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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抵什么用?做都做出来了!
我说,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想说我们是真心的,不是虚假的。我不是白日梦,我不想代替你的位置。可我说不出口。我听见自己的眼泪滚落的声音和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说,我要和龙达说话!
他不跟你说!
电话呱嗒一声断了。
我从副团长身边走过。没看见副团长发愣的眼神。他发愣是我感觉出来的。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看着我。我的后背朝着他。我的后背告诉我,有一双眼睛在送我。
我开始流泪。和龙达交往以来第一次不遮不掩的大哭。第一次真实地明白龙达不是单个的人,不是纯粹的自然人,他的背后有家庭,有妻子,有一大堆社会责任。一个有妻子的人是不能随便与其他女人来往的,何况是我们这种来往。哦,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给我打电话了。看来我是真对不起她的。可责任为什么全在我。我是个下贱的女人,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女人。陪男人吃陪男人喝陪男人睡觉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什么。我竟然是这样的女人?
我想骂人,想在电话里大骂一通,可我能骂谁。谁让你和龙达来往了,谁让你们相爱了,谁让你们疯狂了。你们连西藏都上了,连情书都写了,还能怨谁。泪水流着,淌着,流向一个方向,一个去处——自己的肚子里。
再糟糕不过的事发生了——我待岗了。原因放在以前不算原因,放在改革中的剧团就是大问题。我在排练和演出中常常出错。与队伍没保持一致,丢三拉四,表情呆板,动作迟钝,神态麻木。
唯一庆幸的是我没被剧团彻底撵走。还住在原来的房间,还自由出入剧团。但我没脸在人前晃来晃去。我有点无地自容。我按动手机号码,按呀,按呀,一个劲地按动,却无法发射,也无须发射。只一个劲地念叨,龙达,龙达,我怎么是白日梦,我怎么是那个叫云笛的女人,你说过我和她们不一样的。以前你不屑地谈论别的女人,认为她们希望得到你的中介,有求于你,而现在,我也成了那样的女人。我们原来是同一类型的女人?
龙达,是这样的吗?你不是说她们没法和我相比吗?还有那封信。对了,那封该死的信。我得读完。可我只能读前五万字,后面的内容读不到,一时读不到,还是永远读不到?
那封信!信能说明问题吗?能说明他爱我,不爱他妻子,能说明我比云笛们特别?笑话!一个多么可笑的闹剧,简直就是自欺欺人。假如我是龙达的妻子,当我发现丈夫跟别人跑了,还远远地跑到了西藏,我是怎样的反应,怎样的委屈?他们是合法的,而我只是个过客,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我能理解她吗?应该能理解的。可龙达呢?他躲了起来。消失了,升腾了,蒸发了。
回想起来,还是惶恐过的。还是不踏实过的。还是考虑过她的存在了的。记得真正踏上拉萨的土地时。我怀疑是不是真的到了拉萨,是不是真的到了圣地。我自言自语,不停地对自己,也对龙达说,我很惶恐,很恐惧。
龙达不说什么,他沉默着。他总是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保持沉默。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很清楚,拉萨是安全的,是平安的,是无须害怕熟人看见的。我知道不会发生什么。可我还是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我心里没底,一点都不像在其他地方。在其他地方,会很快融入新的环境,新的氛围。而拉萨例外。站在拉萨街头,站在拉萨的夜色中,心是惶恐的,是不安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否要发生什么,是否要有什么波折。处在当时的我是不清楚的,也是无法预料到的。现在才明白,当时是有心理感应的,也是极富预见性的。
如今,工作没了,生活无着落了。龙达藏起来了,消失了。
委屈浓烈起来,而且逐渐升级,逐渐变质,逐渐转化成幽怨和恼怒。可这种怨气,这种恼怒无法排遣,无法喷涌。喷涌的泉眼被堵塞了,压制了。我憋着,难受着。我唯一富有和自由的只有一样东西——眼泪。我期待着,终日期待着,期待着泪水。我期待泪水恰如农夫期待收成,酷暑期待阴凉。一个画面,一句言语,都会使我泪如雨下。我不敢佩带那几串项链,不敢悬挂那幅羊皮画。更不敢刻那枚水晶章子。原本是要给龙达刻的,现在只能装起来。装进一个首饰盒。那副羊皮画还是他帮我挑选的。我看上的是一副牧羊女放牧图,龙达说沐浴图好。图上的长发女子在宽阔的河边沐浴。那是几个藏族女孩。与哲蚌寺碰见的那曲女孩很像。
我把从西藏带回来的东西全都收藏起来,不让自己的眼睛看见,不让自己的心思碰撞。我在泪水中度日如年。房间监禁着我,我甘愿房间的监禁。也只有房间监禁,只有房间收留。只要能把我从监禁的世界拉出去,我就能获得解脱,获得新生。
我害怕,终日害怕。我恐惧。无时无刻地恐惧。假如,假如龙达的妻子找上门来,假如找到剧团。我会怎样?我就活不成了。我肯定会跳楼,肯定一死百了。工作没了,小小的房间也将没了。连监狱都待不了的人,还有什么资格继续生存。天呀,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被押到一面坡上,坡上长满了翠竹和枫树。太阳从翠竹和枫叶间洒下来,把积雪照耀得更加洁白干净。我跪着。双手反剪在背后。双腿跪下的地方是个小小的三角形。三角形上没有积雪。三角形是一个土坑。是被押解我的人用枪托刨出来的。刨出的新土星星点点散在积雪上。红透的枫叶散落在雪地,竹叶也落下来。竹叶是黄的,跟云彩一样柔和。我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孔洞。孔洞在移动。顺着移动的孔洞往上望去,是一个女人。女人后面是清亮亮的翠竹和红艳艳的枫叶,翠竹和枫叶不时滑落雪块,簌地掉一块,簌地又掉一块,有时也连着掉落,像凋零的玉兰,毫无规则。女人在笑。笑得很开朗,很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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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朵鞋花丢在了拉萨
西藏归来(10)
这时,就看见了太阳,看见了阳光。那是我熟悉的太阳,是我久违的阳光。那是布达拉宫上空的云雀,噢,不是云雀,是雄鹰。还有太阳,还有月亮。西藏秋天的天宇同时挂着太阳和月亮。竹枝和枫叶同样散发着清香。酥油茶的清香?桂花雨的清香?我要死了,双手反剪在背后,被一管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看见了布达拉宫红宫一样的枫叶,看见了羌唐草原一样的翠竹。我跪在洁白的地毯上,地毯上有雪山,有湖泊,有飞鸟。有西藏才有的奇奇怪怪的景象。对了,我跪的地方应该是在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处。那儿的森林多么茂密,那儿的瀑布多么雄伟。那儿有的是积雪,有的是绿色,有的是满山红遍,有的是姹紫嫣红。我听见了一个声音——嗽——
同时看见一个人匍匐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地面。染红了积雪。我侧了一下头,我以为自己死了,可我没有倒下。倒在地上的不是我,而是龙达。
我叫了一声,龙达!
哈哈声随即响起,越来越奔放,越来越嘹亮。女人的声音强大无比!
无数的飞鸟从竹林和红枫林扑楞楞飞起,盘旋几周,展翅而去。那是云雀,真的是云雀。云雀在祭奠我的龙达,哭泣我的龙达。龙达死了。死在我的前面。死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的脑袋也开花了——头盖骨像飞碟一样飞出去。在阳光中飞翔了一圈。又打着圈儿飞回雪地。头盖骨上还有我的头发。头发随同头盖骨一起飞行,一起旋转,飞碟便飞成了彗星。彗星在飞翔的过程中不时飞失碎片——血滴——头盖骨和长发上的血滴。血滴像流星一样在阳光中飞落。
我弯曲着身子。但我没有立即死去。我听见一个人说,让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不得好死!
这时候,我才知道龙达虽然流了很多血,死得却干净利落,一枪就要了他的命。而我不一样。虽然也打了我一枪,可我没有立即死去。头盖骨飞了,头发飞了。整个脑袋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大血球。大概他们觉得红色血球与白色积雪,黑色泥土,黄色竹叶很般配。还有,就是天上的太阳,温暖的阳光,艳丽的枫叶。在这样美好的景致里,我和龙达被捆绑,被枪杀。
我弯曲着,只能弯曲着,头和腿抵在地上。我忘记了哭泣。应该为龙达哭泣的,应该好好哭一哭龙达。人死了都有人哭的,却没人哭龙达。不管怎样我都应该哭的,随便哭几声也可以,我却没有哭。想不起来,还是顾不过来。不知道。总之我没哭。也可能太害怕,害怕比哭泣更坚硬。我躺不平实。双手还在背上,绑着。我感到后颈上有钝器敲打,咚——噗——咚——噗——
这是两种不同的声音。枪托捶击发出的是咚的声音,后一种是血液喷涌的声音。枪托敲打在后颈上,血液却是从头盖骨分裂的缝隙处喷出去的。尽管这样,我还是没死。还能听见有人说,命还挺大的,踩上一脚!
我就感到有双脚在背上用劲踩。后脑勺和头盖骨冒着热气,像煮沸的水一样热气腾腾。我知道,那是血液的热度。血液从破损处一股脑地往外喷,往外涌,往外流。好温暖,好暖和!还是自己的血好。都死的人了,血液还暖和着自己。
我还没死,我的命真的好大。
又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很新鲜,很清脆。那是金属的声音?呼啦——哧——呼啦——哧——
那个声音持续着,重复着。我想起了小时候拉风箱的声音。想起了鼓风机的声音。对,是鼓风机的声音。拉萨的夜市上,烤羊肉的商贩就用鼓风机,卖炒面的商贩也用鼓风机。呼啦——哧——呼啦——哧——
通条咋这么锈!一个声音说道。
喔,原来是通条的声音。机关枪不好使了,用通条在通枪膛。终于,我安静了。听不见声音,想不起事情。我去了,死了。死得漫长而痛苦。我的死不是因为枪杀,而是因为流血过多。其实,那个声音也加快了我走向黄泉的速度。
我在噩梦中寻求解脱,在想象中期盼安慰。期盼龙达的消息。
我没有得到解脱。我的怨气很快转化成了屈辱。
屈辱同样是由电话引起的。当时我正在流泪,导致流泪的诱因是一部电影。这是央视电影频道播出的影片。开始吸引我的是那些绿色,一望无际的草原。那是我熟悉的草原。是前往西藏的草原。是川藏线上的草原。
喊叫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的。觉萨,电话,觉萨,接电话——
我的心抖动着,不安和恐惧狂风般袭来。电话没有因为我的惶恐而终止。还是她打来的。她说,你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传染给我了……
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否真实。我的手在颤抖,声音在颤抖。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没病用什么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知道……
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什么时候离开领导办公室,什么时候踉跄而去的。不知道。一切都在随意中,一切都在刻意里。屈辱,屈辱,爱情终于变成了屈辱。
当爱情变成屈辱时,还有什么留恋的,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病?病了吗?是病了!一个好端端的人落到如此下场,不是病了是什么。纳木错,对,纳木错。纳木错多寒冷呀。从纳木错回拉萨的时候,直冒虚汗,心慌气短。在羊八井地热温泉景点,很多人都去泡温泉了,还有人去骑马。车上只有我。龙达在车下转了一会也上车了。车上只有我们两人。可我们不能说话,我没有力气说话。我躺在座位上,他坐在一旁。他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窗外有热气腾腾的泉水,有奔跑飞驰的马匹,低头吃草的羊群。他们在水里,在高原温泉的怀抱中。我说,龙达,去吧,去温泉泡泡。
他笑一笑,摇摇头。
我想,他是想去的,但他没去。他要去也要和我一起去。这我清楚,但我动不了,高原反应很厉害。何况他是不愿把钱花在泡温泉上的。回到拉萨,我去了药店。买了什么药,吃了多少,现在全想不起来了。怎么,龙达连这些都说给她了,都交代了?传染,什么传染?
噢,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这种明白使我更加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更加可怜。更加卑鄙。我是个小人,抢夺了别人的丈夫,抢夺了别人的爱情,使别人遭了殃,受了罪。把病传染给了别人。
我等呀,盼呀盼,等待龙达给我说声对不起,盼望龙达给我一句安慰。我在愁苦和泪水中煎熬。在痛苦和悔恨中盼望。在长长短短的梦中呐喊,呼叫,在噩梦醒来后长声叹息。我的梦里全是老人,小孩,死人,病人。我是小人,我是病人,我是死人。我死八回也没人知道,也没人给我收尸。苦痛囚禁着我,苦痛折磨着我。我在苦痛的世界里,我过着,消磨着。我消磨着苦痛,苦痛消磨着我。
龙达,龙达,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出来说句话,一句真话。就是不说真话,一句假话也行。只要是你说的就行,不说给我,说给你的妻子。说我是个可怜虫,说我是个没有尊严的女人。然后让你的妻子转告我,说龙达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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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朵鞋花丢在了拉萨
西藏归来(11)
我只要一句话。要你说话。只要听听你的声音。站出来。只要站出来,站在阳光下,站在太阳底下。够了,龙达。够了,西藏。西藏是假的,龙达是假的。西藏不存在,龙达不存在。
我不停地做着噩梦,不停地咒骂自己。混帐,可怜虫,一个想攀龙附凤的小丑。一个想一夜成名的小女人!
一次,我从一辆公共汽车上下来,到城郊去找人。想请那个人帮我给团长说情,让我回剧团继续上班。我提着一包礼品,从公路上往一条小路上走。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麦地,刚刚发芽的那种。远处有一条河流,河谷宽阔,水流平缓。我忽然想起了雅鲁藏布江。雅鲁藏布江远比这条河宽阔,湍急,澎湃。雅鲁藏布江同样有富饶的河谷,成片的耕地。河谷上有成群的牦牛和洁白的绵羊,有古老的寺庙和巍峨的城堡。鹿腿上的城堡?雍布拉康!
龙达喜欢那个名字,喜欢那个城堡。龙达?又是龙达。
忽然,雷鸣闪电,狂风暴雨。我没拿伞。无处躲藏。原野太宽广,麦地太平展。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我把礼品袋顶在头上,还是不行。全身很快湿透了。身体在风雨中歪斜着身子。雨顺着身子往下淌。我冷得发抖。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来。响得另类而清脆——手机的声音。我把手机取出来。喂了一声。只一声,便没了。什么声音都没了。只有雨声,只有风声,只有雷电声。顾不上查看号码,也看不清。水珠在手机上滚动。我没反拨回去。装了手机继续走,继续跑,在风雨中奔跑,斜着身子奔跑。
终于到了安全地带。想起手机,打开,一查,龙达的手机号!龙达打的电话!龙达给我打电话了!
喂——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像喷了一口血,气浪冲上了天。我说,求求你,求求你,别打电话,我错了,咱们不来往了,行吗——
觉萨,你到底得的什么病……
我愣了。傻了。瘫软了。本来生病的身体忽然飞翔了,不存在了,羽毛一样飞离了大地。
我有了伤疤,满身的伤疤,心坏了,破碎了,千疮百孔。那是我的伤疤,我的伤痕流着血,汩汩地流淌着血,鲜血。我死了,身体死了,心灵死了,激情死了。
我成了一具走动着的尸体。
在歌厅,一个男人说,怎么样?陪我喝杯!
我笑着移过去,与他碰一下,一仰脖子,喝了。那人又说,今晚陪我!
我呸地一下把咽进一半的酒水吐出来,喷到他脸上。他抹一把脸,提起我的胳臂给了我一拳。
装什么装?哪个戏子不是娼?不就一业余妓女吗?生意都做到西藏了,还假正经!
我们扭打起来。扭打的结果使我更加疼痛,更加贫穷。我的积蓄所剩无几,只有支出,没有收入,连一件上档次的裙子都买不起。今非昔比,真的全变了。有单位和没单位就是不一样。我得为生计忙碌,得活着。不能就这么死去。
我的泪水滑落下来,我感到了虚弱,感到了仇恨。仇恨龙达,仇恨酒鬼,仇恨整个世界。不,谁也不仇恨。仇恨的只是自己。我不恨他,不恨龙达,不恨她妻子,他妻子没有错。酒鬼也没有错,付钱消费,天经地义,市场规则。不恨他,不恨他们。但也不再爱,不爱他。我不爱他,也不恨他。我感到了光阴的萎缩,生存的毫无光彩,生命的结束。只有仇恨没有友善。我不在乎,和善消失就消失吧,仇恨茂盛就茂盛吧。
就在这个瞬间,我发现自己变了。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个地方,对这个城市熟悉得不能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