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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惑虽不知那盖天华是何人,但武成王黄飞虎勇冠三军之名天下皆闻,而且正当壮年,有万夫不当之勇。想不到申公豹这么推崇自己的本领,也不知是真心话还是有意如此说好让费仲放心。不过他倒是希望申公豹早日离去,毕竟在他的眼皮底下,任何行动都会极不方便。
费仲对申公豹言听计从,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即更是着意收拢姜惑为强助,言语间隐露巴结讨好之意,这亦是他媚谀奉承的习惯使然。反而弄得姜惑唯唯诺诺,百般不自在,即使是先有朝歌数万雄兵追踪身后,再有与申公豹一番暗藏机锋的唇枪舌剑,也抵不上应付费仲这小人更为吃力,大有心力憔悴之感。
费仲炫耀般一指桌上的金银服饰,珍玩玉器:“若有合意之物,姜兄弟尽管取用。”他有求于姜惑,称呼上也亲近了许多。
姜惑只从桌上取下宝剑,唯恐动作过大惹来申公豹与费仲的疑心,慢慢地佩于腰间,口中苦笑道:“姜某一向视钱财如粪土,费大人倒不如请我饱餐一顿。”他入朝歌大半天以来先是被追兵追杀,又要接连应对申公豹费仲两人,连吃饭的机会也没有,此刻倒真觉得饥肠辘辘了。
费仲一怔,随即一竖拇指大笑道:“姜壮士果有英雄本色,本官这就命人摆宴相待。”
酒席中费仲旁敲侧击,有意打听姜惑的来历,姜惑不愿多说,勉强含混过去,反倒是申公豹替他说了几句话,言语间亦不乏推崇之意,姜惑毕竟涉世不深,听到申公豹这等绝世高手的夸奖,又加上喝多了几杯水酒,亦不免有些骄傲自得之情。
费仲问道:“不知姜兄弟来朝歌有何贵干?”
姜惑随口道:“来找母亲。”
“哦,此等小事尽可包在本官身上,不知姜兄弟母亲名讳如何称呼?”
姜惑正被申公豹夸得飘飘然,不及细想,脱口答道:“苏妲己。”
一言出口,满座俱静。费仲固然瞠目结舌,就连经验老到的申公豹亦惊得变了脸色。姜惑自知失言,却不知应该如何解释,他说的虽是实话,听在别人耳中自然成了大逆不道之言,何况算起来苏妲己年纪尚不足三十,如何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就算仅是玩笑之言,若是不小心传到纣王耳朵里,龙颜震怒下不但姜惑必死无疑,只怕还会连累费府满门。
一阵沉默后,忽传来“啪”的一声响。却是费仲手拍大腿,大声赞道:“姜兄弟忽发奇想,常人难及,我费仲倒要好好请教。”原来此人精于谄媚之道,还道姜惑欲认苏妲己为义母。想那苏妲己本就是喜好新奇玩乐之女子,若是有一个年岁与之相差无几的翩翩少年认其为母,定是投其所好,荣华富贵岂不是指日可待?只可惜自己未能先一步想到此举,若是让苏妲己先认自己做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儿子”,恐怕更能讨得她欢心。
申公豹与姜惑不知费仲何故称赞,还道他气得发疯说些反话。却见费仲闭目盘算一番,开口道:“此举虽是冒险,却也颇迎合苏后猎奇之喜好,一旦成功,便可飞黄腾达。姜兄弟既有此意,本官便来替你安排,不过你得先学些宫中言词与礼仪,万一惹出什么祸事来,反为不美。”
姜惑与申公豹面面相觑,才知费仲果然在认真考虑此事。想不到此人身为朝中重臣,对拍马溜须之术竟精研至此,也实在让人不得不佩服。
不过费仲此举倒是正中姜惑下怀,拱手抱拳:“多谢费大人成全。”
申公豹瞧出姜惑道谢语出真诚,脸现惊容,第一次感觉到此子城府之深,难以探得究竟。
席间费仲来了兴致,巧舌如簧,唾沫横飞,将宫中奉迎之道一一讲来,听得申公豹直皱眉头,姜惑亦是面对满桌美食难以下咽。
酒过三巡,将至深夜,费仲已是醺然大醉,申公豹与姜惑一并请辞。费府中早安排好了姜惑的住处,便有家丁上前引路。
姜惑有意让家丁先行,来到申公豹的身边,低声问道:“晚辈得道长谬赞,心中实是惶恐不安。道长明知晚辈本领不济,又为何如此看重,非要晚辈助道长对付姜子牙?”姜惑这一问实是关键,如果申公豹当真能预知他与师父且诺之间的对话,抑或能瞧破他心中所想,那么他的任何秘密都无法隐瞒。
申公豹略一沉吟,道:“姜施主可知姜子牙曾在朝歌呆过三个月,只因不受纣王重用,无奈之下去了西岐,随后在蟠溪垂钓渭水,才被西伯侯姬昌聘为西岐之相?”
姜惑不得要领:“这又如何?”
申公豹道:“姜子牙在朝歌之时,曾与比干交好。此人精修五行,早已瞧出比干今日剖腹剜心之祸,所以给比干留下了一纸黄符,用此符贴于心口,可保比干取心后不死……”
姜惑听到如此奇事,再回想比干当时纵马如飞的情形,方知轩辕族道士法力高深如斯,心底更增戒备。
申公豹继续道:“贫道与姜子牙既是同门,自然通晓此法。深知只有施术者本人的命中宿敌方可一言道出天机,破此奇术。”他放慢语气,盯着姜惑缓缓道,“所以,姜施主便是姜子牙的命中宿敌!”
姜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随口说一句“人无心便死”后,比干立刻倒撞马下毙命,原来竟是这缘故。
申公豹望着姜惑惊疑不定的面容:“贫道明日便去崇城一探姜子牙虚实,日后有姜施主相助,管叫姜子牙这老儿死无葬身之地。”言毕哈哈大笑,大袖轻扬,绝尘而去。
此刻,在千里之外的西岐战营的中军大帐里,白发皓首的姜子牙忽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双目昏花,头疼欲裂,更从心底深处慢慢涌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感觉,掐指细算一番,喃喃道:“他,终于来了。”
姜惑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诸梦纷沓而至。先梦见自己与寄风被朝歌大军围困,浴血苦战,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兄弟寄风却已失散,他再度杀入敌阵中找寻寄风,却发现敌方大将俨然竟是那老谋深算的申公豹。姜惑血染满面,再鼓余勇,拔剑与狞笑着的申公豹一决生死,申公豹不敌姜惑,忽又大喝一声,运起法术搬来许多神兵助战,姜惑渐觉吃力。此时远处又走来一群人,分成两派加入战团,帮助自己的是师父且诺、师叔敛清、小婉、那神秘的红衣女子以及宁华安等人,而崇林子、青妍、何坦、闻笑笑、费仲则加入敌方阵营。
酣战中姜惑与闻笑笑杀在一处,却发现旁边的青妍与崇林子争执起来,最后青妍竟宁可与师兄反目,而和自己并肩杀敌,不由精神大振,一剑挑开闻笑笑的头盔,露出她的面容,赫然竟是母亲苏妲己。但见她散发披肩,面色阴沉,哪还有半分从前娴秀淑惠的模样?姜惑大惊,又怎愿与母亲为敌,但觉悲从中来,只欲抛下宝剑放声大哭一场。
忽有一声长笑从空中传来,姜惑抬眼望去,一名须眉皆白的老道长鹤衣长袍,足登祥云从天而降,虽面目模糊,姜惑却明白地知道此人定是那命中宿敌姜子牙。他怒喝一声,正欲上前取其性命,心口却蓦然一痛,竟是身边装扮成闻笑笑的苏妲己与青妍同时持剑刺中了自己……
姜子牙大笑道:“姜惑,你不是老夫的对手,还是回幻谔之镜去吧……”他的声音在空中不停反复回响,最后充斥在姜惑耳中的便只有四个字——幻谔之镜。
然后,姜惑忽地惊觉自己正端坐在一条小船之上,小船在大江中漂荡着,头顶是无云的蓝天,江边是茵茵草地,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而在他眼前五尺处,正是一面式样古旧,泛着淡青之色的古镜。古镜方圆不过半尺,上面没有任何字迹,但他却明白无误地知道,这就是——幻谔之镜!
他的眼睛望在幻谔之镜中,奇特的是镜内并没有反射出自己的容貌,而是呈现出小巧精致的一个房间,镜中的景象只有木板墙壁与房门,似乎房内空无一物。
随即姜惑发现自己的膝前横陈着一张古琴,他的手指轻轻一动,落在琴上,弹奏出似曾相识的曲调。乐曲古雅而冲淡,像高山疾风、似流水泉溅、如鸟鸣兽啸、若树动草生……
这曲子是如此陌生而熟悉,触动了姜惑记忆深处的灵性,每一个音符的跳荡都在他脑海激起层层涟漪,每一根琴弦的起伏都应和着他指尖完美的拨动,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懂得操琴之术,虽不精熟,却足以演绎这一只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曲子。
然而,当姜惑无意间弹错了某个音符,他的耳中却并没有听到错误的曲调,而他的手指依然按在正确的琴弦上。此刻他才惊讶地发现全身上下竟已不听自己的指挥,弹琴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他虽可观其人所见,听其人所闻,行其人之事,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四肢,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只不过是一个化身为琴师的旁观者。
更为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幻谔之镜在琴声中逐渐变大、远离,仿佛在琴声的催生中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变化,镜中依然是那空无一人的房间,却慢慢真实起来,仿佛只要穿过镜面,便可以踏入那似真似幻的房间里。
房门开了,一位白衣女子怔怔走进来,她似乎听到了虚无缥缈的琴声,犹豫而耐心地寻找着,终于,她手抚镜面,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与欣喜,仿佛看到了静坐在江中小船里的抚琴者。
姜惑胸口剧震,他认得这位白衣女子,那是他的母亲——苏妲己!
幻谔之镜越变越大,越离越远,镜界消失在远天之外,然后整个镜面都已与现实合为一体,再难分辨。但镜中的景象却依然留在了姜惑的视线之中,他的母亲——苏妲己已站在江边,两眼怔怔望着自己,面上飞起一抹嫣红,颤抖的嘴唇边似有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姜惑这一刻只想放声狂呼,只想扑入母亲的怀中,但他的口唇与四肢根本无法配合思想,他仍不得不静静坐在小船上,凝望着母亲那秀美的面容,一心一意地奏着琴。他狂涌而出的想念只能通过目光和琴声传递给母亲,他知道她看到了听到了,也读出了他所有的感觉……
木舟终于靠岸,姜惑站起身来,忽觉天旋地转,几乎跌下船去。这并不属于他的身体竟是如此的虚弱,几乎无法承受他本身的重量,苏妲己勇敢地趟过冰冷的江水,扶住了他。而他亦拼尽自己的最后一分力量,牢牢地抱住了苏妲己。
刹那间,姜惑的心底传来无数复杂的情绪,眼前的女子给予自己的不但是那种母亲所特有的温暖、安全、依赖,也有经过生死相恋后情人的刻骨的相思、疯狂的想念与久别重逢的幸福!
这复杂而难言的种种感情把姜惑惊得目瞪口呆,他终于明白:那个与自己合为一体的真正的抚琴者,竟是自己的父亲祁蒙!
随后的事情就像一场舞台上演的大戏,主角是祁蒙与苏妲己,观众是他们的唯一的爱子——姜惑。
祁蒙带着苏妲己离开那条不知名的大江,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至来到一座生满野花的小山谷里,就此伐木造屋,男耕女织,这里是他们的新房,也是他们温馨的家。
令姜惑与苏妲己震惊的是,祁蒙是一个哑巴,他并不会说话,也不会用文字表达自己的任何想法。但他的心思都可以被姜惑丝毫无误地捕捉到,除了那一场关于“大劫难”的信息。而他的妻子,或者说姜惑的母亲原名并不叫苏妲己,而是叫做扶江,在祁蒙的心里总是唤她“江”,他们在曾经消逝的一个时空中相恋相许,然后因为那一场“大劫难”的发生而分开,直到祁蒙在浓重的黑暗中等待了无数年后,方才有这一次的重聚。
苏妲己试着猜祁蒙的姓氏,如果猜对了就让他点头承认,但却总是被他摇头制止,因为他知道一旦猜出他的身份就会带来天大的灾祸,同时也会提前带来离别。于是苏妲己也就不再坚持,她叫他“琴人”,因为见到他时,他正在抚琴,更因为,他是她今生永世的“情人”。
或许对于苏妲己来说,与祁蒙的相遇点燃了她平生第一次的恋火,但对于祁蒙来说,这是他与爱妻在生死永别后的再度重逢,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重逢,所以他无比珍惜与妻子相处的每一个时刻。他懂得命运的残酷,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次的重逢只有十二年的时间,十二年后,他将义无反顾地踏上另一条不归之路,而只能把苏妲己留在无边的孤独与思念之中。提前预知的离别是如此痛苦,所以他才会加倍地把最柔情的顾盼与最体贴的照顾交给苏妲己,令她从内心深处体会到这世间最极致的幸福。
离山谷五里外有一个集市,祁蒙经常带着苏妲己去集市与周围的村民交换生活必需品。那些村民所使用的工具原始而简陋,并不流通货币,集市上都是以物易物,没有为了些许蝇头小利的争执和讨价还价,村民们总是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快乐无处不在,似乎除了旱涝天灾、生老病死,其余任何事情也不能让他们发愁。
他们也没有文字,简单而直接的语言与苏妲己的口音完全不同,她只能更多地用手势交谈。渐渐地她明白了这是一个距今遥远的时代,没有八百镇诸侯、没有大商王朝,也没有父亲兄长、亲人和朋友,甚至连她的所有的过去也就这般平空断了联系。
幸好,对于苏妲己来说,有了祁蒙——琴人,也就拥有了一切。她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也不了解他的往事,甚至不明白自己如何会与他相识,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离开他,那是一种深入肌肤与骨髓、延绵了万千年代、与她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感觉,无须用言语解释,即使是天涯海角与之相随亦无怨无悔。
祁蒙的双肩都受过重伤,一直无法痊愈。奇怪的是有时候伤势已经完好如初,但过不了多久又会反复,祁蒙的身体亦是时好时坏,偶尔行动如风,不但抚琴自如不受一点儿影响,甚至可以执刀而舞。苏妲己不懂武技,瞧不出祁蒙的武功高低,却总是执拗地相信自己的丈夫必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更多的时候,祁蒙总是显得虚弱无力,他的右臂伤得最重,骨骼几乎全碎,但奇怪的是他从来不觉得痛苦,仿佛那条胳膊根本不是他的。苏妲己只问过一次他受伤的缘由,那时祁蒙的眼里闪过一丝狂乱的惊惧和痛苦,然后紧紧抱头不语。苏妲己猜想那一段回忆定然是祁蒙最不愿意回忆起的事情,于是从此不再追问,只是紧紧偎在他的怀里,用翻涌的柔情替他抚慰心底深处的创伤。
而关于祁蒙受伤的原因,连姜惑也无从得知,他只确信这一切都与那一场“大劫难”有关。而每当触及这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祁蒙就会望着渐沉的夕阳凝思冥想,很长时间地发着呆,眉骨上那一道伤疤也因苦思而显得分外深刻,最后他会默默地抱着苏妲己,紧紧地、用尽全身的力量,如同他们第一次在那江中的小木舟中相逢,仿佛一松手,就会永远地失去她。
而当祁蒙抚琴时,就是苏妲己最快乐的时光,她会支颐闭目,静静地听他的琴声,然后和琴而歌,再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最后舞入丈夫的怀里。
苏妲己大概已经感觉到了,祁蒙的心里有一个极大的秘密,她不敢问,她怕那残酷的真相会让她现在的世界分崩离析,她只想更久地把握住他和她的幸福。
第二年的春天,苏妲己发现自己怀孕了。或许因为她的心中有无数疑惑,她早早就决定给未出生的孩子起名为“惑”。
这一年的冬至,苏妲己生下了一个男孩。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午夜,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祁蒙紧张得双手颤抖,等到哇哇大哭的惑刚刚落地,祁蒙不顾血污,甚至略显粗暴地从苏妲己怀中把惑抢过来,抱到火堆边,在他身上细细察看起来。
通过祁蒙的视觉,姜惑看到了才出生的自己,那么小小的婴孩,像一块粉红色的娇嫩肉团,在婴孩的左腰侧,有一块奇怪的胎记,色呈紫蓝,二寸宽,三寸长,胎记处的肌肤恍若透明,隐隐可见有几道弯曲的黑线贯通其中……全身不停颤抖的祁蒙望见这块胎记后,忽然平静了下来,如释重负般长长吐了一口气,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这刹那间,那些一直被封锁在祁蒙心灵之中、关于“大劫难”的信息忽然透出一丝缝隙,就在姜惑欲要一探究竟之际,他的灵魂忽然脱离了祁蒙的身体,仿佛有一股邪恶而强大的力量不由分说地把他与父亲祁蒙隔开,不容他窥视到那可怕的“真相”!
姜惑突然惊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疲倦至极。雪霜透窗侵来,寒而潮冷,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令他几乎不能呼吸。这种可怕的感觉十分熟悉,仿佛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他曾怀着同样气闷难当的感觉坠入了一个深渊……
姜惑的心口犹在隐隐作痛,耳边仍回荡着梦中的声响,眼前依然浮现着父亲祁蒙与母亲苏妲己相处的一幕幕场景……
枕边一片湿润,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