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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开手,他试探着将被她紧握的另一只手也抽出来,想脱下外套与她盖上。
手指刚一动,她却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地猛地动了下,下意识地将他的手指握得更紧。
“没事,没事。”他忙轻轻地道,不敢再动。
幽幽蓝蓝的暗色空间里,寂静如墨。
“风连衡。”她却又突然轻轻喊他。
他轻轻地应。
“风连衡。”
“在,我在。”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的,风连衡。”她合着眼,泪还在一直流一直流,“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已经多少年不曾这样哭过。爷爷过世,我也不曾如此的大哭过。或许你说得对,因为爷爷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我应该早就下意识地做好了准备。”
“我懂,我懂。不要哭了,啊,乖乖地睡一下,不要再想。”
“我没有哭啊,只是总想流眼泪。”她沙哑地一笑,依然合着眼,一直流着泪,“我真的好久好久不曾哭过了,有时候心里好难受,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心里如何的苦,眼泪却也流不出来。你知道吗,风连衡,其实这些年只有我一个人,好多好多的心事却谁也不敢告诉。我真的好累,好辛苦。”
心重重一震,他却只轻柔地应一声,听她继续说。
“我在家一直蹦蹦跳跳的,总以为我还是小孩。爸爸妈妈也一直说我怎么总也长不大。”她抽抽鼻子,狠狠抓紧他的手指,“其实我早已经长大了啊,却从来不敢去正视我早已经长大的事实。我总傻傻地想啊,如果我没有长大,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在意好多好多的事?如果我没有长大,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害怕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直一直增长的年岁?如果我没有长大,是不是就不用去发愁好多好多长大后一定要发愁的事?如果我没有长大,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假装自己活在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少时?如果我没有长大……”
她呆呆地停了下来,而后又笑,眼泪还是一直流一直流。
“是你告诉我的吧,说……时代总是前进的,不会因为你的舍不得就停留在原地。”
他依旧轻轻地应。
“是啊,不会因为你的舍不得就停留在原地。”她叹息似的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握他的手指,而后,放开,“还是谢谢你啊,风连衡。谢谢你在我最累的时候给了我……”话语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
这一次,她是真正地沉沉睡去。
望着暗色空间里她沉静的睡颜,他怔怔愣了好久好久。
这一刻,是他第一次被允许接近了她心的地方。
第6章(1)
“风连衡,我现在正在参加老姑姑的追悼会,看着台上有那么多她老人家曾经的同事邻居伤感地回忆着她的平生,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我想起了她送我去上学,想起了她偷偷和老师站在窗外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想起了好多好多!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我回头,总觉得她正站在阳台上笑眯眯地往这里张望看着热闹!她最喜欢人多热闹的啊,可是,可是,我为什么却找不到她!”
……“风连衡,我正躲在老姑姑家的厨房里。外面客厅里卧室里聚集了好多好多的人,都在说着我的老姑姑怎样怎样,我看着厨房里的所有摆设,可乐瓶里装着小米装着绿豆,不用问,也是我的老姑姑亲手装的,可是东西在,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看着那一针针缝起的小碗垫子,看着那舍不得丢掉的一捆捆的纸盒子,我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风连衡,我正在送我老姑姑去火葬场的路上,看着熟悉的常常回家要走的路,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我还记得二十多天前我从家里送她上车回家,却只顾着和司机说话,告诉他到哪里停,连一声再见也没有和老姑姑说,我真的很后悔!”
……“风连衡,我正在等候老姑姑的骨灰!我拼命想拽住老姑姑,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被推进了火化间!表姑喊了一声妈昏倒了,几十人哭声震天,可我却哭不出来!只是眼泪一直流一直流!风很奇怪,原先一直往南吹,可是现在,风却笔直地向北走过去,老姑姑也一定在跟着风往北走吧!因为生她养她的家就在不远处的北山上啊!我希望风就这么地吹下去,老姑姑魂归故里,可以去见到我爷爷,可以去和她的二老爹娘团聚,可以和哥哥团聚!我替她高兴!可眼泪却停不下来!”
……“风连衡,我站在老姑姑的老家里!多奇怪,老姑姑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一天,这里却是她的老家,是她的埋骨所在!好多好多的人跪在她的棺木前痛哭流涕,可是,可是其中到底有几人是真心!我是她最最亲近最最血脉相连的亲人啊,却只能是娘家人,连她的棺木也碰触不到!好多人都劝我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没有哭啊,只是眼泪总是一直流一直流!”
……“风连衡,老姑姑的葬礼要持续五天,我每天都想守在这里,近不了她的棺木至少能在近处守着她!可是我不能看她的遗像,因为只要一看到她的笑脸,我的眼泪就一直流一直流!明明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啊,为什么却忍心在一连五天的社戏上都不来看上一看!哪怕只是一眼!”
……“风连衡,老姑姑马上就要入土为安了,棺木已经移上了灵车,可是,我却连灵车的边沿都不能靠近!表姐把我扯上了离灵车很远很远的一辆车,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记得今年年初老姑姑和我们一起去给爷爷上坟,她还笑着说她喜欢热闹,如果她没了一定都要哭着给她送葬!我哭,一直一直地哭,从家一直哭着送她到坟地!可是,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老姑姑能寻到回家的路吗?她只是逢年过节才和老姑父回这里一趟串串亲戚,她能在这里长眠吗?她是那么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
……“风连衡,昨晚我梦到老姑姑了!很开心啊,就像平常的一样,却又和平常一点也不一样!我坐在车里,她站在车外,我说不要老站着啦,快点回家歇歇脚!她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个红包,然后车开动了!我是哭着醒来的,我好后悔,为什么不多和她说两句话,为什么还是没有和她说一声再见?眼泪还在一直流一直流!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的来停下!”
……手机慢慢地合起。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
自她回家奔丧之后,连接他与她的,便是这长长而又简短的八条短信。
电话,一通也无。
只隐约听王燕说,她为老姑姑守完一期,便又飞深圳了。只听王燕偶尔提起过,她又飞回来了。只听王燕担忧地说,她不知为什么,很坚决地从工作了五年的公司辞职了。
而后,她的消息不再有。
抬头,天空湛蓝,碧空如洗。
今年的夏,早已在不经意间过去。
而他,才不过见过她三次面,收到她八条短信,认识她,不过仅仅两个月,短短的六十天,而已。
仅此而已。
再次见到她,他恍惚如在梦中,愣愣地看她站在那里,抱着一叠报纸,笑眯眯地朝着他招手。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加速再加速。
而后大踏步地朝着她奔了过去,不管超市卖场里工作的员工们投来的惊讶眼神。
“嗨,好久不见。”她笑眯眯地歪歪头,吐一吐小小的舌尖,“不会打扰你的工作吧。”
“啊,没的事,我已经下班了,反正回家也没什么要做的,所以再转转。”他快速地接口,贪婪的眼,尽量以不引她注意地望向她。
还是那张圆圆的脸,却瘦了好多,原本圆润可爱的下巴微微露出了小小的尖。一双不大不小的眼清清亮亮的,撞到了他的视线,粲然一笑,瞬间夺去他的呼吸。
心跳,怦怦作响,似乎就在他的耳边。
脸,蓦地发烫起来。
转头,他咳嗽一声,而后仓促地笑一声,“你等我一下啊,我去交代一下,这里太闷,咱们出去。”不等她同意或拒绝,他便转身就跑。
“喂,风连衡。”她却还是喊了他一声,他回头,粲然的笑再次撞上他的眼,“那我在超市门口等着你哦!”挥挥手,她轻巧地转身,走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轻快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里好紧张好紧张,紧张得他想大大地、拼尽全身力气地大喊一声!
“喂,风哥,你女朋友?”
一旁探头探脑盯了他半天的同事好奇地走过来,贼笑着拍拍他紧绷的肩膀。
“啊?”他吓了一跳,而后笑了起来,“是啊,我正在努力地追!”
终于将加速的心跳压回正常的跳动范围,他深呼吸再深呼吸,早就不耐烦的双脚立刻走向她。
她坐在超市旁的休息椅上,抱在怀里的那叠报纸正平铺在淡蓝的桌面上,悠闲地一手支着下颌,她慢慢地看着。
“小段。”他招呼一声,在她对面坐下来,“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可以理解成,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吗,嘉嘉。
“哈,燕子没告诉过你吗,我现在是绝对的闲人一个——我辞职啦!”她抬头,耸肩大大地叹一口气,“说实话,我也挺不适应这样整日无所事事的。虽然上班的时候也是整天的浑水摸鱼,可毕竟偶尔还有事做啊。哪里像现在,除了吃除了睡,就找不到要做的了!”说罢,她扮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他笑起来。
“笑什么啊?”她瞪他,将报纸翻过来翻过去,“现在才知道有工作是多么多么的幸福啊!”
“如果你每天像我这样奔来奔去的,就绝对不会这么说。”他还是笑,普通的面容因为开怀的笑耀眼了不少,“早起晚睡,每天累得像条狗。”
“噗!”她也笑起来,“燕子也是这么形容她自己的。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我在原先的单位闲散惯啦,等一下再找到工作,绝对不会适应那种快节奏,到时候就会明白我原先是多么多么幸福!”
“不管闲散不闲散,已经上了好几年的班,还是好好休息一阵再说吧。”他望了望她正在翻的招聘专刊,语气是不由自主不能控制的温柔。
“我也想休息一下啊。”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咧嘴笑笑,“我回老家窝了半个多月,然后妈妈嫌我整天走过去走过来的碍眼,就把我又给一脚踢了出来,说不想再养我这个好吃懒做的米虫。”揉揉眼,她可怜兮兮地吸吸鼻子,“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小孩。”
“胡说八道!”他忍不住笑着伸手扯扯她搭在肩上的长长大辫子,“你现在住哪里?”
“燕子家呗。”她笑着抢回自己的辫子,自己抓在手里摇摇辫梢,“本来高丽邀我去住她家的,可我才不想去,我知道她打着小算盘呢,还不是想要我去做免费劳工。”
“哦?”他扬眉,催促她往下说。
“这不快十一了嘛,她十月二号结婚。现在整天忙着准备嫁妆准备照结婚照准备新房子。”手指一点一点地敲击着报纸,她叹,“我在她那儿住了一天就累趴下了!天啊,结个婚怎么那么难啊!”
“人这一生的头等大事,总共有几件?结婚,多好的事,怎么会难?”他笑吟吟地也将手指点上报纸,“就算真的很累,也是心里欢喜的累。”
“哦?”她眼亮晶晶的瞅着他,不怀好意地勾起红润的唇角,贼贼地笑,“看来风先生是很有经验的嘛,哦——”她将尾音拉得长长,“快快从实招来,风连衡!你老实告诉我,你结过几次婚啦!”
“就你胡说八道!”他举手作势要打她的头,被她笑着闪过,“你可千万不要破坏我名誉啊,这里是我的地盘,被我同事不小心听到了,还以为我是多么花心的大萝卜哩!”
“花心的大萝卜怎么啦?我最喜欢吃花心萝卜了,很甜很脆赛过大鸭梨的!”她瞪大眼睛反驳。
“那好,整个送你吃,要不要?”他笑着扫过她的笑颜如花,心,加速跳了下。
“现在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啊!”她一下子扑到报纸堆上,侧头瞧着他的笑脸,重重地吐口气,“燕子好像告诉过我,说——是你的朋友张大郎先生告诉她的哦!”她先提前声明,免得他到时候报仇却找错了人。
“张大郎?”他先瞪她一眼,“什么绰号啊,小心他听到了跟你急啊,你明明知道自从他在王燕子小姐那里被一脚踢飞后,身高就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对了,他同你们说我什么坏话了?”
“先生,张大郎先生哪里肯说您老先生的坏话啊——是夸奖好不好!”
“那好,请问,他对你们夸了我些什么?是说我貌美如花,还是说我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或者,”他故作沉思状,“难道他告诉你们,我对党对人民忠贞不二,向来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哇哈哈……”段嘉再也忍不住地埋头狂笑,手指哆嗦嗦地指着他的鼻尖,笑到不能喘气,“天哪!地哪!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啊!你哪里有他说的温和内敛啊!你明明就是一张嘴舌灿莲花!”
“我是挺温和内敛的啊!”他仿似没瞧到她的笑不可抑,还在很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我从来不跟人多夸我的优点,我也很少告诉人家我是多么的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更是从来不把我的爱国爱民拳拳之心显露于外——我这样还不够温和内敛吗?”
“够,够,够!”她快笑到地上去,“好啦好啦,算我求求你,算我拜托你,老兄,麻烦你赶紧合上你的大嘴巴吧!我实在不能、不能再笑了啊!哎哟,我的肚子!”
“小姑娘,现在知道了吧!”这时,他才也哈哈地笑起来,普通的脸上神采飞扬,“这是给你一个教训,千万不要和嘴皮子利索的人斗啊!”
“拜,拜托!”她喘着气笑到眼泪都飞了出来,“我只是想夸你口、口才好啊,你也、也太激动、激动了点吧!”
妈啊,她好久不曾这么笑过了啊!
“还在说好话啊!”他狠狠地拧拧她的圆脸蛋,在她瞪的同时飞快地缩回手来,“如果刚才我不这么说,你绝对不是要夸我口才好!说不定褒贬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面三刀、八面玲珑、人面鬼胎——”
“哇哈哈,停!麻烦停下来!我实在是、实在是不能再笑了!”她再次抱着肚子狂笑,上气接不上下气,“真的!我的肚子实在是疼、疼死啦!”
“怎样,服了吧?”他恢复笑微微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擦擦一脸笑出来的泪。
她不说话,还是笑,朝他用力地比出大拇指。
这个男人啊,这个男人啊!
突然发现,和这个男人一起,根本不用担心冷场没有话题,这样子的相处,还很,快乐。
笑够了,闹够了,她终于有机会说出来意。
对他那次的帮助,很认真地说一声谢谢。
“朋友之间,哪里需要计较那么多。”他听完她的客气道谢,很淡地笑了声,轻描淡写地便转移了话题,“对了,你准备找什么样子的工作?我们超市现在正在招文秘还有出纳,要不要来试试?”
“啊,不了。”她笑着摇头,耸耸肩,“我不想再做老本行了。”
“为什么?会计的工作很好啊,找起来容易,你又有大把的经验。”
“当了五年的会计,有点烦了。”她吐舌头,右手抓抓额上的散发,“再说,你没听人说过吗,会计会计,一脚踩在监狱里。”再一笑,想了下,才低声说:“我实在不想做亏心事。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对党对人民忠贞不二,有一颗爱国爱民拳拳之心……”说到后来,又开始笑,脸红红的,似乎说这番文绉绉的话很不好意思。
他微微一笑,隐约明白了她坚决地从工作了五年的公司辞职的真正理由。
“好啦,那你想从哪一行从头再来?”
“很头疼。”她今天似乎很偏爱耸肩,“毕竟懒散惯了,找一个节奏快的工作吧,怕很难适应。再说了,我已经五年没有应聘过啦,连现在应聘时要说些什么话才容易过关都不了解。”
“不用着急,慢慢来。”他笑着拍拍她的肩,给她鼓励,“多上网看看,那里面关于应聘的东西很多,着装啊,礼仪啊,应聘的注意事项啊……一点一点地来,千万不要着急着找。”
“不着急?说不着急是假的啊!”她叹一声,呆呆地望向湛蓝的天,神情似乎迷茫起来,“总这么的工作工作下去,到哪里才是一个头?人这一辈子,除了挣钱以满口腹之欲,就没有别的了吗?这么庸庸碌碌的一辈子,我总觉得很不值得。”
“这大概就叫做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吧。”他轻轻地说给她听,“怎么会觉得庸庸碌碌呢?我们有追求,有需要守护的人,有梦想等着我们去实现。我们——”
“老兄,你实在有作演说家的天分啊!”她突然笑嘻嘻地打断他的话,仿佛刚才的迷茫只是他的错觉——她还是开朗爽朗的那个她,“我只是发发牢骚嘛!我实在怕了老师的训啊!”
第6章(2)
“你这个——”他也突然笑起来,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