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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方玄响应道。
俗话说,艺高胆大。这两位师兄弟都是心比天高的年轻后生。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恶势力还估
计不足。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似乎是一条如同乡村田野里那种阡陌泥道,凭着他们自身的力
量,循着这种不太长的小道,很快便可以走上充满阳光的金色大道。
带着旅途的倦意,也抱着对明天的憧憬,这两位年轻人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几天后,两位身穿浅灰色长衫,足登小牛皮鞋,面目俊秀的年青人相携而行,其中一位总是
带着一副墨镜、手持一根文明棍,他俩形影不离地出现在上海的各个热闹场所。他俩并没有
初来乍到上海的阿乡那种土头土脑、自渐形秽的猥琐之形,却也没有那种久居上海而变得油
滑可厌之状。但是,他们似乎对上海人的一言一行,马路上商店里所发生的每一桩小事,都
显得那样的好奇。他们似乎闲得很,极有耐心地站在马路上看人家打架,听人家吵……
他们,就是袁珊、方玄师兄弟。
这一天,师兄弟俩吃罢早饭,穿越几条马路,便来到了闹市中心的“跑马厅”。在偌大一个
上海,跑马厅无疑是规模最大的娱乐场。又高又密的篱笆,将占地近百亩的跑马场围住。竹
篱笆内的跑马场上,骏马奔驰,观者如痴似狂。竹篱笆外,同样热闹无比。摆杂货摊的,炸
油条卖豆浆的,江湖郎中卖草药的,走南闯北变戏法玩杂耍的,喧拳蹬腿、扯直了嗓门卖狗
皮膏药的,文绉绉端坐一方替人看相算命的……应有尽有。闲来无事出来散心的市民,倒背
着双手观热闹;初来乍到上海滩逛码头的“阿乡”,瞪着双眼看稀奇;敲竹杠的光棍无赖,
钻来钻去找弱者欺……
“师弟,我们过去看看那个人在干什么?”袁珊眼尖,见前面十数丈处有一汉子,正蹲在篱
笆外的上街沿上,划弄着什么。
“你前头先走。”方玄微微一笑。自从习练内功,三年以来,他的视力虽然并无根本性的好
转,但是视物的光亮度正在渐渐提高,如今已能模模糊糊地看得出十数丈以内人、物的大致
轮廓,加上他的听觉能力,超乎常人,所以,这些天出门闲逛,并不花费师兄多少精力。饶
是如此,他总感到师兄的行动因他而受制,内心不无疚意。
师兄是看世界,他是听世界。如今听得师兄说前头有事可看,他也极感兴趣。
袁珊走近一看,只见那位身穿黑色湘云纱衣裤的汉子,在水泥地上画了一个人头像,接着又
画了一个手掌相。然后又在画像两侧分别写上“送看手相,不取分文”八个大字。然后拍拍
手,立起身来,面向马路,对着袁珊、方玄等十数个围观者一抱拳,朗声说道:“敝人乃是
小铁口朱天明,今从南京来,欲往武夷山拜谒师尊静虚道长,途经贵地,因对相法素有研究,
尤其对手掌形象的研究,虽不敢自称江湖独步,心得确有不少。闻知贵地高明者甚多,欲
借此结交几位朋友。今天敝人愿意谈几位手相、面相,分文不取。如果灵验,借光弄杯老酒
吃,多少不拘。好在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弟并不计较金钱。哪一位朋友信得过敝人,请伸出
手来?‘
“摆‘地金’的?”方玄悄声问道。
“嗯。”袁珊点了点头。师父曾向他俩介绍过这种相业中最低等的经营方式,今天算是遇上
了。袁珊细看,只见这位摆地金的相士身高一米七十以上,年约三十开外面容清瘦,略呈灰
暗,眼大,口大,显示出一副“四海”的样子。师父尝言, 这一类相士,“白粉老枪”居多。
这位自称“小铁口”的相士,向着人群连邀数次,才见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走上前去,伸
出两手笑着说:“朱先生,我这手相如何,你给瞧瞧。”
朱天明遂笑嘻嘻地拉住他的双手,掌翻向上,将十根手指拿捏端详一番,又细瞧掌心手纹,
这才开言道:“朋友,我一向据实说相,你可见怪否?”
“朱先生,你直说最好。”这位青年也是爽快人。
“俗话说,十指连心。手指乃是一个人心灵之窗口,观其指,即可知其心性。十指之中,拇
指为大,故最足以表现人之理智心性。”朱天明向着众人扬声数语,然后言归正题,“你这
位朋友的拇指指尖,接近食指第二关节,算得是长大者了。大凡拇指长大,表示此人理智力
量优越,富于进取与冒险。从这拇指的长度,在下可以推测,你这位朋友乃是一位劳心者,
而非劳力者,可对?”
“朱先生说得不错。”那位青年点头道。
原来,朱天明刚才翻看手指时,发现这位青年的右手无名指外侧有一块隐约可见的老茧,因
此断定此人职业当是捏笔杆儿的帐房书记之类。
“这拇指僵硬挺直,而又微能屈曲,说明你这个人个性甚强,有所希冀,必见诸实行,具有
不达目的誓不休的脾性,且为人方正忠诚,容易获得长辈或上司的信任。”朱天明见对方默
然听讲,喜形于色,便又接着侃侃而言,“这无名指指端椭圆,第二指节特长,显示你这个
人有一股刻苦的精神,胸有抱负,事业终可成功。而这小指指端亦呈椭圆,第二指节亦长,
显示你这个人颇有商业天才,善于经营,因而事业所向,似应以商为佳。朋友,我这些话,
说得对也不对?”
“对,对!”一大堆奉承话,早已把这个青年捧得心头甘甜似蜜,如何还会说出“不对”两
字!
朱天明眼见对方已入彀中,便又乘势说起掌纹来:“俗话说,指形见禀性,掌纹看际遇。朋
友,我现在说说你这掌纹,看是与你的际遇对也不对。倘若说对了,你给我扬扬名。”
“一定,一定。”这位青年连声言道。
“先说你的生命线。阁下此线绵长,金星丘宽大,表明你这个人心胸宽阔,爱交朋友;金星
丘上纹路纵横,形成许多小方格,这说明你这个人特爱交朋友,而且爱交异性朋友。对么?”
这位青年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晕。
“你这条生命线的起始处,与头脑线的起始处约有半寸长短缠绕在一起,说明在婴幼少年时
期,你的个性虽然很明显,但对长者却表示信任和服从。十五岁之前,对父母家长的依赖性
很强。生命线前三分之一部份有许多小的断裂,又显示你在少年时期经常患病,现在虽然已
经康复,满面红光,但是,从生命线的后三分之一处又呈现许多断裂之纹,可以预见你在进
入老年之后,很可能因病而经常卧床不起。从生命线的长度看,只要善自珍重,你的寿命是
长的,可惜晚年常处病苦之中。此外,事业线横截生命线中部,提示阁下步入中年之后,将
有一场大的病患,务须注意。”
“先生可知那是什么样的病患?”这位青年听说到此际不免脸呈焦虑。他怎知道,这位朱先
生在与他进行了这么长时间的对话中,已经发现他患有轻度哮喘病。如今年轻气旺,尚无大
碍,待到老之将至,气血一旦衰弱,此病便将发作,无药可治。这一情况,站在青年近旁的
方玄,也早已发觉了。但是,这位青年在步入中年之后将有什么大病身,方玄无论如何感觉
不出。如今听得青年发问,也不禁侧耳恭聆下文。
“哈哈,我只是据此掌纹而言,究竟什么病患,此时亦难相告。不过,朋友你大可放心,此
道难关届时一定能够过去的。因为,你的头脑线非常好,可以弥补生命线所显示的诸多不足。”
朱天明见风使舵,话锋一转,竟从生命线顺理成章地滑到了头脑线。方玄本欲听他推论
何种病患,如今闻此,大失所望。
朱天明见那位青年不再刨根究底,心中暗喜,遂顺着“头脑线”的思路,继续侃侃而谈:“
你这一条头脑线,与生命线源于一处,向着小指那边的掌边延伸而去,至无名指与小指的指
缝之下方才微微上翘停住,不仅线条绵长,而且线状深刻而强劲,说明你这个人的脑子比较
清醒,对于自己的健康情况有客观的认识,比较注意自己身体的保养。但是,有时候自制力
也会失控,难免做些浪漫的事情。在事业上,因为你的思维能力比较强,所以能够比较快地
解决在一般人眼里属于相当复杂的问题。你的适应能力也很强,能够担任许多在别人看来难
以胜任的工作,在突然发生变故的情况下,能够很快想出应变的办法,因而颇受上同赏识。
数年之后,可以登上经理的宝座。”
“真的?”青年顿时喜形于色。原来,他是某公司的书办,因为头脑灵活而又勤于公事,很
受经理赞赏。在他的心目中,最大的理想便是当一名经理或总经理。
谁知,朱天明的话锋又突然急转:“只是你的自制力不佳,所以有时会表现得骄傲,纵性浪
漫,在轧朋友尤其异性朋友时,难免要吃一点亏,破一些小财。”
青年人那一张白皙的脸上,不免又泛起了红晕。
“你看,那一条感情线,也反映了这一点,”朱天明又一次自然地从此线转入那线,“感情
线起始部分多生支岔,显示了你这个人待人热情,感情线所生位置偏高,又说明你结婚比较
早,至少在二十岁以前。可对?”
“是的。”青年点头承认。
“从这条感情线看,你享有三妻之遇。当然,这三位女子未必一定都做你的妻子,其中一、
二位可能只是你的情人。你的艳福不浅,遗憾的是,你的感表线中间有断裂之痕,预示着你
的爱情际遇中有一场大的风波。结合你的头脑线中显示出自制能力有时候会失控这一情况看,
这场风波中你将破掉一些财。幸而这条感情线的后半部分宽深而红润,风波之后仍会得到
其中一位女子的体贴照顾。”
方玄师兄弟俩听到这里,不禁哑然而笑,因为这位朱先生的滔滔陈说,实在也太平庸了。
朱天明的相学造诣虽然浅薄,小手段却还是有一些的。待到几段主要掌纹分析之后,青年毕
竟不好意思让他白说一场,便掏出了两角钱,交给朱先生。朱先生半推半就一番,终于收了
下来,并且显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悄声说道:“朋友,鄙人暂住吴宫大饭店105号房间,
你倘若想详细知道中年那一场风波的来龙去脉,请来敝舍,我替你再细算一下流年。为了
交你这个上海朋友,命金多少无所谓。”
“行,我后天休息,一定去找你。”青年见朱先生如此热情关心,不由得感动衷肠。他哪里
知道,这是蹩脚相士们惯用的诱人花招。
袁珊看在眼里,忍俊不住笑了起来,拉了拉方玄的衣袖,挤出了人群。
没有几步路,只见一块二尺来宽三尺来长的细作白布,悬挂在被臭柏油涂得漆黑的竹篱笆上,
黑白分明,非常醒目。白布之上,绘着八十遇文王的姜太公、受过胯下之辱后来统兵百万
裂土封王的韩信、十二岁为上卿的甘罗、“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岳飞、小和尚出身后来当皇
帝的朱洪武,以及西施、貂蝉、王昭君等人人皆知的历代美女画像……画布之下,一位头戴
白帆布凉帽,身穿浅色丝绸长衫,足登黑色尖头牛皮鞋的中年汉子,正手持折扇,唾沫飞溅
地演讲着面相方法。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颇能吸引一批游人。他似乎并不急于看相攒钱。
方玄师兄弟俩在那儿站了十来分钟,这位先生还在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一时之间竟是收刹不
住。
这便是相业中称之为“墙金”的活动方式了。袁、方两人听师父介绍过。他们知道,这位先
生在这里结合古代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图像,不厌其详地大讲面相方法而不急于实施看相,
无非是为了招徕路人,扩大影响。就像那位看手相的朱先生一样,在哪一个旅馆里,大概
也有他的看相包房,甚至专门开有命相馆。这些人知道,在马路边上,只能小捞捞,只有设
法将顾客引到旅馆里或命相馆里,才有可能钓得大鱼,赚到大钱。
眼见这位先生一时之间难以收刹住话头,袁珊便拉了师弟,去寻找更有趣的热闹处。
“师弟,前面有一个‘摆桥梁’的,我们去那里看看。”
方玄本来就在乡村小镇上摆过测字摊,如今听得师兄说前面有测字摊,他很想听听这十里洋
场中的测字先生究竟如何施展手段替人预卜吉凶。
摆桥梁的相士,年约四旬,高身材,头上发盘牛心纂,竹簪别顶,身穿杏黄色绸子道袍,上
绣卧鱼八卦图,白缎子护领;手中执定一柄白色鹅毛扇,轻摇慢晃;三绺青髯飘酒胸前,气
概颇为可观。
他在一张二尺宽三尽长的木桌后面坐了下来。这张木桌的桌面,共有九块横板拼成,前、左、
右三面,均用木板钉征“三教九流”。倘若木桌的构造不合乎这种规定,遇到同行就会与
之理论,甚至踢翻台面,掀掉搭篷。
如今,一位年约二十光景,身材尚称伟岸的小伙子,正在一旁拉绳搭篷。这位年轻的道士,
身穿蓝色道袍,灰布护领,在这大热天里,因为起劲拉绳的缘故,额头热汗涔涔。待得遮阳
的篷布搭成凉棚,便消然无声地站在一侧充任护篷之责。他无疑是那位身穿杏黄色道袍的相
士的徒儿。
小道士拉绳搭篷已毕,老道士这才从容不迫地将放在桌子上的“生意包”解开,里面放着的
是纸墨笔砚和五块长方玻璃牌,象征“五湖四海”。当然,除了这些外,里面还包藏着更重
要的工具,几十个测字卷。只见他将文房四宝及测字卷安放在木桌的适当位置上之后,便将
一块玻璃牌横放在木桌正中前沿,牌上赫然书有三字:“小诸葛”。
“他就是小诸葛?”登时,人丛中议论纷起。显然,此人在上海滩上小有名气。
随后,他又将另外四块玻璃分列木桌两旁,一旁两块,上写的是:“解决疑难大事”,“判
断吉凶祸福”。另一旁两块上写的是:“不看衣裳分贵贱”,“全凭相貌定终身”。
名为测字摊,其实还兼看相。
“小诸葛,摆好测字摊架子,便整肃衣冠,润润嗓子,变戏法似地取出一块白色搪瓷牌上熟
练地绘画着鱼、龙,一边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来!来!来!一支肉笔画鱼龙,二仙
传道在洞中,三顾茅庐诸葛亮,四时气色定吉凶,五湖四海皆朋友,六爻发动奥妙穷,七星
八曜卜休咎,八仙过海显神通,九宫八卦来谈道,十字街头指西东。”
抑扬顿挫,拿腔捏调,又兼嗓音刚中有柔,煞是中听。待得韵词念完,栩栩如生的一鱼一龙
也已画毕,而观者也已如堵一般圈成半圆状,少说也有三四十人。
“小诸葛”显然对自己的演技很为满意。他将手指上的墨汁擦净,便在人群中认定一位年约
四旬,身穿老白布对襟上衣,玄色垫腰短裤的汉子,微笑道:“朋友,你把手伸过来,贫道
送你几句,并不要钱。”
这位汉子,乃是刚从浦东过江而来,贩卖掉一挑水蜜桃,乘兴找乐趣的。听得“小诸葛”说
要白送他一个谈相的好处,不禁喜出望外,当即将那一双布满老茧的厚实手掌,头面人凑上
前去。
方玄静心细听,但觉“小诸葛”的说相本领,实在不比刚才摆“地金”的朱天明高明多少。
正自感觉失望之际,“小诸葛”已经谈完那位小贩的手相,向着众人扬声言道:“如何?贫
道看相的本领,还算可以吧?”
“道长,请你看个相,要多少钱?”一位操着宁波口音的老太太问道。
“我姓王名少尘,原在先施公司游乐场中行道,《申报》上也作过介绍的,普通谈谈一二块
钱,今天到此,纯系以文会友,与在场诸位结个缘,测字看相一道联,二件只取一样钱,如
有疑难不决之事,一而测字兼要看相的,只收号金一角。但是,贫道精力有限,只能五人而
已,再多了无力候教,敬希诸位朋友谅佑 。”吹虚至此,“小诸葛”双手抱拳,向着四下
里连连拱手。
“每人只收一角,最多谈五人,这不只有五角钱一天的收入了!有这样便宜的买卖?”站在
方玄左旁的一位年轻人,不禁嘀咕道。
“好戏还在后头呢?”方玄暗道。
且说“小诸葛”王少尘,似已察觉人群中的疑惑情绪,当下又斩钉截铁地言道:“我行道多
年,言必有中,五人中虽然只收取相金五角,但是保证全部说对,倘若我对五人之中一人的
问题说的有出入,不但五人的相金悉数退还,还请各位将我这张桌子掀翻,敝人决无怨言。
最近一个月,我每天在此候教,但是不久将赴嵩山访友,此处所留日子 已经屈指可数,在
场诸多朋友中,倘有愿意者,不妨试试。”
众人听得王少尘如此大言,一时之间倒也无话可说。王道士拿捏准时机,变戏法似地取出了
几枚纸片,向众人扬了扬,朗声言道:“这里有纸牌五枚,先拿先谈,后拿后谈;拿到不要
笑,拿不到也别懊恼。这里要声明一下,凡是爱奉承的、吃饱老酒的、爱钱如命的,小孩子,
一概不谈;凡是南北客商、爱交朋友、捧场驾势的,一概欢迎。贫道在此摆桥梁,无非是
借道访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