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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一聚。
自从包销沦陷区的烟土以来,盛老三大部分时间奔走在北平、热河一线,呆在上海的时
间并不很多。即使到了上海,因为“业务”关系,也是为着安全起见,大多数住在座落于虹
口北四川路上的“宏济善堂”总部。如今在旧宅内召见故旧,陈哲高心知有什么私人要事了
。
陈哲高进屋时,盛老三正坐在沙发中,全神贯注地欣赏着几件古玩。
一件是高约盈尺的宋代釉里青瓷瓶。釉头虽不见厚,然透明度极高,釉内之青花,本用当年
阿拉伯人所贩来的苏泥槟榔屿之勃青,以及印度的佛头青等精心画成,经薄釉透射,愈发美
丽绝伦,实为宋瓷中上乘精品;如此薄质,经千数百年的流传而完好无损,更是难乎其难,
人见人爱的无价至宝了。另一件是高约六寸的明代宣德香炉。它的造形,是一回首梅花鹿,
前足伫立,后足下蹲,似在欲走还停的徘徊之间。鹿角斜向,回首上扬,两眼传神,口齿半
露,当在欲鸣未鸣之际。远看如一团栗邓柔物,近视方见金栗宝色隐跃于肤里之间。两银
片,象征着梅花鹿斑,嵌在颈侧、后腿,恰到好处。更有数片石朱砂斑,点缀在前心、两股
,显示着此器实非世间易得之物。其他几件古玩,虽不如前两件名贵难得,却也都是品相既
好,品位也高的稀世之宝。
这两年,盛老三忙于北方数省之间奔走,上海老家所珍藏的这些古玩,已经久违教了。今天
忙里偷闲,得与把玩,真个其乐无穷,把一切烦恼全都置诸脑后了。以致陈哲高的来临,他
也并未发觉。
“文颐兄的哎唷,哲高兄来了我还不知道,失礼了。”盛文颐笑道。依然是那样的热情。
“文颐兄经营全国各省庞大业务,仍有余暇把玩古董,陶情冶性,真乃旷古绝后之济世奇才
,钦佩,钦佩!”
“哈哈,哲高兄也给我戴起高帽子来了!”盛老三干瘦的脸上溢着笑意。被人奉承,总是舒
服的。
“老兄此番来沪,总要逗留一段日子了吧?”
盛老三苦笑道:“我现在已是身不由己,有情况就得走。究竟能呆多少日子,自己也不知道
。唉,早知如此烦人,当初就不去包揽这个业务了!”言语之间,不无真情。
陈哲高落座后,盛老三便将诸多烦恼和忧虑,向这位贫困时代相交的知己一一披露。
“哲高兄善知过去未来,轮回因果,今天能否也替我卜上一课,看看我盛文颐的来来究竟如
何模样?”
陈哲高闻言,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十年来的苦心垂钓,眼见得要有分晓了。表面上却仍保持
平静,施展起了欲擒故纵之术。
“咳,其实不算也罢。若是测将出来,吉则自好,不吉却又平添一层烦恼。”
“你知道我是个丢得下的人,但卜无妨!”盛老三是经过反复考虑才将陈哲高请来卜课的,
当然不会因他的一句话便作罢休,“即或不吉,也可以有些思想准备,琢磨一个对付之策嘛
。“
“文颐兄既如此说,我替你起课就是了。”陈哲高顺水推舟道。
当下,这一条闻名沪上的“赤练蛇”,拿腔做势,熟练地施展起那一套看家本领。
先是将一张白纸折成长方形,写上“鬼谷先师神位”,竖在靠墙那一张半圆形案桌上,又顺
手将刚才盛老三把玩的那一只回首梅花鹿形的宣德炉放在“神位”前面。然后讨来六枚“康
熙”铜板,放在一只青花瓷杯中,盖上杯盖,权充课筒。
准备就绪,便令盛老三手执一枝棒香,恭立“祖师神位”前面,先是向外作三个揖,然后转
身将那一枝棒香插在梅花鹿背部的香眼中,再捧起“课筒”在香头上绕了三个圈子,并揿住
杯盖将“课筒”上下摇动数次,再向“神位”三鞠躬。才把“课筒”交给陈哲高。
陈哲高双手捧住“课筒”,煞有介事地向外向里连摇三下,再用右手执定“课筒”,一边摇
动,一边口中抑扬顿挫,念念有词道:
“伏以易明圣道,卦合神明,仰明先天之造教,诉闻上帝,点后进之迷途,敬请伏羲、大禹
、文王、周公、孔子五大对人,孔门卫道七十二贤,陈抟、莫秀、邵康节、鬼谷老仙师……
列位大圣大贤,六丁六甲神将,年月日进四值功曹,土地福德神明诸神,闻此宝香,颐赐降
临,占卜弟子盛文颐,为来世吉凶祸福,竭诚占课,祷各位仙师,如吉者占上上之课,青龙
发动,白虎受控;如不吉者占下下之课,白虎发动,青龙受控。或吉或凶,弟子犹豫未决,
谨求灵卦,伏望诸位圣人,灵通报应;或福或祸,卦勿乱动,或兴或衰,爻莫乱对。人有诚
心,卦有灵验,如在卦中,分明判示。”
祝祷既罢,便揭开瓷盖,将杯中六枚铜板扣在案几之上。如此摇而倾倒,反复六次,口中“
单”、“拆”、“重”、“交”,念念有词。
六爻既定,又双手捧定“课筒”,作送神祷告:“适才冒渎神灵,起手奉送,各回虚空,后
有告诉,亦望降临。稽首皈依,还当奉送……”
饶是技法娴熟,这一番有板有眼的卜课,仍然花掉半个多小时。待一切终止,陈哲高肃然端
坐在一张沙发中,双目微闭,一言不发。盛老三紧张地注视着陈哲高,预感到情况不妙。
“哲高兄,刚才所占结果如何?请道其详。”当事人终于憋不住了。
陈哲高这才睁开双眼,看了看神情紧张的盛老三,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言道:“据神灵所
示卦象,文颐兄前世为人不善,今世又未积大德,是故上苍已罚吾兄来生堕入畜生道为牛,
且为母牛,备受耕作、生养之苦,目前当在西南方向五百里处水田中耕作受苦。因吾兄平生
喜洁,故投生之牛的毛色,亦为白色,与当地一般水牛之色迥然不同。”
盛老三本来对命相之术极是迷信,对于陈哲高的命相术尤为信赖。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受过
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如今听得陈哲高说得如此活龙活现,神乎其神,不免将信将疑。
“哲高兄所言,果然真实?”
“文颐兄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前往探视。牛腹之上,天生有吾兄姓名,可以作证。”陈哲高
胸有成竹。
盛老三当即派出十数人,前往陈哲高所示地区,查访探寻。不几天,果然在徽州休宁境内的
汪家村找到了一头肚皮上长有“盛文颐”字样的白色母水牛。于是,不惟盛老三,整个盛氏
家族,都惊骇了。
盛老三诚惶诚恐,问策于神灵莫测的知已陈哲高。
“此牛与吾兄之间,有着极强的感应性,大凡生殖受累、挨鞭受苦、患病遇险,皆会影响到
吾兄健康。所以,务必购得此牛,运回家里,善养送终。如此,吾兄方能太平超生。”陈哲
高缓缓言道。
“行。”盛老三如获圣旨。当即遣人赴休宁汪家村。
“不行!”白母牛的主人汪老儿听了来人的购牛意图,连连摇头。
摇头的原因,自然是想索高价。几经硬唬软磨,终于以五百元的身价拍板成交。五百元钱,
这在当时当地,足可以买下二十头体壮膘肥的水牛了。
汪老儿手捧五百元,自是喜不自胜。而对于暴富百万的盛老三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白牛抵沪,静安路成都路口盛家大宅深处的花园里,也早已搭好一座饲牛草堂,掩映在花木
扶疏之间。
听着白牛哞哞叫唤的声音,盛老三便有一种太平超生之感,同时伴生出对陈哲高的无限感激
之情。
这一天,他将陈哲高邀至老宅书房内,两人浅饮小酌,叙情论谊。酒酣耳热之际,从书桌抽
屉里取出一张通商银行的支票,放在陈哲哲高面前的桌子上。陈哲高一看,上面填写着十万
元数额。
“这次得蒙老兄指示迷津,使我能够太平超生。此恩此德,我老盛耽然于怀,中心铭感。区
区此纸,聊表谢忱。”盛老三不待陈哲高发问,便满腔激情地道出了馈赠巨款的原因。
“文颐兄,你我相处十数年。今次能替吾兄效力,乃是理所当然,何况亦仅举手之劳而已。
这笔钱是无论如何不能收你的!”陈哲高不愧此道中的老手,明明见了巨额支票心喜如狂,
表面上却平静如春水。
盛老三笑道:“老兄不必推拒。三年前要我拿出一千元酬谢你,恐怕也力所不逮。如今莫说
区区十万元之数,即使三十万、五十万、对我来说也很轻松。何况,我当年落难之时,你老
兄也极有情义。今天我老盛囊中有了钱,分点儿给你老兄花花也是应该的嘛!”
“你既如此说,我就愧领了。”陈哲高见好便收,当即笑着将支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盛老三眼见陈哲高收下支票,笑逐颜开,又言道:“钱是流动之物,我还想送件东西给你,
作个长久性纪念,不知老兄肯否赏光?”
陈哲高微微一笑:“不知文颐兄还想送我何物?”
盛老三手指红木古董架,笑言道:“这架子上的玩物,你可任意选择一件,作个纪念。如何
?”
“这岂非夺人所爱?不行!在下心领就是了。”
“架子上这些东西,我确实都很喜爱。然而我现在整年奔走在外,做生意还来不及,哪里有
时间把玩它们?”盛老三至诚言道,“不瞒你说,这几年我在北方也觅得不少宫廷玩物,都
收藏在北平居处。你这里拿一件去玩玩,作个纪念吧。”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拿一件就是了。”陈哲高笑着站起身子,慢慢踱向古董架,反复
端详着架子上一件件稀世珍品,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其实,他的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
“老兄,不必客气,自己挑吧。”盛老三一旁鼓励道。
“文颐兄,你可知道太清课命馆的方玄这个人?”陈哲高突然问道。
“听说过。”盛老三有些莫名其妙。
“他那课命室里,有一古代香炉,极名贵,据说便是汉代西缓所作的博山香炉。他常以此炉
夸耀于同行,招徕于顾客。”陈哲高言道,“然而,无论造型之精巧,还是色泽之璀灿,均
难与架子上这一具回道梅花鹿比肩。如果老兄肯割爱,我就讨这具回首鹿,放在案桌上,既
可燃香实用,又可时时观赏消遣。另外,也可以此压一压方玄的傲气。让他知道天外有天楼
外有楼。世上除了博山香炉还有宣德香炉呢!”
盛老三这才恍然大悟。兜了一个圈子,原来用心在此。
“哈哈,哲高兄是然有眼力!你拿去就是了。”
说罢,从一旁壁橱里取出一只精巧的檀香木盒,从架子上取下铜鹿,装在这木盒内,交给陈
哲高。
陈哲高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笑出了声:“谢谢文颐兄厚赐,愚弟愧受了!”
他深知此物价值,决不在刚才那一张支票数目之下。手捧木盒,沉浸在苦守十余年,垂钓到
了大鱼的欢愉之中。
可怜盛老三,如何知道面前这位“知己”的真相?上了大当仍在鼓里浑然不觉,见陈哲高捧
盒欢笑,也跟着欢笑不已。
且说方玄从报纸上知道陈哲高替盛老三预测来生“应验”的当天晚上,久未走动的师兄袁珊
来到了他的家里。自从数年前因大月小月那一场争议之后,师兄弟俩的关系一度紧张,很长
一段时间不相往来。后经吴小倩和朱玉玲两位太太的不断缓解,尤其是吴小倩对袁珊的屡屡
指责,关系终于缓解,师兄弟俩又互相来往酬酢了。然而,那一道裂痕,若隐若现于心底,
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消弥于无形的。
袁珊在客厅里落座后,劈头便问方玄:“今天报纸上发表的陈哲高那一则奇闻,你以为真假
?”
“当然不会是真的。”方玄微微一哂。
“这条毒蛇终于露出了尾巴!”袁珊恨声道。
这些年来,因为大小月之差,他不仅生意受到影响,还时常遭到陈哲高一伙人的讥刺。在同
行聚会场合,只要有陈哲高在,便没有他姓袁的发言权。压抑之苦,刻骨铭心。他无时不在
寻找着复仇的机会。然而对手既号称“赤练蛇”,如何会轻易给他这样的机会?今天忽然见
到报纸上发表的这一则新闻,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赶到师弟家里,是希望思虑缜密的方玄助他一臂之力,师兄弟俩联手向陈哲高发动致命的
一击!
方玄何等敏感。他从师兄不多的言语中,已经猜出了他的来意。
“吃我们这一行饭的,谁都难免起用这一手。何况,盛老三这几年捞了不少作孽钱,陈哲高
伺机诈他一笔,也不为过。”方玄轻描淡写地言道。
“你——”袁珊不料师弟如此态度,一时语塞。默然良久才冷笑道,“师弟一向主持公道,
这一次为何又替姓陈的作辩解?”
“师兄此言差矣。上次大小月之争,本有一个事实根据在,即便我不说清楚,也自会有人说
清楚的。此番陈哲高哄骗盛老三,所用手法符合我辈同行中规矩。来世因果,乃冥冥中之事
,所谓诚则信,信则灵,谁也说不清楚。盛老三自知作孽太多,也无非是花钱买一个心安。
冤主甘心情愿,我们何必去拆穿西洋镜?”方玄平心静气地分析道,“总之,此事不能与大
小月之争相提并论,师兄千万不要误会。”
“你这么尽力替他辩护,可有什么关系?”袁珊冷笑道。
“当然有的。”方玄点头道。
袁珊见方玄点头承认,不禁讶然:“什么关系?”
“同行关系。”方玄泰然言道,“吃我们这碗饭的历来遭人物议。陈哲高的西洋镜若被拆穿
,对于我辈有何益处?”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这些年来,陈哲高在我面前趾高气扬,这口恶气,我是非要出一下不
可的!”袁珊执意言道。
话说以这个地方,方玄唯有沉默。袁珊略坐片刻,告辞而去。
袁珊前脚刚走,玉玲的表兄胡亮后脚步便至。
“玄弟!”一跨进客厅,便瞧见方玄正怅然若失地独坐在沙发中。
“哎唷,是表兄来了。”方玄回过神来,招呼道。
胡亮一身短打扮,满脸络腮胡子。虽然已有五十来岁的年纪,却还神采奕奕。岁月的流逝,
也早已将他身上的“愣头青”磨灭掉了。如今,他已是金山卫一带拥有数十条快枪、被老百
姓尊称为“司令”的抗日游击分队队长了。此番来沪,是想通过方玄夫妇,从吴世保夫妇那
里买一些弹药,补充自己的实力。
听罢胡亮的来意,方玄夫妇一时作声不得。此事非同儿戏,弄不好,便有杀身之祸。
“你们倘若为难,我也决不勉强。”胡亮察言观色,自是明白表妹夫妇的心思。
“不,打日本小鬼子,我们责无旁贷。”方玄终于下定了决心。当年日本鬼子从金山卫一带
登陆,烧、杀、抢掠,无恶不做,以至方玄那一座空无一人的老宅院,也未能幸免。毁家之
仇,不共戴天。今天胡亮上门求援,理应尽力。
第二天上午,方玄夫妇携带几条“大黄鱼”,驱车来到愚园路吴世保家中。他们夫妇虽与佘
爱珍交好有年,方玄来到吴家,却还是第一次。
佘爱珍喜出望外,热情款待。
“是什么风儿将贤伉俪吹来了?”高兴之余,不免有些惑然。
朱玉玲遂低声将来意讲明。
佘爱珍沉吟片刻,毅然道:“方先生第一次托我们办事,一定尽力。待老吴回来,我叫他想
想办法。你们放心吧。”
方玄夫妇听得佘爱珍慨然应允,十分高兴。当即留下“黄鱼”,回家静候佳音。
吴世保本是一个一见黄灿灿的金子便可以将什么都忘掉的人,何况又有爱妻一旁说情。隔天
便从“七十六号”里搬出两木箱弹药,派人送往方玄家中。
事有凑巧,送货之人恰与方玄认识,乃是当年夏海庙一带的泼皮,绰号“小铁掌”的张小铁
,及其铁杆哥儿“大头”马阿四。如今,他们都因为王真威的推荐,在吴世保手下供职。张
小铁心狠手辣,居然混上了一个分队长的职务,成为吴世宝的心腹爪牙。
他们曾是方玄的手下败将,但知道方玄夫妇与“师娘”佘爱珍之间的关系,因而见方玄夫妇
,反而一口一个“方先生”,“方师母”,喊得甚是热络。
方玄虽是瞎子,却是一个明白人。见货物送来,当即烟酒款待。临走,又每人奉送五块银洋
。
待“小铁掌”、“大头阿四”离去,方玄不免有些担忧。他知道这两个泼皮与王真威的交情
甚好。此事若传到姓王的耳朵里,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且说袁珊未听从方玄的劝告,悻悻然回转家门,找来两位精明能干的助手,向他们布置了赴
皖南察访“白牛”的来龙去脉之事。一个星期之后,两人便已将肚上有字的“白牛”真相了
解得详详细细。
原来,早在三年之前,陈哲高眼见盛老三倚仗着那位日本政府首相的关系,包揽了日占区烟
土买卖业务,感到自己的收获季节亦将来临。当即亲赴皖南,以五十元的代价,在休宁县刘
家术刘老儿家刚生的一头白色牛犊肚上刻了“盛文颐”三个字。
“先生,刻这几个字有什么用?”刘老儿得横财,甚是兴奋,然而对于牛肚上刻字,大惑不
解。
“刘老儿,这头小白牛,你务必好好饲养着,今后还能卖一大笔钱。”陈哲高言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