的就是专心致志练一门功夫,所以练了几天便偃旗息鼓。若是其他师父,早拖出去打死了喂狗,道曾却是少见的和气,徒弟不学,他不仅不打骂,反而乐呵呵地说什么:“好,知道从心而行,不与天竟。人生本枉,执著反生了相。”因此小靳半点武功不会。只是这口诀倒是背得熟了。
他想:“这老妖怪以前虽然疯,可是看起来还挺精明的,这几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又傻又呆了,我说什么他都信。道曾说内功心法一旦练错,极易入魔。老子把这篇心法背上一两段,关键之处漏点添点,谁能知道?骗他来学,再趁他修炼时乱插几句,让他走火入魔,岂非妙计?嘿嘿,最好口吐八升……不,十几升血,那就精彩了!”
说干就干,当下小靳举着火把,找到其中写得稍多的一块石头,默念一两段便背上一阵。他记性甚好,只看了几次便背熟了,接下来是于关节处增减的问题了。只是他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关节之处,只好拣一些自己念得拗口之处删了,把道曾平日里念的一些心法杂七杂八加进来。
忙了一两个时辰,终于完成。小靳正着反着背了两遍,自觉天衣无缝,便灭掉火,走到门口,叫道:“喂,老……喂!”那人一震,从冥想之中清醒过来,道:“你……你叫我?”小靳道:“对啊。你叫什么名字?你我一见投缘,相识恨晚,总不能一直喂喂地叫吧。我叫做道靳。”
那人道:“我啊……我……我……我没有名字。”小靳道:“没有名字?怎么可能,你妈生你下来,至少阿宝啊旺财之类叫过吧。”那人痛苦地抱着头道:“我……我真的……我想不起来了……叫什么呢?”
小靳生怕他想啊想的,突然想清楚不疯了,忙道:“算了,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值得那么想吗?我以后叫你……老黄吧。这名字雅俗共赏,好不好?”心想:“老黄是以前猎户的狗,后来疯了乱咬人,倒是挺配你的。”
那人果然欣喜地连连点头:“好,好好!”小靳咳嗽两声,正色道:“老黄,你这是在练功吧?见你姿势奇特,这个这个……面相庄严,一定是在练一门极高深的内功,对不对?”老黄道:“是极是极,你也看出来很高深了?哈哈,哈哈!我是天下无敌呀!”
小靳道:“那是自然,你不是天下第一谁是?小弟这里有个疑问,咔咔,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只是不久前有人也号称他是天下第一……你别急呀,听我讲完再撞门好不好?他说他拳脚比不上须鸿——是,是,你比须鸿厉害,我知道的。他既然这么说,那当然比不过你了——刀剑比不上‘一剑穿云’肖云,暗器比不过万云峰千松院的司马老儿。不过习武之人,最根本的还是内功。内功不好,管你招数千变万化通通无用;内功天下第一了,随便使什么都比别人练十几二十年的强。他这话到底对不对呀?”
老黄皱眉沉思一下,道:“对、对的。这人很得武功精华。”小靳见他神志略有恢复的样子,忙长话短说,道:“是吧?然后他就跟我说有一套内功,天下无双,修炼者世所无敌!”
老黄大声道:“不信!我不信!他在哪里,在哪里?你叫他来跟我比过!”气势汹汹地跳起来,全身骨骼乱响,双眼血红,四下里张望。
小靳两手一摊,道:“我也不信啊!我说真有那么神,你自己练出来,早成高手了,怎么还在这里混——当时他跟我同在一座庙里靠善粥度日,看起来比老子还要落魄,似乎还是躲赌债才进来的。那种样子,任谁也不信。”
“我说这是放狗屁。可是他并不着恼,说要原来是内功高手,才可游刃有余地控制真气流动,混入四骸之中。”小靳看了一眼老黄,见他眯了眼听得越来越专注,便续道:“天下第一那是多少人拼死都要争到的东西?你个老乌龟居然还好意思说不敢练,摆明了在这里吹牛。我个头是小,心眼可不小,少来唬老子!那老乌龟听了我的话不禁满脸紫涨,汗如雨下,跺脚发誓,差点没把老子娘抬出来担保。最后急了,把我生拉活扯拽到一僻静之所,传了我这套心法,还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叫我自己试试。我哪里懂这些?什么炼形而能坚,炼精而能实,什么纵横者肋中开合之式……”
老黄突然道:“等等!……你说炼形而能坚,炼精而能实,后面呢?”“后面?后面有什么?”
老黄一手抚额,苦苦沉思,道:“炼形而炼精……不对,后面应该还有。你是不是记错了?”
小靳脑门爆出层冷汗,因这句话恰是一段中最后两句,后面的确实不知道了,忙道:“啊……是,后面应该还有的,等我想想。哎,怎么头有些痛?”
老黄忙道:“你别急,慢慢想,这……这种东西错不得的!”小靳捧着脑袋退回洞中。他不敢生火,生怕老黄见到自己看石壁,悄悄地用手在石上摸着,摸了好一阵,突然摸到“炼气”这个词。他也管不得是否正确,跑出来叫道:“我想到了,是炼气而能壮,炼神而能飞!”
老黄双手一拍,道:“是了!正是这一句。由形而精,而气至神,方是一轮回。师父果然没说错。看来这部心法确实还有些门道……你还记得全不?可、可不可以说来我听?”说到最后,眼中竟流露出企盼之色,抓紧了牢门,生怕小靳不答应。
小靳犯难地道:“这个……他跟我讲已是迫于无奈,我也答应了他决不告诉第三个人的。”老黄果然好生失望,想了一下道:“师父说门有门规,不可轻传给外人,也不可随便偷学别人的。哎,险些又犯了门规。”
小靳见这出戏演过头了,慌忙道:“不不不,哪里的话!你我不仅是一见如故,简直就是手足情深啊,我做小弟还有什么话说?这不过是切磋切磋,怎么是偷学呢?我记得第一段是——”不等老黄犹豫,大声念了出来,“前任后督,气行滚滚。井池双泉,发劲循循。千变万化,不离乎本,得其奥妙,功乃无垠……”
那人略一迟疑,但小靳不住口地念下去,他不知不觉间已竖起耳朵用心默记,待小靳念完了,立即在心中重复一遍,看记住了多少。小靳见他嘴唇微动,咳嗽一声道:“这心法是长了点,我们先记第一段……”当下又将第一段念了两三遍方停。他见老黄怔怔地盯着前方良久不动,忽而精光四射,想是已经背下来了,嘿嘿笑道:“这种心法,骗骗小孩子还可以,怎能骗过老黄你呢?它的名字也可笑,什么‘碧石心法’,哈哈,还石壁呢!就当是个笑话吧。哈……”长长打个哈欠,道,“不早了,我也要睡了。”
他眯了眼偷偷瞧去,只见老黄又呆站了一阵,突然间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跳跃而去,心知事已成矣,终于放心睡去。
第八章
阿清随着劳氏家族的船前往东平郡。第三日中午时分,船到了巨野泽边上的小村,早有家人在岸上接应。由于冉闵的部队此刻正在邯郸一带与赵国石琨激战,周围民众仍在为“文升三级,武拜牙门将军”而拼命屠杀羯人,所以连雇几个精壮汉子都成了问题。劳氏一家只有自己慢慢卸货,一面遣人到东平郡探听虚实,确定买家没出什么意外。
阿清是羯人,在这当口是要杀头的,是以劳老头子极力劝说她就呆在船中,待生意做完后随他们回江南。但阿清却执意要前往东平。劳老头子实在没有办法,只得为阿清准备了一笔盘缠。
告辞之后,阿清独自上了路。据劳家的人回报说,从码头到东平一路尚无战火,应该还算安全。行了三天,终于到了东平城。东平城原是黄河边上的一个驻兵的城,虽说大致位在赵国中心,但离开襄城、邺城等真正大动乱的地方还颇有些距离,是以还算太平。
阿清为免麻烦,束起头发,换上男装,扮作富家子弟,整日里到处闲逛,专挑寺庙善堂等处打探。但连查了几日,认识道曾的人倒是见了不少,可惜都说已很久没见到他了。
这一日转到城南,有些累了,只见一座三层的酒楼颇为气派,牌匾上书“醉四方”三个金漆大字。酒楼门前停满了轿子马车,竟是热闹非凡。阿清想反正左右无事,人多处没准还能听到些消息,便走了进去。她嫌一楼人多嘈杂,丢了小二一锭碎银,小二自然心领神会,将她引到二楼偏僻之处就座。
正坐着喝茶,忽听“咣——”地一声破哑锣响,楼中酒客都不约而同躁动起来。阿清以为楼下来了唱曲的,便伸长脖子往下看,正见到一人昂然而出。
那人穿一件黑衣,手拿一把白描锦绣江山扇,头上一顶不伦不类的白软帽,象征公义。他迈步走入场中,团团一揖,朗声道:“各位,各位!今儿是我们阮老爷的喜庆日子,我张三先在这里讨个头彩。”向着南厢二楼揖了一礼,笑嘻嘻地道,“阮老爷,是五姨娘了吧?”
二楼厢房里有人笑骂道:“是第十个,他妈的,非要给老子折一半,你什么居心,故意寒碜老子是不是?”楼内哄堂大笑,有溜须拍马的,也有跟着起哄的。还有两三人争执起来,一个说是红玉楼的菲芙蓉,一个记得是柳鸳堂的阿苏,更有一个赌咒是如月苑的头牌樱姑娘……阮老爷眯着眼听了一阵,方笑道:“好了好了,开场了开场了。”
张三忙“啪啦”一下打开折扇,吊着嗓子叫道:“开场!今日阮老爷的‘无敌国手’对百草厅陆老爷的‘霹雳腿’!”
众人叫好声中,两个赤裸上身的汉子从后堂步入场中。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甚是魁梧,脸上一道寸长的刀疤,一双手比常人大了不止一倍,乃是阮老爷的无敌国手。他上得台了,熟络地向四周一抱拳,看样子已是多日登场。周围的人大声喝彩。阿清心道:“这是干什么?”她坐在后面,只能从人腿和栏杆之间勉强看到一角,想要靠拢一点看,又嫌围在栏杆边的男人们身上的酒臭,只得自个儿喝茶解闷。
此时酒楼里吆喝声愈大,都冲着另一人而去。那人与先前出场的无敌国手相比几乎小了一圈,身子虽还算结实,但脸色蜡黄。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战战兢兢,一步三挪地走入场中。周围人一阵讥笑,那无敌国手吼叫一声,他吓得连退数步,不料脚跟一绊,一跤坐倒。张三怒形于色,走上前又踢又打,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人脸涨得通红,突然低吼一声,合身向那无敌国手扑去。
无敌国手轻轻一让,那人收势不住,冲出圈子,撞翻一桌酒席。满堂哄笑声中,几个伙计将他推回场中。那人冲了几次,无敌国手总是轻轻让过,间或顺手一推,就将他摔个四脚朝天。这样猫耍耗子的把戏来回演了好几趟,众人除了叫好外,也有人扯着嗓子喊:“给他一下!给他妈的一下!”
“无敌国手,来个见红的给爷瞧瞧!”“对对对,要见红的!妈的花了这么多钱,来看女人唱曲的么?”
周围七嘴八舌闹得越来越起劲,无敌国手看看那人也已经给摔得晕头转向,待他又一次冲近了,突然横出一手,将他拦腰抱住,左手握拳,在那人胁下猛地一击,全场都听见清脆的“咯”的一响。那人的脸突然间如血被抽干一样惨白,呆了一呆,放声狂叫起来。无敌国手手一松,那人瘫倒在地,痛得身体曲成虾状。
众人虽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楼内顿时静了下来。几个陪酒的女子偏过头不忍再看。阿清听到声音,心道:“这一下至少断了三根骨头。寻常酒楼格斗助兴,怎会下如此重手?”
忽听二楼厢房里有人大力鼓掌,阮老爷笑道:“好好,这一下子怕是断了几根骨头,够这小子受的了。哈哈,哈哈!”他周围几个人跟着笑出来,接着是十几人,几十人,大家缓过了神,都起劲地鼓起掌,楼内重又热闹起来。便有行家纷纷赞扬这一下看似轻巧,其实内中劲力十足,便是匹马,也照样放翻了。也有人叫道:“再来!再打!妈的,给这软蛋再开两处花!”陆老爷心中稍平,饮罢一回酒后,带着家奴小妾志满意得地回去了。
阿清没有想到这酒楼里竟公然在光天化日下私斗杀人,而且看样子还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看看满桌的酒菜,再听着周围人津津有味地评论刚才的打斗,突然觉得仿佛盘子里盛的是人的五脏六腑,杯子里装的是人血一般,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若非强忍住,差点儿就要失态。她忙猛灌了两口茶,稳稳心神,正要拍桌子走人,忽听旁边有个苍老的声音叹道:“杀孽呀。”
阿清转头看去,见是隔壁桌的一位白发老者,正以手抚额而叹,脸上甚是不忍。阿清便端了茶过去,施礼道:“老人家请了。”那老者见阿清面目清秀不俗,目光炯炯,连忙回礼。
阿清坐在一旁,道:“老人家,在下是生意人,才从江南过来,从未见过这般私斗闹出人命的。这是谁的场子,难道官府竟不管么?这些人也竟如此冷血不成?”那老者叹道:“年轻人,你有所不知。这里可不像江南那般太平。如今石赵半亡,生灵涂炭。当此乱世人人自危,还有什么仁爱人常可讲?醉四方的老板阮老爷是这东平城将军孙镜的拜把兄弟,他说的话几乎就是命令了,还有谁敢管?”
阿清听到“乱世人人自危,还有什么仁爱人常可讲”,想到别人为了封赏而大肆屠杀羯人,不禁默然。那老者自己喝了杯酒,抹着嘴又道:“况且,这东平城里私斗成风,又不单只这一家。这些打斗的……”说到这里,他四面看看,压低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