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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梦相约-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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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扬胳臂,二秀就闭上了乌鸦嘴。跟婆娘没啥道理可讲,最好的武器就是老拳。二秀捂住脸呜呜地哭去了。
  要说田康当选村民小组长也该当,二十年前他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小学没上完就不上了。和我们一快长大的人只有一个人上了中学,后来听说还上了大学。多年来几面坡的人管教自家孩子,都拿那个人当镜子,动不动就说,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个大学,回家还能坐出租车,车都开到山脚下了。
  事情的一切起因都是因为退耕还林。田康当了小组长也就当了,平时给村民买个农药,捎个化肥,催交个农业税,分个退耕还林补助粮补助款,让大秀给下村干部做个饭,温个酒,帮住村干部找个住处,找副麻将借副牌啥的。忙忙碌碌的田康并没像主持会的那个人说的那样,让所有适龄儿童都坐进教室,所有的困难户都有衣裳穿有饭吃。两年下来,没上学的孩子照样没上学,没衣裳穿的人照样没衣裳穿。困难户还是十几户,五保户还是老样子。退耕还林以前,大家在地里种个瓜点个豆,说说笑笑一天的时间也不显得长。退耕还林以后,坡上地里都栽上了桑树板栗洋槐,忙碌了大半辈子的人一旦闲住,就不知道日子该咋打发。上面给大家兑了粮食,一亩地兑二百斤粮,一百斤包谷五十斤麦子五十斤谷子,外加十五块钱。听说有的地方是二十块现钱,我们村只发十五块。有人就这个事问过村干部,村干部问过乡干部,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田康这个干部和群众的桥梁纽带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吃着公家的粮食,守着几亩树林,扛惯了锄头的肩膀,不挑粪不挖地就觉得惜慌。房檐下蹲一蹲,山头上望一望,从这个山头晃到那个山头,这样的日子要多难熬有多难熬。约田康一块出去打工,有人到舟山群岛给人捕鱼,半年下来能挣三四千。田康说,挣是挣的多,有人掉海里淹死了你咋不说。我说去海南岛给人种菜吧,种菜保险,一天能挣五六十块,老板娘还给管饭。田康望望我,看看门墩上坐着的两个孩子,摇摇头。我说海南岛有点远,咱到县城去给人装修房子,隔三岔五还能帮衬家里。田康说,行,等我不当这个村民组长了,咱们去新疆摘棉花,坐火车去,坐飞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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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在树上的灵魂
  挂在树上的灵魂(2)



  我们就在这种言谈中举起永远也喝不够的杆杆酒。我们这儿日子过得去的人家都自酿的有杆杆酒柿子酒拐枣酒,平日解乏都喝这种酒。田康没能坐上火车去新疆摘棉花,也没坐飞机去任何一个地方,田康到死都没离开过大山,跟我们的父辈祖宗一样,一生一世都在一面坡,一道梁上。
  田康其实不是第一个喝老鼠药的人。第一个喝老鼠药的是那个混混。就是说大贵是妥帖的组长人选的那个家伙。他喝老鼠药纯粹是想死,不像田康和我。他是太穷,无牵无挂,老光棍一个。年初在桑树地里套种了黄豆,七月间黄豆快收成的时候,住村工作组来了,说上面要进行退耕还林整改,所有还林地里不能套种粮食作物。要是种了,赶快得拔除,拔除了的少退赔,不拔的得退还年初领到手的退耕还林补助款,还要罚款。那个家伙只拔了两亩地的套种黄豆,还有两亩地的烟苗舍不得拔。工作组让他缴500块退赔款和罚款。这个数字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在他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中从来就没有这个概念。他打起转转找人借钱,谁都知道他是刘备借荆州。村里人谁不知道谁的底细,有钱也不会借给这种人。可大家都气愤,春天播种的时候,明明也有住村干部,为啥不制止,连个屁都不放。眼见粮食快熟了,东西能赚钱了,整改的人也来了。很多人都说还不是老样子,吓唬老百姓呗,套种的东西拔了不就成了。
  大家的猜测完全错了。地势缓些的退耕还林地里大都套种了农作物。这些地大都是种惯了的熟地,走到地头就想动锄头。黄豆红苕芝麻值不了几个钱,值钱的是烤烟,可烤烟要在八九月份才能收成,现在拔了一点用处都没有,一亩烤烟不算劳力,光化肥农药塑料薄膜就是几百块,现在烟叶正在收劲。工作组的人当然不听这些,整改就是命令,所有还林地除了树啥都不准有。
  也不知道咋搞的,那个家伙喝了十支农药。后来才知道他喝的是灭菜虫的药。
  说起来还多亏我救他。我去套种的地里给烟苗打茬,老远他就叫开了。他说二贵,现在咋啥都有假,老鼠药都毒不死人。我说开玩笑,想死还不容易?说笑间就见他口吐白沫,双手捂着肚子,脸都扭成了麻花。他说这日子咋过呀,生不如死,一阵子死了还麻利。我说没钱缴罚款倒有钱买农药喝呀。他说哪呀,赊的帐,十支农药,一块五毛钱。
  我把他背到卖农药的那家子,几个人帮他喝了些浆水汤一类的东西。有人对我说,二秆子货,救他捞球,死了才好,要不工作组的人就不走,他们不走,眼看到手的烤烟牛都不吃,要想工作组撤出咱们村,就得死人。
  没想到真的就死了人。死的不是别人,而是田康。小时候最好的伙伴,后来的连襟挑担。田康的死没有一点征兆,头一天我和二秀还帮他们打烟茬,丈母娘给我们做了一锅洋芋干饭,炒了一盘洋芋片一盘红烧茄子一盆红焖洋芋四季豆,还喝了杆杆酒。我们说到了工作组的事,二秀说能不能给工作组的领导说说,黄豆还没长实,烟叶正在收劲,等上个把月,庄稼收了,缴罚款不迟,况且桑树林里套种点把东西桑树长的还壮实。田康说,恐怕不行,昨儿个他们要我跟一路挨家挨户收钱,我的脸都不知道往哪搁,乡里乡亲几十年,谁一下子能拿出那么多,走到门跟前我都不敢往里走,怕看他们的眼珠子。三伯家是啥情况,要缴200块。从三伯家出来就差没搧自己两个耳光。今儿早上他们又叫我催款,他们不去,叫我去,我咋去?
  二秀说,收钱是工作组的主意,他们为啥不去?大秀说,工作组的人在婶娘家打牌。
  田康喝老鼠药的前后过程,是大秀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出来的。她说那天我和二秀刚回去,田康就去找工作组了,请他们能不能少罚点款。工作组一共四个人,住在对门的婶娘家,婶娘的几个姑娘都出嫁了,老两口住着四五间房子,上面的干部下来,大多都住在那儿。田康从婶娘家回来就闷着头抽烟。问他咋啦。他说,人家说他咋老帮农民说话,你这个组长咋当的,说我们还套种了一亩烤烟,要是再说情,不服的套种户就叫他承担,套种一亩烤烟罚一千块。大秀安慰他说不会不会,人家缴不上款跟我们有啥牵扯。田康还是一个劲地抽烟,让我哄娃睡觉去。
  这是田康咽气后,大秀边哭边跟我们絮叨的。她说自己刚把娃儿哄睡着,田康就喊她,他还在外面屋子,他说我、我、喝、喝药了!当时看见他已经躺在地上,旁边倒着瓶子,我知道那是毒鼠强。妈也起来了,妈就去叫婶娘,我们想工作组的人多,帮把他送下山。婶娘和伯柏都起来了,工作组的一个人伸出头问咋回事,我哭着求他们帮忙,有两个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又进屋了。知道求他们没用,就问他们有没有手电,他们在屋里嘀咕了一阵,一个人把头搭在窗沿上说——没有!妈和婶娘伯伯照看田康和娃儿,我就去喊叫你们。
  医生说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要是及时送来,洗个胃,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帮着我一起背田康下山的那个人大声巴气地说,哪是我们不及时送,工作组几个大男人睡在一个院子连吱都不吱一声。大秀叫醒我又跑上山起码耽搁了半个小时,下山时天在下雨,路又陡又滑。下了山,路虽平点,还得背着走,工作组要是跟个人,找车就方便,能找到车,也不会拖这么长时间,人也不会死。
  医生说,是不是你们没叫醒工作组的人?婶娘说他们没醒?他们没醒还互相问白天有没有工作方法不恰当的地方,他们一直站在窗沿往田康屋里望。
  大秀从昏迷中苏醒,第一句话就说,还我田康呀!一群不会摇尾巴的狼!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三六九逢集,卫生所就在街上,跟乡政府门对门。我们把田康的尸首摆在卫生所门口的长条椅子上,赶集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漫骂声越来越高。乡政府有人过来了,我们说工作组逼死了村民小组长。没想到不到半个时辰,乡政府两个人就给我们拿了一万块钱现金,还让大秀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按了手印。那是一张丧葬补助证明。他们让我们赶快把尸体搬走,同时派人到村上叫工作组回乡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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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在树上的灵魂
  挂在树上的灵魂(3)



  工作组的人眼见着我们给田康烧纸焚香穿老衣钉棺材。棺材本来是给丈母娘准备的,丈母娘还没用,女婿倒抢了先。工作组的人没走,他们说人正不怕影子斜,没作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造谣诬陷算不了什么。这样一来,乡上又改变了注意,派人来收回一万块钱的丧葬补助,收回大秀和乡上签过字的那张证明。大秀不干,我们也不干。人死了,派出所就得出面,派出所来人后,工作组才走。大概他们闲丧事晦气,也可能是给派出所的人腾地方,派出所要在这儿办公。整面坡除过婶娘家,再也找不出这么宽敞的住处了。
  派出所来了三个人,大秀第一个被叫进去。大秀哭得身子都发软了。没过多久,大秀被婶娘搀了出来。大秀软得没办法接受他们的询问。大秀出来的时候,风水先生才给我们几个主事的说,田康死的时辰太凶,死得也不顺畅,暂时不能入土下葬,得厝起来。我们也想到了这个办法,别人死了,样子大多安详平静,田康的脸扭曲着,鼻子歪向一边,脸色发乌,两只眼睛睁得跟酒盅一样。用酒搽身子时,给他抚过,眼睛闭住了,穿老衣的时候,眼睛又睁开了。婶娘说睁着就睁着吧,他是放心不下娃儿和你妈。被我救的那个光棍也说,他是放心不下工作组,他怕他死了工作组还住在村里。
  大贵呼啦一下把他拨到一边。骂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被叫进婶娘家的时候,已经把田康厝起来了,就厝在现在挂着我尸体和灵魂的花梨树下。既然是厝,就无须挖墓坑,用石头沏个台子,把棺材放上去,棺材上搭床竹篾席子,放些柏树枝,待到明年春上再挖坑下葬。派出所的人叫我的时候,我还给旁边的人说,明年再麻烦大家一回。
  没想到我却等不到安葬田康的时候。我一进去,他们就问我,到底咋回事?
  他们坐在床上,我坐在小凳上。我把头仰得高高的,我问他们要我回答啥问题。他们还是一个劲地问,到底咋回事?他们说田康死的前一天你们两口子给他家干活,田康喝药以后又是你背他上的卫生所,你们在一起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跟田康是连襟挑担,又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不救他谁救他?他们说咋就这么巧,村里这么多人别人没碰上就你碰上了?后来他们拿出一张条子,说有凭有据还想抵赖?
  我看到了那张条子。条子只有几句话:田康死以前,二贵夫妇找田康向工作组说情。二贵说的话,跟田康死有很大关系,是重点调查对象。请调查。 
  落款正是工作组组长。与其说几天来悲伤气愤还理不出个头绪,这张条子却让我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田康的死我二贵得负刑事责任?就像他们要我承认的那样?
  我该咋办?他们又在审问,声音越来越凶狠,越来越肯定。我害死了田康,害死了几天前还在一面坡上干活的挑担、姐夫、伙伴?天呀,我咋会害死田康,害死田康我能落下啥好处?
  我出来的时候。院里没几个人,帮忙料理田康后事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几个近亲。我哥大贵没走。大贵搀扶着我,问我走路咋偏偏倒?我没说话,没力气说话,也不想说啥。他又说,审问人家都是一会时间,你咋进去了六七个小时?我说他们要我承认田康的死跟工作组无关,跟我有关系,我得负刑事责任。大贵说谁不知道你们是朋友,咋会害死他,他们胡说。
  我说他们有条子,条子就是证据。
  大贵嘴巴动了动没说啥。这也是我憎恨大贵的原因,如果那个时候他说点啥,不管是啥,只要跟我说说话,让我平静一下,要么找几个平时一块玩牌的伙计,帮我骂一阵娘,泄一泄气,就不会走到这步田地。大贵没有,大贵把我扶到一条凳子上,独自走了。
  我是昨天把自己挂到树上的。上树以前,在田康棺木前烧了许多纸,纸烧到一半,雨点大了起来,奇怪的是火苗没有因为下雨而熄灭,反而发出呼呼呼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亮,像田康的笑声,又像干柴燃烧的声音。雨滴打在桑叶上,发出新鲜又嫩绿的唰唰声。这是一种好听的声音,戏台上古筝的声音?结婚时吹唢呐的声音?林海起风的声音。这时,一件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雨与火之间,冒着青烟,一股一股的青烟,一丝一缕的青烟。青烟从棺材底下,从放置棺木的石头缝里绵绵而出,缓缓而散,待到烧完火纸,青烟还在弥漫,从石头缝、棺材缝、树枝间弥漫出的青烟,跟田康抽烟时鼻孔冒出的烟雾一模一样。我就是在这种如烟似雾的景致中把绳子摔上歪脖子花梨树的。
  爬到树上,绳子套上脖子,天空忽然放晴。阳光从树枝间散落下来,叶片上尚未消落的雨滴静听阳光的声音。我知道,这种雨叫太阳雨,也叫狐狸的婚礼。太阳雨伴随我走向另外一个世界。
  当时我想既然怀疑是我,就死给他们看看,用死证明我的清白,也迫使他们放弃收回田康那一万块丧葬费。如果被人救下,单只上吊的行为就能洗刷罪名。刚好大贵在不远处,大概他想看看田康的棺材上还需不需要树枝,好再砍些放上去。我都听见他的咳嗽声了。我想他已经知道我在受委屈,肯定会注意我。我耍了个心眼,绳子套了个活结,也就是说我在树上能够挂上一阵子而不会丢掉性命。时间只要不是太长,从上面把绳子砍断,脖子就能恢复自由。可大贵没及时发现我,昨天傍晚他才赶来。他来的时候我已经快不行了,但隐约还能听到点声音,鸟叫的声音,田康的声音,大贵的声音。田康说,回去吧,别来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不舒坦。我说管他的,不管啥地方,只要有朋友的地方就舒坦。大贵抱住我的腿使劲摇晃,边摇晃边说,出啥事了?究竟咋啦?二贵,二贵!你咋寻短见了?你死了,让我咋给死去的爸妈交代?天老爷!二贵,你壳膝盖咋是乌的?
  大贵用他残疾的手臂;把我身子拽得更紧,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一个声音说,就让他吊着,要是放下来,公家人来了谁也说不清。另一个声音说,树上吊个吊死鬼,树下厝个冤死鬼,事情终于闹大了,闹大了好,闹大了他们就不要咱缴钱了,一万块丧葬补助就不用退回乡政府了。大贵哭喊着;边哭边喊叫,求你们帮把尸首卸下来吧。
  我哥大贵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还在考虑到底是跟朋友田康走还是跟亲人大贵走。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声音响彻云霄——不卸!到上面找人去,看狗日的把人害的!
  亲人大贵没救我,气愤的人们也没搭救我,我哥大贵跟着几个人咧咧趄趄下山去了。我在树上就这么挂了一天一夜。下雨了,刮风了,都感觉到了,后来便跟田康说起话来。说着说着,田康就跟我喝起酒来,这回喝的还是杆杆酒,还划起了拳,他说一声——五魁手哇!我回一句——哥俩好哇!
  大贵领着红红绿绿的人再次爬上山头,仰着脖子看我时。他怎么也想不到,我和田康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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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在树上的灵魂
  巴山在地图的什么地方(1)



  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幕时我还笑出了声。
  那是在万众瞩目的北京人民大会堂。别人都往万人大礼堂走,往巨大的宴会厅走。我则独自走动,毫无目的的闲逛。从一个省厅到另一个省厅,静悄悄的,宽大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忽然,我弯了弯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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