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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错了。
赫连瑶华不仅没腻,对她的倾慕眷宠更是与日俱增。
他很喜爱与她说话。
对,说话。
她不像他身旁虚与委蛇的佞人,忌惮赫连瑶华的官威及强硬后台势力,无不挑些动听悦耳的谄言来说,可白绮绣不同,她虽不伶牙俐齿,却有自己的坚持,遇上与她观念违反的讨论,不善辩的她,仍会努力争个“理”字,赫连瑶华享受她的“有话直说”,像上回她的“清官论”,说来头头是道,企图教训他这位早早认清官场险恶的识途老马,她让他见识到世上仍有她这般单纯天真的傻姑娘,以为人世不是黑便是白,没有模糊地带。
她像以前的他,好像。
满心热忱,立下宏愿,想剔除掉所有罪恶,相信善有善报,相信因果报应,相信人只要多行善事,定能有福报。
笨得好无知,笨得好可爱。
而他也很喜欢不与她说话的时候。
她文文静静地,为他研墨,眉眼间神色放松,眸子专注随着他的笔移动,那时的她,像个认真好学的孩子,当他另外蘸了一支笔,递给她,要她陪他一同在尺余白纸上随心落笔,她会双眼晶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期待,然后又抿嘴说“我会弄坏你的墨宝……”,直到他抱她坐到他腿上,叠握她软软玉荑,率先在纸上挥毫几笔,她才会慢慢玩开,自个儿兴奋地东画一块西涂一些。
老实说……她的画功,惨不忍睹,他五岁时的画作,都比她美上好几成。不过瞧她画得好认真、好开心,他一点都不在意纸上成品会变成怎样,他享受的是过程中她银铃清脆般的笑声,及两人间共度的甜蜜时光。
白绮绣有时会为他所做的事而动容,打从心中感受到他的体贴和浓烈情意,她不是草木,她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无法无视他的真心,正因为无法无视,他的疼爱,反而变成一块石,沉沉压在她的胸口。
她完全没有忘掉自己的用意,她是来复仇的,为她爹亲,为她一家人所受的痛苦,讨个公道——
只是,她告诉自己,明天……明天她一定动手。
到了明天,她又给自己另一个明天。
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她在逃避,她自己清楚知道,这是逃避的借口。
她不只一次想过,若两人的相遇,不带仇恨,没有目的,就是单单纯纯地,或许是街头偶遇,或许是媒妁之言,或许又或许……那么,她便能发自内心对他展露笑颜;她便能对于他的感情有所回应;她便能满足于依偎在他身边,当个最温驯的妻,为他生儿育女——
命运终究残酷,她这只藏在壳里的龟,缩着头,就以为壳外世界的天空晴朗美丽,殊不知风云变色的暴雨,正逐步逼近……
这日清晨,她陪赫连瑶华用完早膳,并送他出府,赫连瑶华不似一般古板文人,视房外亲热为畏途,他从不在意旁人眼光,上马车之前,他将她捞近胸口,低首便是热辣辣吻住她微开小嘴,这种惊世骇俗的豪放大胆,无论来上几回,她永远都无法像他习惯,她羞赧欲走,他却不放,加深了对她的探索,鲜红云朵飘上她双腮,几乎快占满她巴掌大的脸蛋,教她脑门沸腾,理智、思绪全下锅煮糊了一样。
他真恶劣,诱惑着她、迷眩着她、勾引着她、教坏了她,这个吻,绝不是只有单方面的享受。
直至他的深凿转为浅啄,薄唇恋恋不舍地磨蹭她被吻得红肿湿润的丰盈芳嫩,她目光迷蒙氤氲,模样茫然可爱。
“乖乖等我回来。”他轻拍她粉色面颊,将她唤醒。
“嗯……”她的脸要烧起来了就连早晨的凉沁微风,也吹拂不散浑身热意。
“快回府里去,外头风大。”赫连瑶华进了马车,俊颜在车厢小窗后叮咛,她仍坚持要目送他马车离开才进府。
马车缓慢走远,白绮绣便在身旁宛蓉的恭敬催促下,旋身欲入府邸内,眼尾余光瞥见对街街角伫足的人影,不由全身一僵。
娘亲?
白夫人立于不远处,白绮绣不知道她在哪儿等了多久、看见了多少……更不知道娘亲怎会守在赫连府外。
“宛、宛蓉……我想去前头买些东西,你先进去吧。”白绮绣想支开她,去见娘亲。
“咦?少夫人要买什么,吩咐宛蓉去就好了呀。”
“我自己去才不会买错,你进去,先替我热一壶茶。”白绮绣这回不给宛蓉多嘴的机会,便一迳往娘亲所在的街角步去。
白夫人先行一步往更隐密的小巷走,母女俩保持约莫十来步距离,一前一后,白绮绣忐忑不安极了,不时回首瞧有没有人跟随而来。
早晨的街,静谧安详,只有两道鞋履声相随,终于,白夫人在僻巷一处矮墙旁停下脚步。
“娘……”
白绮绣怯怯喊。娘亲应该是来责备她,她成为赫连瑶华妻子一事,并没有知会娘亲,这桩婚事,没有洋洋喜气,也不会有善终,她总有一天会亲手结束掉它,可她不敢让娘亲知道,即便它短暂,她都想珍惜它破灭之前的每一时、每一刻。
“绮绣。”白夫人脸上不见愠怒,甚至对她露齿微笑,脸上刀伤留下的疤痕依然清晰明显,她温柔挽起白绮绣的手,母女俩并肩坐在矮墙旁突起的石阶上。“你嫁给赫连瑶华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先跟娘讨论?娘还是从旁人口中听见赫连瑶华迎娶府上婢女,但没想到那婢女是你。”
白夫人口气不像质问,倒是陈述罢了,而她也没给白绮绣解释或说明的机会,又开口,这回是夸奖了:“做得好,你已经成功接近他,真的太好了……告诉娘,他待你好吗?信任你吗?”
白绮绣坚定点头,没有半丝迟疑。“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白夫人满意微笑,突地塞了一包东西到她手心,白绮绣低头看去,是个小小纸包。“那么,现在就是你动手的好时机!”
白绮绣豁然明了那纸包里竟是毒。
“娘——”白绮绣险些要甩开那仿佛会烫人的玩意儿,若不是她娘亲握得这般牢,她真的会。连白绮绣自己都不敢相信,此时发出哀求声音的人,竟会是她,她在替赫连瑶华求情,求取一条生路。“娘,您听我说,赫连瑶华他他并非如外传万恶不赦,他虽不是善人,也不会恶意去欺凌人,爹的那件事,不是他出的主意,他完全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利益,他——”
白夫人慢慢转头望向她,慢慢敛去笑容,慢慢地,问她:“你被他……感动了?”
“我……”
“所以刚刚在赫连府邸门口演的鹣蝶情深,不是作戏骗他?而是真的想与他当一对恩爱夫妻?”白夫人语调无比冰冷,方才的慈爱软笑消失无踪。“……你爱上他了?”
“不!我……”“没有”两字,如鱼刺梗住喉间,无法吐出,尖锐地教她咽喉一紧。
我没有吗?她自问。
我没有。她否定了。
我没有……她在心里重喃了一遍。真的真的没有……又一遍。
她的反驳却迟迟没能化为言语,从嘴里坚定说出来。
“我是叫你来报仇,结果你心思全放在谈情说爱上?你忘记你爹是如何惨死吗?你竟还替仇家说话?!枉费你爹那般疼你!”白夫人痛心疾首,虽没动手打她,然而森冷若冰的目光,比狠掴白绮绣一巴掌更教她恐惧。
“娘,我——”
“好呀,你去做你的官夫人,享你的荣华富贵,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白家没你这种不肖子孙!”白夫人气得掉头便要走,白绮绣匆匆跪下,紧紧揪住她的衣袖。
“娘……您别生绮绣的气!绮绣没有爱上赫连瑶华!我有打算要刺杀他,我在找机会……我没忘自己为何进赫连府里,没忘自己为何留在他身边,我跟他不是恩爱的夫妻……我没有爱他……您相信我……求您相信我……”白绮绣不断否决,眼泪却比她脱口说出的字字句句来得更急更快,晶莹水珠纷纷滚落。
明明只是说出短短几句话,为何胸口那么疼痛?好似体内某部分被迫撕裂开来,鲜血淋漓……
“……”白夫人不说话,仍然背对她。
“娘……请相信绮绣……绮绣恨他……好恨他……”
恨他左右她的情绪,恨他掌控她起伏翻腾的挣扎,恨他为何要是赫连瑶华……
白夫人跟着蹲低身,展臂抱住白绮绣,慈爱轻拍她的背,与她一块儿掉眼泪:“绮绣……娘错怪你了,是娘太心急,别哭……你的委屈娘知道,娘全都知道,要你待在那种男人身旁,与他假装卿卿我我,你受苦了……”
白绮绣只能颤抖哭泣,娘亲的拥抱该是教人心安无比,此刻却令她冷得发起哆嗦,浑身寒冷不已,特别当娘亲用着轻如绵絮的和蔼软嗓,在她耳畔柔柔说着那句话时——
第9章(1)
“只要将那包药,倒进他的茶水里,你所有委屈和辛苦,就能全部放下,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绮绣。”
乳白色细砂,仿若沙尘,缓缓地,撒落而下,如雨般坠入湖面,迅速被湖水吞噬,消失无踪。
茗杯里,小小的湖面世界,无鱼无虾,只有养生补气的香甜参片,而隐没在茶面下的粉末,完全融入茶水里,直至再也瞧不见它。
白绮绣捏紧倒尽药粉后的纸包,指甲深深陷入自己掌心,眸子瞪着参茶不放,好似它里头藏了一只骇人妖魔,随时会张牙舞爪地飞窜出来
她做了……
她将娘亲给她的药,倒进赫连瑶华要喝的茶水里……
赫连瑶华喝下之后,便会……
“少夫人,少爷回来了。”宛蓉喜孜孜进到厨房。端茶送水之事本该由下人来做,不过大伙皆习惯了少爷及少夫人夫妻感情的如胶似漆,所以当少夫人央求亲自为少爷饱杯参茶时,当然没人会想抢走小妻子为爱夫展现似水柔情的机会,便让白绮绣进了厨房,为夫君亲手煮茶。
白绮绣心一惊,身子僵硬,喃喃自语:“他回来了……这么快?”
“您不是要让少爷尝到滋味最棒的参茶吗?现在送去正好,茶水热呼呼,暖暖少爷的心,教少爷对您更爱不释手!”不能怪宛蓉没大没小,恰逢少女一十六的如花年纪,心思全覆上一层淡淡的粉色情坏,对男女情事充满幻想。
白绮绣笑不出来,这杯茶,何止暖热,它还淬了毒……
“快走快走,少爷一进府就先问起您呢。”好羡慕哦,主子夫妻感情这么深浓。
宛蓉半推半请将白绮绣带出厨房,连着那杯参茶,直奔主子房里,再贼笑咪咪地用眼神明示白绮绣快快把“贤妻爱心”送进去,慰劳近日来明显晚归的辛苦少爷。
房前数尺外的明月小苑,守着德松及两名护卫,他们不被允许更靠近主房,所有送进房里的膳食茶水,都必须先经由他们检验,安全无虞才可以上桌。
那杯参茶,如果由宛蓉端着,护卫就会拦下来,此时出现在白绮绣手上待遇自然不同,赫连瑶华早已吩咐过,任何白绮绣准备的东西,都不需要试毒,他完完全全信任她,不允许谁质疑她。
那时,他的命令,确实感动了她,谁会喜爱时时被人怀疑的对待?若不是全然的信赖,他不会拿生命开玩笑。
可是,白绮绣多希望现在就被拦住,让德松查出参茶里的不对劲,然后,打翻这杯茶……
“少夫人。”德松和护卫抱拳行礼——也仅仅只有抱拳行礼而已。
她与参茶,轻易地,进了房。
赫连瑶华已经脱去厚实烦琐的外裳,身上只留舒适保暖的白色棉衣,束发银冠卸下,长发微微凌乱披覆宽肩,一脸疲倦,见她到来,脸上立即有了笑意,就只是眉眼弯弯,神情却添有十成温柔。
“绮绣,去哪儿了?”再看到她手里参茶,他了然沉笑:“为我煮茶?”
“……”她只能含糊颔首,他抱她一并坐上大躺椅。
“喝你一杯茶,解我无数忧。你真蕙质兰心,明白我需要的是什么。”他轻蹭她的鬓发,笑叹。
近日,失了面子的陆丞相终于展开反击动作,他先是向国舅爷告状,数落他的不是,他毁婚在先,又没亲自上门向陆丞相赔罪在后,国舅爷亦认为赫连瑶华该给陆丞相一个交代,结果国舅爷所谓的“交代”却是命令赫连瑶华休掉白绮绣,再奉上珍稀宝物十来车,重新请求陆丞相应允两府亲事,给陆丞相做足气派颜面。
这样的“交代”,赫连瑶华连听都不屑听,更逞论硬逼他做。
送礼小事,休妻大事。如果陆丞相胸怀宽大,愿意收礼息怒,擅长做人的赫连瑶华自然不会吝惜给足金银珠宝,来安慰陆丞相痛失孙婿的创伤,但太超过的无理取闹,他赫连瑶华只会回以冷哼两声。
毫无意外,他的反应,连国舅爷都看不过去,总之,目前是腹背受敌,陆丞相摆明没得到满意处理就会联众排挤他,国舅爷见他一回骂他一回,听久了,真烦。
这些事,他当然不能跟白绮绣说。
她若知道,少不了一顿担心,万一再来个“委屈让夫”的戏码,他还真招架不住。他不把烦扰带回只属于他与她共度晨昏的房,这里是他最安详宁静的避风港,在这里、在她身旁,他才能感到全然的松懈,他可以发自内心地笑、毫无防备地睡。
而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她的抚慰,倒杯茶,替他捏捏腿、捶捶肩,甚至是填进他胸坎间的小小拥抱,都好。
“好香。”他嗅着参茶,参的清甜味,随热烟窜升。一方面纯属私心,她端来的,即便是杯清水,他尝进嘴里也觉得甜——这种爱屋及乌的蠢念,他曾嗤之以鼻,认为是一种盲目行径,他不相信怎可能因为喜爱一个人,便连她吐出来的气息都感觉到香?
现在,他可不敢将话说太满。
白绮绣捧杯的手微微发抖,茗杯的温热,传递不到她的掌心,亦温暖不了透骨的寒冷,茶面上水波激生,他以双掌托捧她的手,稳住茗杯,缓缓抵向他嚼笑的唇。
他饮下了参茶,喉结滚动,吞咽一口。
她惊恐看着。
看着他以口抵杯,就着她的手,喝下参茶,喝下毒——
白绮绣蓦然动手,立即挥掉那杯未尽的茶,行为出自于本能反应。
茗杯摔地,瞬间破碎四散,参茶茶渍溅得到处皆是。
赫连瑶华剑眉挑扬,不解觑她。
白绮绣被自己动作吓着,她怎会打掉那杯参茶?
“绮绣?”
他长指挑起她的尖瘦下巴,抬高她压低的螓首,惊见她滑过泪水的泣颜。
“怎么了?哭什么?”他揩住她的泪珠,涌泉般温热晶莹却如断线珍珠,越拭越多。“谁同你胡说八道了什么事惹你心烦?嗯?”是陆丞相恼怒之事传入她耳里,使她忧愁?
她只是哭,只能掉泪,只能踞起脚尖,吻住他的唇,任由参茶的独特香气从他口中过渡予她,他虽惊讶,倒也乐于接受,随她吸吮着唇瓣,并探入软嫩小舌到他嘴间,他不轻易放过到嘴的美味,缠着她、哄着她,牙关轻启,欢迎她的光临。
参的昧道,变淡了,被彼此的津液给稀释掉,而另一种突兀腥味越来越浓,弥漫在两人唇间。
是血,由赫连瑶华呕出的鲜血,数量多到自两人嘴角淌落,并染着两人四唇腥腻透红。那火一般刺眼的颜色,震慑了她,逼出她的惊声尖叫——
“瑶华——”
赫连瑶华毒发卧床已经两天,幸好只饮一口,要是一整杯参茶都喝下,大罗神仙亦难从鬼差手中抢回他的性命。
这两天,白绮绣几乎流尽了眼泪,心急如焚的大夫命人端来大量清水,强灌再催吐、强灌再催吐如此反反覆覆,她在一旁看着,疼得连胃部都随之翻腾难受。
那时,冲进房内的众人之中,有人发现地板上破碎的茗杯及参茶,凑到德松耳边低语几句,德松颔首,那人取银针,试探杯上残留的茶汤,针身瞬间变成墨黑,德松面露难以置信,却不得不先动手逮捕白绮绣。
“住手——不是那杯茶——谁都不许碰她……绮绣,到我这里来……”赫连瑶华的脸色白得像纸,意识似乎早已混沌,双眼紧合不开,仍惦记着她,字字费力咬牙,甚至摊开青筋满布的大掌,要白绮绣将手递进来,让他牵住,不允任何人带走她。
谁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能按照吩咐,留白绮绣在床榻旁,握住赫连瑶华因剧痛而抽颤的手掌,他握得恁紧,他无暇拿捏力道,毒所引发的痛楚,绵延不绝涌上,她像是他此时唯一能攀附的浮木,他无法松放,另一方面,他要保护她,若不牵牢些,万一他晕厥过去,她就会被人押走。
人都变成这副模样,竟还担心着她的安危。
白绮绣羞愧自厌,无法原谅自己。
她好可怕……好可怕……她怎能将他害成这样?!她怎能狠下心肠对他动手?!对一个如此呵护她、爱怜着她的痴情男人……
白绮绣再也咬不住嘴间呜咽,嘤咛哭了起来。
下毒之人,还有脸哭,简直是无耻至极——在场不只一个人如此不满想着,更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