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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被这句话咯了一下,瞪着罗彻敏,罗彻敏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两个人都有了点气性,眼光不知不觉地己然过了数招,探索彼此的虚实。许久后,二十三终于败下阵来,脚尖在地上蹭了蹭,道:“好吧!我试一试!”
罗彻敏多日思量,这时终于得到认可,十分高兴,赶紧写了一封书信。他让二十三带着书信先去冲州军中暂居,等这眼前事态略平息后,再从长计议。
得知了这件事后,所有人都颇为惊讶地望着罗彻敏。
宋录冷哼了一声掉过头去,半喜半忧。二十三没有归入毓王军中,这自然好……否则神刀都的指挥使自然就再不会他宋录的位置。而眼下二十三算是弃绝了流寇生涯,彼此为敌的机会自然大大减少。然而一想到这么个人活在世上,宋录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痛意,从深心里说,他倒情愿毓王不惜伤亡将这人给杀了,也胜过日日夜夜提心吊胆。
他这曲里拐弯的心思也无人去理会,瞿庆的奉承话,自然打先出了口。“原来世子居然有了这么周全的主意!这可真是太好了!日后凌冲两州生机重现,都由世子一念而起呀!”
罗彻敏对自己的这个想法,也觉得十分得意,然而勉强不露出来,作出一幅犹有深忧的样子,道:“只是还没有禀过父王,也做得不准。何况所需钱粮资物多少,我还全没有底呢!”
“我觉得世子这法子可行!”唐瑁这次倒没有泼冷水,反而颇赞许地道:“招募流民屯边,本不乏先例,倒了罢了。筑庄自守,军民共防这想法却颇有新意。”
王无失也叫好,道:“我看世子想得很远呀,一意经营凌冲二州,只怕还有将来利用二州之力,北扩疆土的志向呢?”
“那可真好!”陈襄猛鼓着巴掌道:“世子北伐,我陈襄自然是前锋!”
杜乐英亦不由神往,道:“真能看到那天就好了。”
就连冯宗客也露出数日来极罕见的笑颜,道:“世子如今是越来越沉着了,这件事想了许多天了吧,竟连半点口风都没露呢!”看到二十三终有个着落,冯宗客也有些淡淡的欢喜,想道:“她离此地不远,想来魂魄会时常来见这牵挂的人吧!”
等众人的欢笑奉承声慢慢下去后,罗彻敏才在远远的角落里,看到了鄂夺玉若有所思的面庞。他挨了过去,把镜子从怀里摸出来,轻轻在他身上一碰,道:“给你!”
鄂夺玉低头瞅了一眼,再抬眼看罗彻敏,道:“你真要把这个给我?”
“本来就是答应了送你的东西。”罗彻敏似乎觉得他的话十分奇怪。
“可是,”鄂夺玉道:“你现在知道这东西可能很要紧,交给我不怕有后患?”
“交在你手里,我放心。”罗彻敏很干脆地答了,将宝镜扔了出去,然后拨马就走。
“诶!”鄂夺玉不得已接在手里,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罗彻敏活泼的背影,慢慢地浮起了一个苦笑。
他们走出冲天道的时辰,正是八月十七日的凌晨。隔了一座山岭,便是与冲州完全不同的景致,远远近近起伏的山峦,急促混浊的河水,密密的丛林,都让看久了旷野平原的眼睛,觉得狭仄窒密。更何况天又阴下来了,风吹得人面上木木地凉,看来又有一场雨要下。来时赶得急,并没有带多的衣物,唐瑁不停地抬头看天,祈求这雨略为迟上两日。
他们出山之前己然遣了许多斥侯兵出去,让他们尽量地抓一些宸军俘虏,多探听些近日战况。出山半日,就得到回报,说是有四五千宸军,正向集翠峰进发,可能会与他们差不多时辰到达。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即然撞上了,自己兵力又占优,实在没有不打的道理。反正毓王若是撤军,自然要走集翠峰这条道,他们先占个据点,也好接应。
不过宸军在黑摩岭大胜是七月底的事,进逼昃州快有一个月了,为什么直到如今才去占据集翠峰呢?
斥侯道:“我们问了乡里人,说是集翠峰上有一支王军守着,宸军几番攻打都无功而返,只能在山下结营困守。”
冯宗客看到集翠峰那秀拔的山峦时,不由猛吸了口长气。不过是五个月前,他抱着知安从这里过。知安、崔女、不知去向的弘藏禅师、诡异的何销还有他寄在神秀关上的宝马,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子就涌上了他心头。
只是还没等他将这点心思想完,就听到了喊杀声。
几番风雨后,叶片落了大半,集翠峰上的山体斑驳满目,象卸过妆的年老女子,颇为不堪。半山腰上几处火起,显得异常醒目,看来战事正在山腰上进行了。
他们一惊,都在想,难道宸军己然先至?“
然而他们马上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前方林中探出一支旆旗来,正是宸军旗号!
这场战来得怆促,宸军并没有料到会突然在积翠峰东面出现毓军,被打得慌了手脚。神刀都是宋录的,凌州军是瞿庆的,他们两人在,这战事也没有罗彻敏插手的余手。他坐在那里观战,不免无趣,就唤了宋录道:“宋指挥使,山上似乎也有战事,不如分一些兵力与我,让我们上山探看一回吧?”
宋录也怕受前后夹击,就点了一千人付与罗彻敏。罗彻敏带上自己的五百牙兵和这一千刀手,往山上攀去。刚到山脚时,乌霞突然颠了一下蹄子,罗彻敏不免一惊,往下看时,却是踏破一只半腐的头颅。臭气冲鼻而来,罗彻敏赶紧捂住了鼻子。
一路上山,只见满地尸首,有的只余白骨,有的尚完整,折断的兵刃随处可见,地上被踏得寸草不生,这里显然曾经是几番易手的地带。
不时有零星宸军出现,都被他们随手收拾了。快到山腰时,一排箭落了下来,宸军终于发觉了他们,并调兵阻止。
宸军箭手所在,是一座大庙的山墙后。庙本就是临着悬崖而建,再加上山墙,就将这山道完全置于箭程中。罗彻敏想了想,决定自己带着牙兵队,从侧面攀过去,刀手们联盾成阵,不时作出往上攻的样子,吸引箭手的耳目。
悬崖虽高,对何飞却不算什么一回事。他先攀上,再垂下绳索来,其余人就依次爬上。罗彻敏从崖畔草堆中蹦出来,眼前正是一排排箭手的毫无防备的后心,有这便宜可占,他自然是挥着剑就杀了过去。箭手们没料到身后的袭击,被他们一通猛杀,就去了大半。然而一座殿宇洞开,好几百名宸军向他们冲杀而来。
这庙显然是宸军一个要紧据点,有警后,宸军援兵源源不绝,他们这一小队人马,虽然个个武艺高强,然而还是被冲得七零八落。不知不觉,罗彻敏身边就只余下了杜乐英一人。杀得晕头转脑间,猛然听到隐隐的尖啸,然后一点银光就出现在他眼中。
罗彻敏只来得及模模糊糊地想,那是枪,厉风就己刺得他双目难以睁开,一团红缨抖得饱满,衬着那点银尖,象是一柄小巧的伞。罗彻敏翻身就地一滚,剑挥向奔马的双蹄,那蹄子却灵巧地跳开。
他慌忙之中一抬眼,看到杜乐英竟不闪不避地呆站着,不由惊叫道:“乐英!”
银枪在杜乐英鼻子前面三寸处停住了,这疾奔的马被一双结实的腿夹住,竟是硬生生地顿在空中。
“乐英?”马上使枪的青年将军,英俊的脸上满是尘灰,嘴唇干裂得渗出血来。
“大哥!”杜乐英跳起来,嚷嚷道:“原来是你?”
罗彻敏颇没有面子地从草堆里爬起来,杜乐英不等他拍打干净身上的草籽,将他推到了青年将军面前,献宝似地叫道:“大哥,我是跟着世子来的!世子,这是我大哥杜乐俊,是伏虎都大校!”
第二十二章
杜乐英离家数月,却不知道,杜乐俊早不是伏虎都大校了。这此出征程中,他一连升了五级。后面的三次提拨,都是这在一个月内。他现在独领一军,成为锐锋都指挥使。
月前黑摩岭之战,毓王本军与伏虎都被分割开,形势岌岌可危,杜乐俊一连四次率军冲杀,身负大小伤口十一处,由昼至夜,终于杀开一条血路,救了毓王出来。而他在金牛渡掩护毓王过枢河时,竟然与贺破奴阵前单打独斗,结果不分胜负,更是声名大躁。
退回昃州后,毓王将季秋两州被打散的州县兵拼凑起来,合计四千多步卒,再从自己本军中拨了三百马军,成立锐锋都,交付与他,命他守住集翠峰。昨日得了毓王手谕,令他接应从昃州撤出的大军,这才有今日之战。
这些经历杜乐俊虽然轻描淡写地道来,可听到罗彻敏耳中,依然惊心动魄。他赶紧再问道:“将军这是要下山去?”
“是,”杜乐俊道,他的伤疲再明显不过地写在了眼眸、面孔和衣甲上,就连声音都是极暗哑的。
“可是,真要放弃集翠峰?”罗彻敏加重了声音问道。
杜乐俊的眼皮也垂了一下,道:“这是王上措置,自有王上的道理。”
这意思自然是指,他一时还不能领会毓王的意图。非但是他,一边环坐着的诸人,无论是瞿庆宋录等久经战阵的大将,还是象杜乐英罗彻敏这样初出茅庐的少年,都不甚明白。
从昃州城中撤出倒也罢了,但是集翠峰也放弃,神秀关以东,便再无屏障,日后就只余下被宸王压着打的余地了。这不正是毓王许久以来,极力避免的结局吗?
罗彻敏赶紧问道:“昃州城中还有多少兵马?能否一战?”
“对对,我们踏日都现在的情形怎样了?”王无失和陈襄多日来都忧心忡忡,齐声问了起来。
“眼下踏日都还有三千可战之兵。”杜乐俊很平静地道:“但是踏日都自罗将军以下,诸兄弟战意不失,复仇心切。”
“啪!”陈襄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叫道:“真恨我竟然不在黑摩岭,否则、否则……”
王无失倒一时没有作声。罗彻敏向他们转述过罗彻敬的话,说是十存二三,踏日都八千马军,如今有三千可战,已比耳闻的情形好得太多。想来当时打散了的,后来又有部分陆陆续续地赶了回来。
再问下去去,伏虎都的情形是好一些,一万大军却也折损近四成,铄州赵德忠的兵马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形。倒是刘湛的昃州兵马,因为先己经经历了围城,解围后休整了一段时日,所以没有经历黑摩岭一役,倒还大体完固。这样算起来,毓王手下,总还有三万大军。
“那么,昃州宸军有多少?”唐瑁问道。
“这个也不是十分清楚,”杜乐俊似乎在小心斟酌,未了道:“宸王并没有在昃州城下,而是驻在厢州……”
“厢州情形如何?”冯宗客忍不住插上了一句。
杜乐俊看向他,道:“我在厢州时,听得百姓都传赞冯壮士声名,果然心系乡梓的义士。厢州如今宸王亲自驻占,尚算安宁。”
如今尚算安宁?那之前呢?冯宗客却没有再问下去,几经易手的鏊战之地,又能有什么好景象了?
没能给他带来好消息,杜乐俊颇有些谦意地笑了笑,接着说下去,道:“昃州城下的大约有两万是宸王心腹禁军,其余受封于他的诸节度兵约有三万多,还有如贺破奴等杂芜兵力,通共六七万的样子。”
这兵力对比也并不悬殊,何况罗彻敬的一军应该己经到了,罗彻敏又带来了瞿庆的一万凌州军和五千神刀都,只要指挥得宜,大可一战。罗彻敏当即道:“杜将军,你不要撤下集翠峰了,我再留三千人马给你,守下去,一应责任由我承担。”
“这个……”杜乐俊颇有迟疑,他低声道:“世子,这庆善寺里的佛身最有灵验,请世子与我进殿随喜一番。”
他突如其来地这么一句,分明是要与罗彻敏私下交谈,罗彻敏赶紧起身,其它人自然知趣,各自道有事,都走了个干净。
他们会议的地方,是一间是供进香贵客歇息的阁子,出了阁子,向左一转,就见到由山门通向大雄宝殿的正道了。道路两侧,此时都歇满了锐锋都的将士,虽然几乎个个带伤,可依然坐得端正,绝无一声喧哗。不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一支军队,能有这样的面貌,足见杜乐俊治军有方。
罗彻敏自然就赞了出来,杜乐俊微微摇头道:“我不过是跟黄将军久了,学得一点皮毛而己。
虽然是客气话,不过也足见得黄嘉的名气并非虚传。罗彻敏努力地在脑子里搜寻着对黄嘉的印象。黄嘉自幼年起就跟从毓王,三十年下来,倚为臂膀,应当是极亲厚才对。可罗彻敏突然很奇怪地发觉,其实他见过黄嘉的次数并不多。他只模糊地忆起,黄嘉笑容宽厚,说话语气绵软,活象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一个做小生意的掌柜。
罗彻敏现在才觉得自己过去那些年,也不知都在忙着些什么,竟然连泷丘城中的这些大将,也没有多亲近讨教过。突然想道:“父王总是生我的气,实在是有道理的。”
胡思乱想间,他们己然进了大雄宝殿,杜乐俊向身后的紧跟的纪纲发了命令,两扇朱漆铜钉的大门推合了起来。青砖地上阴影愈挨愈近,终于将最后一带阳光也赶了出去。眼前顿时昏暗,只有佛前香烛,火光淡漫。照得那金身如来丰颊厚唇,颇有几分沉暮晦暗之气。
“世子!”杜乐俊取了一束香给罗彻敏,道:“请上香!”
“啊!”罗彻敏将目光从佛身上移过来,接了香,在蒲团前跪下,揖了三揖,很虏敬地许愿道:“若菩萨有灵,请保佑我父王无恙,此后弟子当跟从我师父精学佛法,广结善缘。”
他从来也不曾正经地读过一本弘藏禅师给他的佛经,这时许起愿来,不免有点心虚。将香插进炉后,杜乐俊终于开口道:“世子,以未将心中想法,也是觉得集翠峰不当轻弃,然而向毓王进言,却有不妥之处。”
“有什么不妥?”罗彻敏讶然问道。
然而杜乐俊又紧抿了唇,眼睛向菩萨身上瞟去,两颊上的干涩的皮肤弹动着,似乎在极为难地斟酌着词句。
“倒底怎么了?”罗彻敏有些不耐烦了,觉得这杜乐俊说话,未免太不爽快。
杜乐俊经他这么一催,终于一字一顿地道:“王上……现在,疑心很重,未将怕他会疑心未将不听从调遣。”
“啊?”罗彻敏第一个想法是,这也太荒唐了,真是从何说起,几乎就要发出一声冷笑。然而杜乐俊接着说了下去,道:“自黑摩岭一战后,王上似乎就觉得军中有内奸。”
罗彻敏的冷笑僵在了唇角。
“王上近来对诸将都有提防。王上一意提拔未将,未将自然感激,然而……诸军中立大功者也不少。未将资历甚浅,得破格提拔,另分一军,显然有裁抑诸大将的意思在,这让未将极不心安。”
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了,然而在高阔的大殿中,依然有着细微的回响。回响声一记记撞过来,压在了罗彻敏的心口上。他好一会方道:“为什么会这样?”未等杜乐俊回答又道:“他疑心谁?”
“我看王上就是存疑,却没能拿定主意,”杜乐俊苦笑道:“这正是最糟的!”
罗彻敏心中“格登”一响,猛地又想起那柄“长庚”剑,他后来询问过二十三,得知那伙人果然曾经几番向他兜搭,不过他却没有理会。若是二十三和他们谈过就好了,多少会有些蛛丝马迹。还有眼前这位将军的携剑而行的妹妹,此刻到了何处?她带去的东西,会对毓王有用吗?
“到底黑摩岭一战中发生了什么事,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形?”罗彻敏又问道。
“这个……”杜乐俊沉吟了一会,道:“未将当时也不过是一员副将,并不能参与机密,实在所知不多。”
方才他己经回避了一次这个话题,这一次又是婉拒,罗彻敏略一想就明白,关于诸大将的是非,杜乐俊是不便、也不该说的。其实今天他说的这些,都已经嫌多了。罗彻敏虽然心急,可也知道是强人所难,只好点头道:“好吧,我不追着你问了。不过集翠峰还是要守下去!请将军多担戴一些,父王总会明白将军苦心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乐俊也知道自己若再闪烁其辞,不免会在这位世子眼中,落下个惜身避事的印象。何况撤军终决非他所愿,他终于咬咬牙道:“好,只要未将还有一口气在,这集翠峰就不会沦入敌手!”
“好!”罗彻敏拍拍他的肩道:“眼下要开晚饭了吧,我们先去吃饭。”
果然他们一出殿,就有人来催用餐。宴席就开在先前的阁子里,军旅倥偬,自然没什么好菜。一桌子看上去青青黄黄,不过是生吃的芸苔、白苣,芹菜作菹,苜蓿和酱。每人面前,再搁着几只胡饼。杜乐俊不好意思地笑,道:“被围了二十多天,带的肉菜都吃完了。这些素菜是寺里送来的,味道其实不坏!”
旁人倒也罢了,宋录和陈襄是无酒肉不欢的,脸上就不太好看。陈襄还忍着,宋录已然嚷嚷出来:“这山上难道就不能打只兔子山鸡什么的?”
“集翠峰是佛道福地,未将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