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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的喜好……”
“很怪?”
他吞口水,决定效法僧敲月下门的意境,斟酌再三才道:“不怪。”
“多谢多谢。”她替他扇了两扇,“我也是这么养出来的。”
香风扑鼻,他一凝,视线胶上绝尘容颜,还必须努力……不去看她松敞的襟口。
她的美,在容貌吗?
不……他在心底摇头。
在气……气质?
不,是气势。目空一切的高傲眼神,眉慵唇懒,举手投足间流转万千风情,怎会不是迷倒众生的美人?只不过眼前这位美人……是个异数。
她要随时随地像一幅画儿,只是,画儿虽美,却无生命,是死的。
倘若……倘若将她从画中拉出来,不知是何种模样。
一念闪过心头,竟就此扎根。
易季布此刻并未察觉扎根的念头,收回视线,他仅是惊觉打岔打得太远,赶紧道:“今日,除了请教姑娘为何喜火,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今天不如留下吃晚饭。喜欢吃什么菜,我让千福添几样。”
突一笑,他摇头,“在下这一事,也与吃有关。”
她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姑娘爱吃蛙肉。去年城中捕蛙成风,朝廷虽无禁令,但蛙是农田益禽,捕杀过甚必引来农害。今年……不知姑娘可否少食些。”
他也是无奈,昨日听皮父母官流着口水说“蛙肉肥美鲜嫩,又到了口福时节”,呆怔之余,他只差没揪着父母官的衣襟质问“你到底有没有身为朝廷命官的自觉”?皮知州被他吓得噤声,倒是沈判官站在一边解释——“寻乌城以前少吃蛙肉,自从百里姑娘去年狂吃一夏,吃蛙的人才多起来。嗯,易大人啊,蛙肉用葱白爆炒,的确嫩美……”
死瞪着沈判官的口水,再看看皮知州“可疑”捂上嘴角掩饰的手,他终于抓到关键——又是百里新语引起的。
城里人爱效仿,他只盼她今年少食些,为农户在秋季多增些收成。
眸星流转,在眼角微微挑勾,她摇头,“不行。”
“姑娘……”
摇手,她嘟起腮想了想,唇角缓缓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季布,我们打个赌。你胜,我就告诉你不准人灭火的原因,并且少吃蛙肉。我胜,你就……就……”一时想不出赌注,她暂且道,“你以后就得听我的……只要我不走,你一辈子都要听我的。”表情呆呆的,他显然被她的话吓到。
一辈子听她的……心尖莫名一颤。
“愿意赌吗?”她扇扇扇,扇回他的三魂七魄,“季布?季布?”
“呃……姑娘想赌什么?”
“赌你若能让我出城门二十米……嗯,就是六丈多一点七丈少一点,东西南北无论哪个门都行。”
这是什么赌法?他的剑眉皱起。
“方法不限,你抬也好拉也好骗也行,打晕我直接搬出去更好,只要能将我搬出城门二十米……嗯,六丈多一点七丈少一点,就算你赢。”
听似简单,想必另有玄机。尽管如此,他双眸一亮,眉宇间竟然添得几许神峰俊采。
“当真?”
“当然。”有人笑得像狐狸。
“……好。”他侧首一笑,凝向她的眸中隐藏了难以察觉的异动。
生平第一次,他想接近这个像谜一样的女子。
“我们以十天为限。为了配合这次打赌,我会让烟火楼全权配合你。”
“放心,我不是让他们阻拦你,是要他们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盯着兴奋过头的女子,看着被召集一堂的烟火楼歌姬、舞姬、护卫,以及打杂仆从,易季布努力让自己面不改色。
久闻烟火楼大名,今日得见全貌,对他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巨细靡遗地将打赌之事交代,百里新语笑道:“你若想夜里偷袭,就得先熟悉烟火楼地形,我多半时候在内院。如果找不到我,随便拉人问……你们啊,记得不可对易大人怠慢,当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是。”齐齐应声,百道目光“刷刷”射向似乎很尴尬又看不出尴尬的男子。
“这是康妈妈,所有歌姬舞姬都听她调遣。季布若看中哪位姑娘,直接向康妈妈要吧。”百里新语拉过一位中年美妇人,易季布从容点头,只是,从容面具在听到后一句时出现裂痕。
孙总把说过,康妈妈以前是寻乌最负盛名的青楼鸨母,她的青楼里花魁红伶近百人,如今归入烟火楼,原来的花魁红伶愿走的走,愿留的留,并不勉强。而且,烟火楼对歌舞姬的约束不严,若遇到客人喜欢而歌舞姬也是黄盖愿挨周瑜打,可随客人一夜风流,出场银资另收……
“见过易大人。”
“在下……”易季布正待抱拳以礼,百里新语又拉过两名俏丽女子,一蓝一粉,脸上皆是猜疑之笑。
“千福,百禄,烟火楼的内外管家,季布想请她们帮忙,可得多花点心思收买。”
这两名女子常伴在百里新语身边,他原以为是婢女,没想到是管家……他小瞧了。
“邦宁,烟火楼护卫总管,楼里的安全由他负责。防盗防虫防蝼蚁。”
“……”
“呵呵……呵呵呵……开玩笑呀,邦宁。”百里新语笑如梨花,“我们家邦宁要文能文,要武能武,想在烟火楼闹事的家伙,最严重的陈公子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才能出门花天酒地呢。那家伙现在来烟火楼,是标准的乖宝宝。”
“姑娘忒夸了。”
易季布佩服邦宁的“听若无闻”,却在听到她那句“我们家邦宁”时,袖中五指微微一动。
邦宁足下轻忽,呼吸绵长轻缓,视其眼睛绝非寻常武者。此人甘愿在风月之地做一名小小护卫,若非隐世而居,便是另有目的。
百里新语,在她矫揉造作的面具下,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聚拢这些各有所才之人为她效命?
这赌……他是不是错了?
易季布不解心中为何五味杂陈,见她颦笑如画,静如闲泉照月,一股淡淡的涩味突然涌上喉管,压也压不住。
第4章(1)
为期十天离城之赌,易季布分身乏力。
淳朴之地,有老实之人,亦有鸡鸣狗盗之辈。一则长寿县流贼窜逃至寻乌,官府勒令巡城严查;二则位于大树街的弥勒庙金佛被盗,官兵全城搜捕;三则官办学堂里的公子哥儿聚众斗殴……斗殴就斗殴吧,自己打得脸红脖子粗也就罢了,竟召来家仆对仗,血溅学堂,惊动寻乌父母官。
廉政爱民的皮父母官闻讯赶到,一张白净书生脸当场化为黑青阎王面,当即下令整顿学堂、重塑学威。
三件大案,再加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官衙上下个个忙得媲美大禹,三过家门不敢入。
百里新语不承认自己眼巴巴期盼了五天,却在第六天开始琢磨,姓易的是不是玩她啊,为何五天下来半点动静也无?
命邦宁探得缘由,她小嘴撇了撇,只能……等。
等啊等……她等等等。
第七天,在忙。
第八天,还在忙。
第九天——
入夜,烟火楼座无虚席,宾客盈门,香酒盈樽。
巡视前厅动静,邦宁抽得一点闲时,在僻静的廊间休息。闭目聆听,耳后一阵风声。他也不躲闪,只道:“寻儿,姑娘去前厅了。”
“是啊,新语姐没让我陪。”灰衣少年笑眯眯的。
“你说……这世间真有怪力乱神之事?”
邦宁未指明何事,寻儿却知他在说“十日离城”之赌,当下眉心拢蹙,“不知道,可新语姐出不了城门十丈是事实。她自己走出去,到最后总是叫着头痛肚子痛地跑回来。被人强行带出,那人要么被城墙上粗心守卫抛下的空铁炮砸昏,要么突然小腿抽搐,再不,就是踩到西瓜皮摔倒,脑袋被路上凸出的石头磕个窟窿……”
邦宁忍俊不禁,补充道:“还有被惊马踏伤。”
曾有小贼挟持百里新语,刚出城门一步,百里新语没事,小贼却被经过的马匹踢伤胸骨,在牢里晕了半个月。
寻儿也回想起数月前的趣事,“呵呵”直笑,“师父,这事虽怪,却并无害处。”
“你随她身边最久,我以为……”
“师父以为我知道?”少年摇头,“师父应该知道,烟火楼虽有今天的规模,新语姐真正信任的,也只有你、我和千福、百禄。新语姐不愿意说的,我不会问。我……不比你们知道得多。”
“不,寻儿。”邦宁微笑,拍拍少年的肩,“我只是……很奇怪,我也能生活在这种地方。”
人生如云,变幻莫测。机缘巧合下让他遇到百里新语,鬼使神差成了烟火楼的护卫,还收得一个天资聪慧的机灵徒弟,他竟觉得……
活着,亦有乐趣啊……
“师父,新语姐虽然说过……”寻儿似要否定什么,却因前厅戛然而止的歌声顿住。
出事了!对望一眼,两人快步冲向前厅。
厅内,台上戏子抱成一团,宾客目瞪口呆,一群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烟火楼。两人冲到时,一道娉婷袅袅的身影正摇着纸扇,无视矛尖刀寒,踩着木屐潇洒走向官袍男子——易季布。
走……走也就罢了,但百里新语偏偏有个“美得像幅画儿一样”的习惯,走了两步,眉梢似网,媚眼如丝,轻轻向左一瞥。琴师意会,五指一勾,流淌出一段轻柔曲调,轻吟:“青丝系五马,黄金络双牛。白鱼驾莲船,夜作十里游。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对这背景渲染非常满意,百里新语恰恰在“莫愁”二字绕梁时距离易季布一尺距离。幽眨浓睫,轻笑慢语:“这一曲《莫愁》,季布觉得好听吗?”
琴声丁丁冬冬,在寂静厅内格外醒耳。四周,宾客官兵两看相呆,易季布脸色未霁,解释道:“百里姑娘,在下方才追捕盗金佛的宵小,打扰姑娘生意,实感抱歉。追到此处,那贼失了踪影,故有所冒犯,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有贼啊……”百里新语只是笑着,“真聪明,知道往人多的地方躲。有道是:大隐隐于市。大相无形,大音稀声,呵呵……”
“姑娘……”
“呵呵……”让她眼巴巴盼了九天,这家伙一来却是为了搜捕小偷,她有那么好说话吗?他这样子根本就记不得跟她打过一场赌,真气真气……心头嘀咕嘀咕,脸上却笑得可以滴出水来。
寻儿悄悄走到她身后,冲千福、百禄打个眼色,让她们退到安全地方去。邦宁环视全场,见护卫并无异动,当下暗自戒备,而易季布的脸色……是出于蓝的青。
“还请百里姑娘行个方便。”这话有点挤出的味道。
“不行。”折扇摇啊摇,丝琴飘啊飘。
“官府搜查,由不得姑娘不行。”许是追得火大,易季布脸色不善,冲发呆的官兵道,“不准任何人离开,搜!”
“咚!”一脚狠狠踏踩在楼阶上。
琴音颤了颤,很快拉回正轨。
瞧瞧,楼阶未碎,前前后后的人也没怎么晃动,可见踩那一脚的人武技平平,甚至,是个不懂武功的人……谁那么嚣张?
“那个……新语姐,脚痛不痛?”寻儿的声音不大,足够在场所有人听见。
女子立即两眼泪汪汪,“痛,以后我要找些软一点的、有弹性的木凉拖。”这一脚踩下去太用力,加上楼阶反弹力,害得她整个脚板麻麻的。
“明天我找个巧手匠,用青竹给你编双鞋,穿着凉快又舒服。”
“底要厚一点。”
“好。”
僵硬着脸,瞪着她突然起雾的水眸,听着两人的琐琐碎碎,易季布喉结滚动,拼命压抑自己快不受控制的双腿,以正事为重,“百里姑娘……”
他一出声,百里新语眨眼,立即收了泪花,虽不笑,却另有一番愁眉风情,出口的话却威胁十足:“今天——我看谁敢搜!”
“姑娘为何如此刁难?”
“刁难?多新鲜的词儿,我喜欢。”挺挺腰,她以蛮横之态道,“不准就是不准!”
“你……”他咬牙,只觉额角某种东西正在暴跳,“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就是不可理喻。”她还非常喜欢指鹿为马地胡搅蛮缠。
“缉捕夜盗,乃在下职责所在,姑娘若一意阻拦,便是刻意包庇夜盗,在下不得不怀疑姑娘与夜盗是一伙的。”
他心中隐有怒气,出口的话重了些,她当下脸色一沉,“啪”地收扇,“是一伙又怎么样?你放我鸽子……”
扯扯……衣袖被人拉住。
寻儿在她身后小声说:“新语姐,我想……易大人不知道放鸽子是什么意思。”
“管他懂不懂,今天就是不、准、搜!”
“盗贼害人,姑娘怎可是非不分?”
“他要害人,让他来害我啊……”
常言道:福祸相倚,好话不灵坏话灵。
闪电之间,“咔啦”一声,一道黑影冲破她脚下台阶,钢刀闪闪凌空劈向百里新语。
银光一划!快,快得人来不及眨眼。
“啊——”惊叫一声,百里新语丢飞折扇,眼一闭,转身抱住一人。
等了半天,没什么痛感,又等了半天……嗯,好像背后有打斗的声音。眯开两条缝,她转头,正好瞧到邦宁一脚踢飞黑衣人,易季布反手一拦,将黑衣人丢给官兵。
哈哈哈,她就说嘛,自己洪福齐天,在寻乌城嚣张了一年多也没见有什么伤伤痛痛,一个小毛贼……咦,易季布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可怕?
瞪谁?
“你们要抱到什么时候?”
抱?百里新语动动脚,与少年对视一眼,缓缓松开抱在少年腰后的手。
还是寻儿乖,瞧这孩子半举在空中的手,分明就要为她挡刀,不枉她平日宠他一场。
捏捏白净小帅脸,满脸惬意转个半身,倚在寻儿怀里,百里新语举起左手,一把坠玉团扇放入掌中,时机恰好。
摇两下,她全无惧意,“我爱抱多久就抱多久,易大人,这种事轮得到你管吗?”
宾客中传来抽气声,易季布一时哑口。
他刚才……怎会冲口说出这种话?
烟火楼个个皆是美人,少年俊俏,两人相拥相抱的画面在他看来却……刺眼?
刺眼!刺眼!刺眼!
“要搜就快点搜,不搜就别打扰我的客人喝酒看戏。”盯着破个大洞的楼阶,她微微皱眉,神色有了一丝不耐。当初在厅内加楼梯,她要用砖头,那破房匠偏偏用木头,现在好啦,又要重修。换上砖头楼梯,看小毛贼怎么“破梯而出”,只会撞死他!“……”
“易大人?”
他置若罔闻,只觉刚才一刹,她神色中抹现的一点不满情绪,令得……令得她像画儿般的感觉消淡许多,身上仿佛多了些……人气。
或许,将她拉出画,让她多一些鲜活生气……
“易大人?易大人?”官兵见他呆呆的,小声探叫。
袖袍被人拉扯,他回神,脸上飞快升起一抹暗红。咳了咳,正要开口掩饰,眼角瞥到断梯下银光一闪,脸色骇变。
他与邦宁站得远,因追捕时只有一名黑衣人,捉拿后心中大意,却不想梯下另藏有一人。
“轰!”黑影跃出。
这次,惊叫也来不及,寻儿腹受一掌跌落台阶,百里新语已被黑影扛上肩做人质,向楼外冲去。
方胜平安,平安方胜。
唉,她就知道会有这种结局。
唉,为什么接她的人还不出现?
蹲在不省人事、嘴角边挂着可疑白沫的黑衣贼身边,百里新语伸出指头戳戳戳,戳他的脸,没反应;拿过钢刀,用冰凉的刀尖划划划,划他的脸,还是没反应。
面罩早被她扯下,想了想,又盖回去。原因无他,面罩后是一张不符合她审美标准的中年男人脸,多看一眼,她怕一脚踩上去,增加他吐白沫的危机。
为什么黑衣贼会从活蹦乱跳变为不省人事?
这就得从她被劫持的那一刻说起……
百里新语想承认:黑衣贼是很聪明的……那个……原本。
事实胜于雄辩——跳出烟火楼,黑贼(这是她对黑衣贼人的简称)是很聪明,伏在烟火楼邻近巷口一家矮墙下,捂着她的嘴向东边大宅抛出一颗石子,一群笨官兵听到声响,就这么呼呼喝喝地向东跑去。
她立即把易季布骂成猪头。
黑贼若在官兵跑远后立即敲晕她自己开溜,也许就此逃过一劫,很可惜,他拿她当垫背,自己却成了垫背之人。
黑贼拖着她向西酸门逃窜。西酸门内有片空地,商贩云集,不到半夜不散,是城里最热闹的夜市之一。黑贼兴许想趁着夜市人多混出城,也的确……嗯,成功了一半。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黑贼蹲在黑巷子里寻找出城契机,不远处是“西酸夜市”,离巷子口最近的摊子正卖着焦蒸饼和火烤肉……她太注意烤肉,想着自己也好久没逛夜市,忍不住擦了擦口水,忍不住踢了踢木拖,没注意巷子里堆放着烤肉小老板用来烤……那个……肉的炭煤……
炭灰扑了黑贼一身,他没留意,瞅准一处僻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