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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位置正好面对舞台。你坐吧。”拉嘉咬牙切齿的说。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迪凡看了看他们两人,不禁莞尔。他、瓦西里、拉嘉,还有舍基,他们一起长大、在一起受教育,有同样的喜好,但个性则南辕北辙。尤其是瓦西里和拉嘉,这两个简直像两只刺猬,相偎,吱叫,分开,却又怕冷、怕寂寞。
“据说这个舞娘,几个钱便可以买到。”瓦西里凑近迪凡的耳边。“倘使她有我的蒂玛十分之一好,我会要她替我做次个人的演出。”
拉嘉听了直皱眉。“你这一路上已经够冒险,瓦西里。纽奥尔良三个,气船上一个,现在又想要这个肚皮舞娘。你若再这么玩下去,你迟早会带纪念品回家,到时候看你——”
“从我们进这家‘后宫’,拉嘉就一直唠叨个没停。”迪凡打断拉嘉的话,免得他们打了起来。他们经常互相嘲讽,直到有一方终于失去理智而打了起来。“他无法相信我们来这个地方只是想尝一尝这家这种像马尿的啤酒,及一睹这里著名的肚皮舞。”
“看到迪凡的表情没,拉嘉?最好别再唠叨了,否则迪凡一被惹烦是会六亲不认的。”
“住嘴吧,你。或者,你不想看你的肚皮舞了?”
瓦西里转向舞台。
在同时整个店响起如雷的掌声和叫声。
那位舞娘有相当匀称的骨架和线条。她使得在场的人,包括迪凡,无一能移开他们的眼睛。
肚皮舞本该是种煽情的舞蹈,毕竟它是由中东的后宫流传出来,而那些女子所以跳它,是想要突出自己,让主人注意到他的后宫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可是这个舞娘的舞步,在煽情之余却另有一种纯洁的味道。也许她创出这种舞蹈,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它的确对大多数的男人在欲火焚心之际,亦产生怜惜的心情。只不过它对迪凡失效,现在的迪凡只感觉到强烈的欲念。
早先他曾揣测过她的服装。由于这里是美国,妇女的衣着都包得密不透风,至少良家妇女是如此;但跳舞的人是个妓女,那起码她会露出两条胳膊,腿也会露出一截,不有一大片肚皮。但情形根本不是如此。
她的打扮固然是中东式——宽松的灯笼裤、背心、裸足,但衣服的布料一点也不透明。此外背心是有袖的。宽宽的袖子在腕处收口,衣服的下摆还长得跟裤腰相衔接,使得只有在做某几个动作时,才会露出些微的雪白肚皮。
面纱和衣服同色,是紫色。头纱相当长,长及腰部,但仍没有她的头发长。她那长及腰臀的秀发,随着她的动作或划弧、或跑到她的胸前。她所戴的面纱遮去她泰半的脸仅露出一双鸟般的斜眼。由于他看得很仔细,所以他很快便发现那双眼睛是利用东方的黑墨所勾勒出来的效果。
一舞既毕,那名女郎很快消失在一扇门后。
“你最近很贪得无厌,瓦西里。这一个你得留给我了。”
“我得?”瓦西里大感惊奇,“你听到没,拉嘉?他要把这个女孩子从我的身下抢走呢。”
“听见了,但她还没有在你的身下,而且他没说错,你最近的确未免吃得太饱了。何况,对你而言是只要女人便行。他可不一样。我们的迪凡的品味可是非常讲究的。”
“这样吧,我们一起分享。”
“你愿意我可不愿意。”迪凡平平淡淡的说。
“那就各凭本事了。”瓦西里又好气又好笑的说。“如果她选择跟你,那我就没话说了。”
拉嘉猛然倒抽了口气。
听见他的抽气声,瓦西里英俊的脸孔倏地变得雪白。“我不是有意——”他蓦然站起身,头也不回的朝处走。
奇异的沈默笼罩住他们这一桌。
“他只是在开玩笑。”拉嘉迟疑着。“这样的话,他在十年前经常挂在嘴上。”
“我会不知道?”
“老天,迪凡,如果不是你这么——”
“快去追他吧,免得他以死谢罪。告诉他我的皮很厚,他那句话没伤着我。”
迪凡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忘了女人,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人,如果可以,无不躲他躲得远远的。
和大多数的男人一样,迪凡也喜欢女人的陪伴,不过只限于妓女之流,只限于那些看到钱便愿意陪他的女人。纵使如此,他还是可以感觉出她们的勉强,所以他并不耽溺于她们。
是舞蹈的本身使他忘记的,还是太久没有女人,以致于欲望冲淡了他的自觉?无论答案是什么,全不重要,因为他的欲念已褪。不过他还不能回客栈,若是回去,瓦西里和拉嘉就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而那只会使瓦西里的自责更深。
于是他一个人继续坐在那里,喝着酒,看看邻桌的人。之后他注意到她。他不确定他怎会留意到那名新加入的女侍;她实在不显眼极了。憔悴的面容,过大、破旧的衣裳,全往后梳的头发……但他的眼睛就是跟着她,看着她清理一张桌子。她的步伐轻快,动作迅速。对一个面容那么憔悴的人来说,她的步伐和动作未免太轻快、太迅速了些。
丹雅几乎是立即的便注意到他。如果恶魔来到世上,他的眼睛一定就像那一双。它们闪着黄色的地狱之火。她险些缩了回去,不过她告诉自己想像力别那么强。
或者,她是跳舞跳昏了,丹雅又想。毕竟她已很久没有再跳过这种舞。有六年了。本来她还很担心她会已经忘了怎么跳,幸好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又怎可能忘得掉?毕竟有半年多的时间她每天晚上都跳。
最先跳这支舞的人是莉亚,是她教会丹雅跳这支舞,也是她教会她如何化妆。莉亚本来是名跑码头的江湖艺人,当她来到纳次,并决定暂时在这儿住下,获益最大的人是伯特﹒杜比。
他的酒馆原本无啥出奇之处,自从有了莉亚的舞蹈后,生意便直线上升。他甚至把店名改成“后宫”,以营造声誉。莉亚辞职不干之时,杜比气炸了。不过那时丹雅已学会这支舞,同时也学会如何改变她的容貌。这相当重要。因为杜比虽然要客人,但他不要他们知道跳舞的人是她。而丹雅也不希望。所以杜比一找到人后,丹雅便把这支舞教给那个女孩,由那个女孩传承下去。
丹雅虽然喜欢跳舞,但她不喜欢她跳舞时那些男人盯着她看的眼神,也不喜欢她跳舞的时候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可是今天四月的弟弟跑来告诉她,四月临出门时扭到足踝,这一、两天内无法跳舞。所以除非她再次上台表演,否则这家店非被砸了不可。
她个人是很想多雇几名女孩子,如此一来,即使临时有状况,也不用她亲自出马。问题出在目前这家店仍是杜比的,他死后,它才能名正言顺成为她的。要到那时她才有权作任何的更改……
丹雅打了一个寒颤。她直觉的知道那双黄眼睛仍盯着她。而尽管她的每根神经都在呐喊:不要看他,她还是看了。因为她总得去他那张桌子,去收那几个空杯子。
她这辈子从没走得那么慢过,但在距离他只剩两步远的时候,她不禁忍俊,因为她终于发现他的眼睛之所以泛黄光,是由于烛火的反射。他的眼珠根本不是黄色,而且非常浅的棕色,浅得像金色的雪利酒。它们在那张黝黑的脸孔上,几乎是美丽的。
“你还要些什么吗,先生?”
她的那一笑困惑了迪凡。不是由于那一笑在一张疲惫、憔悴的脸有多不协调,而是因为很少有女人对他笑。至少在第一次见到他时不会。当她们被逮到目瞪口呆的盯着他的脸瞧时,比较正常的反应是不自在、尴尬。事实上男人也一样。
或者,她是因为自己长得乏善可陈,觉得他们刚好是对绝配。迪凡的心情霎时好了许多。不过,纵使如此,他并没有忽略一些细节。
她的长相虽然不怎么样,但她却有又白又整齐的牙齿,还有一双充满孩子气笑的眼睛。由于他自己也有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以及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觉得这两项并不是困扰他的因素。他将目光移向她的衣着;男人的灰色衬衫、破旧的背心、黑色的长裙……她的仪表是邋遢的、教人不忍卒睹的。至于她腰臀上的那把刀——她有用到的时候吗?她的手小小的、红红的、生茧的,另一边则是白皙的,那种白皙跟她的脸恰成反比。
他的脑际灵光一闪。“眼线描得那么黑,很难洗得掉,是不?”
她惊喘。
迪凡纵声大笑。看到她抬起手擦眼眶,他笑得更大声。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在台上,她跳艳舞,但蒙住脸——没有办法,谁教她只有绿眼、牙齿和一身的身材有过人之处。到了台下,她则把她曼妙的曲线全藏起来,因为她的脸实在教人难以产生兴趣。这个女人显然扮演着两个角色——台上是妖姬,台下是不想被骚扰的正经女侍。
“有什么好笑?”她瞪视他。
依旧笑嘻嘻的,“要不要我帮你?”
她先是一愣。“你是说……它还在?不敢有劳。”她迸出齿间,接着拉起衬衫的下摆拭眼眶。她一点也不晓得当她那么做时,露出了一小部分的雪白肌肤。
笑容很快自迪凡的脸上逝去,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神情。
当她觉得她已擦拭干净;在她用来擦拭的地方,上面果然有黑墨的痕迹。她拉整好衣裳。
不过迪凡只是唬她,她的眼线其实并没有残留着。倒是她的那阵擦拭,把她眼下的黑眼窝擦白了许多。迪凡当即决定多给她一些钱。
“如果你已没别的事,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要什么东西?我还有别的客人,我没空跟你穷蘑菇——”
“你。”
“什么?”
“我要你。”
原来她第一次真的没有听错,她想。但他一定是在开玩笑。她长得不漂亮,再加上她刻意的伪装,像他这样的男人才不会看上她。
他长得很黝黑,很英俊,是那种粗犷、男性化的英俊,而且从其穿着和谈吐,可看出他是个有钱的子弟。而这种人正是她避之犹恐不及的纨绔子弟之辈。
第一眼,她以为他是西班牙人,再不便是墨西哥人,但她的英语讲得相当好,而他的腔调不像是西班牙腔。或许他是北佬。北佬很少光顾“后宫”,他们认为“后宫”的格调太过低俗,不配他们造访。
不管他是哪里人,他的长相长得相当的好。他的脸十分的性格,有棱有角,皮肤颇光滑——除了那几个疤。它们分布在他的左颊和他的下巴。那种疤好像是某种猛兽的利齿咬进他的脸,并准备整个撕扯下来,但及时被阻止。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但同情归同情,她可不打算让自己沦为被玩弄的傻瓜。“你要的东西,我想安姬应该应付得了。你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叫她过来。”她转过身,腰带却被人从后面猛力一拉,使她失去平衡,向后跌坐在他的大腿上,“你一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你先别忙着生气。”对方嘻皮笑脸的说,接着丢了五枚二十元的金币在她的裙子上。
又一次,丹雅惊愕得说不出话。她知道安姬和四月的收费行情——一次一块钱,而那尚且较杜比付她们一晚上的工作酬劳要高。一百元的金币!老天,她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她可以做好多事,可以多雇几名人手,可以买几件新衣服。她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过;一直以来她都是穿爱丽丝和杜比的旧衣裳。……这么说,他不时在开玩笑了?
慢慢地,她抬起头,“你一定是恶魔。”只魔鬼才会引诱人做坏事。
“很多人都这么说。”
她的眼睛一眯。“你至少该否认一下。”
他大笑。“为什么?”
“因为——因为——哦,算了。”她想要起身,但圈着她的腰的那条手臂一点也不肯放松。而且他仍是那副嘻皮笑脸的色鬼相。“听着,你找错对象——”
“迪凡,我拒绝为一时的失言觉得内疚,我——”
“现在不要,瓦西里。”迪凡不耐的低吼。“用用你的眼睛。我现在没有空,你没看见吗?”
丹雅转过头,却发现自己看到一个只能用纯金打造,但是是活生生的亚德尼斯形容的男人。他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金黄色的皮肤、金黄色的眼珠。她这一生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而若不是亲眼看见,她说什么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漂亮的男人。
那个美男子也不相信地瞪着她。而后他倏地呻吟出声,“你连试都没有,对不对?但你也不必退而求其‘次’到这种地步呀。”他的头朝她摆了一摆。“别说你已开了口,即使你没有,我也会把那个舞娘双手奉送给你呀。”
丹雅发愣了好片刻才领悟他是在侮辱她。不错,她是长得不漂亮,但任何稍有礼貌的男人绝不会当面说出来,更不会用这种仿佛连作他们的鞋垫都不配的口吻说她。他们算哪根葱、哪根蒜,竟然一个认为她是出个价便可以买的妓女,另一个却认为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多看她一眼,更遑论嫖她。
丹雅缓缓站起——箍住她的腰的手臂已松——很仔细的把那几枚金币放在桌上,然后走了一步,接着猛然转过身掴了那个美男子一巴掌。
瓦西里立刻抬起手,明显地想要回敬她。迪凡跳了起来,扣住他的手。在同一时间,丹雅抽出她佩在腰臀的匕首。他们瞪着她手里的匕首,她则瞪着他们。好一会儿,她开始倒退,退了三、四步后,她转身快步走向酒馆的后面。
她在他们的视界消失后,迪凡转向瓦西里。“你快跟猪一样聪明了!”
在同一时间,瓦西里叫道,“她居然拔刀相向!”
“要不然你希望她如何自卫?你已经抡起拳头就要棒下去了!”
“是她先动手的。”
“你挨打活该。”
瓦西里耸肩,然后一笑。“算了,只要你已经原谅我的失言就够了。现在,要不要我去帮你找那个舞娘来?”
“蠢瓜,她就是那个舞娘。”
瓦西里呆了呆,而后,“幸好我及时赶了回来,要不然你岂不亏大了?”
在听到舍基打听得来的消息后,瓦西里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后宫”酒馆,但为迪凡所劝阻。迪凡也很想能马上知晓谜底,不过他不想再跟那名女侍兼舞娘的女人打照面。他宁可多等片刻,等到天亮后再去找“后宫”的老板,毕竟那个叫伯特﹒杜比的男人已在此地住了二十多年,不会一夜之间就不见。
迪凡原以为酒馆最早也要下午才会开门作生意,所以他早上去一定可以避开那名女侍。他不想再见到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愧于她。没有错,他当时是被瓦西里那番毫无理性的话弄得一愣,但那不能成为好理由。是他主动选中她,而他当时就在她的身边,他有责任保护她,或者,至少在瓦西里开口说那番话之前,就说点别的,如此她便不致于受到那样的屈辱。
当然,事情也不可以怪瓦西里。瓦西里完全以为他之所以选她,是因为他先前的那句话,他只不过想补救而已。
然而,当舍基敲门时,来应门的人偏偏是迪凡不想见,也认为不可能会应门的人。而当她一看到是谁站在门外,她立即关上门。
这是他们四人平生第一次遭到闭门羹。四人的反应各自不同。
“要我把它撞破吗?”舍基沈声问。
“这女人太不像话了。”瓦西里气呼呼的说。“你还坚持她不用好好教训一顿,迪凡?”
迪凡的反应是自我厌恶,因为门一关上的那一刹,他的感觉是松了一口气,而这种反应不啻是懦弱者才会有的反应。也因此,他的语气是尖锐的。“她不是卡底尼亚的农妇。”
“卡底尼亚的农妇,美国的乡下妇女,有什么不一样?”瓦西里道。
拉嘉大笑。“何不问她本人。她一定能够回答得了这个问题。”
“那得先拆了这扇门。”舍基提醒。
“我没听见落栓的声音。”瓦西里道,“用开——”
非常清晰的,落栓声响起。
舍基于是又说了一遍,“要我把它拆了吗?”
迪凡大叹了口气,向前跨了一步,亲自敲门。“这位女士,我们是来找伯特﹒杜比,不是来找你的。请你——”
“杜比现在卧病在床,这家酒馆由我全权负责。所以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了,但它的另一个意思,你们可以把它翻译为:你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她的回答是迅速的,这表示她一直站在门的另一边,他们的谈话她听得一字不漏。而如果不是迪凡的怒气已被她刁蛮激起,他会觉得不好意思。“除非你希望这扇门得敞开到找人来修理,否则我建议你最好赶快打开。”
显然他用对了术语,因为门当即打开。不过她却挡在门口,双手叉腰。她的腰臂上仍佩着那把匕首。她身上的衣服跟昨晚差不多;她好像只是换了衬衫而已。日光对她不很仁慈;如果昨晚的她看起来像二十七、八,现在的她看起来有三十七、八那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