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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做的到,她做不到。
因为他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他可以压下心中的感情,可以漠视她的依恋,可以拒绝她的付出,可以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她做不到。
不过她可以不在意他的冷淡,不在意他的拒绝。
夕阳虽灿烂,却已勾上几抹闇黑,她要拥抱这灿烂,便也得连这几抹闇黑也拥抱进来。
只要能亲身感受到拥抱夕阳的美好,就算被闇黑所伤也值得。
“当然,大哥若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尽管告诉我没问题。”
“……”
“没有吗?那么……有不喜欢的菜,说了我以后就不会再做。”
“……”
“也没有吗?那就……”
只要能亲身感受到拥抱夕阳的美好,就算被合黑所伤也值得。
不过她一点也不觉得受到任何伤害,如今,她常常要对着他自说自话表演单口相声,他则闷不吭声作哑巴,即便如此,她也能悠然自得地愉快无比。
哪怕是毫无意义的相处,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亦能乐在其中。
一路走一路说个不停——她一个人,他们终于回到别苑,在门口,梅儿把菜全交给额尔德拿去厨房,打算关好苑门后先去瞧瞧这回种的花?冒出芽来了没有,没有的话她就要改种兰花了。
突然,阖上门的动作半途停住。
梅儿好奇地遥望远处走来的母女,三十多岁的女人挑着两担青菜,裙裾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清清秀秀的小脸蛋,可爱极了,母女俱是一身陈旧褴褛的衣裙,看上去生活极是窘迫。
这儿是富贵人家的别苑区,原是不该有穷人出现的,梅儿猜她们是贪图路近才打这儿经过。
“请等等!”梅儿不觉脱口唤住她们。
女人脸上立刻浮起一片惊慌。“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不该走这条路,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不,你别紧张,我……”梅儿忙缓下语气安慰对方。“呃!我想买菜。”
“买菜?”女人看了一下担子里的青菜,这才松了一大口气。“请问姑娘想买多少?”
“全部!”梅儿再度冲口而出,但她并不后悔。
“全部?”女人惊讶地喘了一口气,旋即跃上满脸狂喜。“是,是!”
趁女人忙着把青菜包扎起来放在苑门口地上,梅儿蹲下去对小女孩露出甜甜的笑,小女孩也羞赧地回以甜甜的笑。
“爹爹呢?”
“爹爹病了,娘娘要赚钱请大夫给爹爹看病。”
梅儿不觉朝女人看过去一眼,女人也回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忙碌。
“为了养活我们母女,我家男人工作太辛苦,现在该换我来照顾他了。”
女人的语气非常平淡,却包含了无怨无侮的深情,梅儿不禁心头一阵酸涩,赶紧把湿润的目光移回小女孩脸上。
“你帮娘娘的忙吗?”
“嗯!”小女孩用力点头。“我帮娘娘卖菜。”
“好乖。”她疼爱地摸摸小女孩的头,然后起身。“多少?”
“三十文钱够了。”
梅儿伸手入怀,迟疑一下,然后掏出一块碎银塞入女人手中。
“对不起,我没有零钱,就这给你吧!不用找钱了。”
女人惶恐了,捧着碎银不知如何是好。“这……这……姑娘,这实在是太多了,我不能……”就这么小小一块碎银,居然让她掉下眼泪来了。
不让女人把碎银还回来,梅儿兀自吩咐道:“还有,下回你再有卖不完的菜,全给我送来,我都买了……呃,苑里人多,需要很多菜。”
闻言,女人的泪水更是潺潺而下,止不住,抱着银子哽咽不已。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梅儿又蹲下,塞了几文钱给小女孩。“妹妹好乖,来,这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女孩咧开惊喜的笑。“谢谢姨!”
望着那对母女离去的急促脚步,梅儿知道女人要赶着回去请大夫给丈夫看病,胸口不由得又是一阵翻腾。
片刻后,她转身,却见额尔德静静地瞧着她,表情严肃但眼神奇特,有赞佩,有感动,还有一些她不懂的东西,她不禁尴尬地咧咧嘴。
“那个……我们最近吃太多肉了,我想吃多点青菜比较好。”
两担青菜?
那足够二十口人吃了,她想改行当牛不成?
但额尔德并没有提醒她这件事实,仅是弯腰提起那些青菜走回厨房。
“我喜欢吃青菜。”
梅儿笑了,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对啊,对啊,青菜也很好吃啊!譬如芥兰菜炒肉丝、鱼香茄子、镶肉苦瓜……”居然列举起“菜”单来了。
然而不过片刻,她开始越说越慢,笑容也逐渐消失,最后浮上满面怅然之色。
“其实我倒羡慕她,虽然生活困难,但夫妻恩爱,一路走来虽艰辛,只要能互相扶持依偎,又有何苦?”
额尔德忽地别开脸,眸底痛苦之色一闪即逝,梅儿没有注意到,她想着别的事。
“大哥,我们住在这儿两个多月了喔?”
“嗯?啊……”额尔德深吸了口气,转回目光。“是,两个多月了。”
“那你……”梅儿斜着眼瞟向他。“有没有发现城门口的乞丐越来越多了?”
“有。”额尔德颔首。
“大哥知道为什么吗?”
“民间生齿过繁,田少人多,以至于粮米短缺物价上扬,尤其是沿海辽东至广东的缺粮情况更为严重,再加上连年风潮灾、水灾,侵贪之员又比比皆是,贫户自然只见多不见少。”
“朝廷没有拨银赈灾吗?”
“是有,但……”额尔德朝她瞥去一眼。“有些地方真正赈济到灾民的银两并不多。”
梅儿立刻明白了。
雍正帝肃贪虽严厉,然而官场长久以来的积习,官员互庇的现象并非能轻易根除的,重刑之下始终有人勇敢的贪,壮烈的贪。
而乾隆帝一既位即标榜以中道治国,改行宽和政策,这简直就像在鼓励大家一起来贪,贪渎的风气因而又炽热地吹起来了。
“侵吞?”
“这也是官商勾结的好时机。”
梅儿脚步骤停,瞄了他一下,旋即垂眸思索起来了,额尔德也跟着止步,询问地俯视她。
片刻后,她仰眸,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吃不了这么多青菜。”
“我知道。”
“最好请人帮我们吃。”
“可以。”
于是两人齐步往后转,又走回苑门口。
“贫民都住哪儿?”
“东门外。”
“哦……大哥。”
“嗯?”
“我忘了买鱼。”
“我们可以先去鱼市一趟。”
“还有肉,刚刚买的肉可能不够。”
“再顺道去肉市。”
“呃……米……米……”
“也去粮行一趟。”
他们买了很多鱼,很多肉,还有很多米,但是甫一见到那一大片破败的贫户区,梅儿很清楚以她微薄之力根本帮不上忙,杯水车薪实在济不了啥事。
“大哥,谁负责赈粮?”
“多半由各省布政司负责。”
“这样啊……”梅儿沉吟片刻。“大哥,倘若我们沿海走一趟,你以为我们会碰上珍格格吗?”
“不一定。”
“不一定?好吧!那就只有冒个险了。”
“你是打算……”
梅儿顽皮地挤了挤眼。
“到沿海各省的布政司去逛逛,瞧瞧他们的花园够不够漂亮啊!”
第六章
堂堂和硕公主名头虽响亮,却没有权,但是她有高贵的身分,还有一张嘴。
什么都不怕,就怕她在皇帝大爷的耳根子旁嚼上几句“闲话”,无端招来皇帝大爷的“眷顾”。
乾隆为政虽宽仁,但照样惩贪。
自广东一路“逛”下来,虽治不了贪官,可梅儿总要监督他们将百姓该得到的赈济落实到百姓身上之后,她才肯心甘情愿地上路。
此刻,他们正往江宁而去,时序也已入秋,远处山脚下丹枫如火,衬着澄蓝的天,予人目清神爽的舒适感,即便如此,秋日仍是令人感伤的季节。
所以她才会觉得那枫林虽美,却又如此凄然吗?
策马慢骑,梅儿有意无意地时而转头向身旁的额尔德一瞥,心中悄然浮起一股无奈。
每每监督赈济工作得到圆满的结果后,他给她的眼光是赞佩的,是激励的,但人却离她越来越远;相对的,自从察觉到对他的那份心动之后,相处的时日越久,她越能感受到那份心动的提升,恋慕的情意是如此明显地在她心中逐渐加温,使她不自觉地老是想亲近他。
但只要她进一步,他总是立刻退三步,虽然气苦,但她也明白他这么做才是对的,也是不得已的。
没错,他是不得已的。
因为她瞧得见他眼中越来越常显现的痛苦与挣扎,还有满满的罪恶感,这些激烈的负面情绪折磨得他有些憔悴了。
她心疼,她不忍心,所以总是按捺下自己的渴望。
这种事她倒是比他精擅。
从她了解自己在宫中的一举一动将会影响到阿玛额娘的处境时开始,她就总是按捺下自己的欲望,学习如何将痛苦化为坚强,接受她想要的也许永远得不到的事实,并满足于她所能拥有的。
多年下来,这已经成为她个性中的一种习惯,她不是不难过,只是……
习惯了。
就这点而言,相信成熟的大男人也不一定能及得上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
“大哥,还有几个地方要去?”
“辽东离京师不远,情况不严重,所以只剩下苏境了。”
“只剩下苏境?那么,我还有半年时间……”
她能做什么呢,在这半年时间里?
他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半年了。
她想做什么呢?
纵使皇帝爱民,朝廷积极于拨银赈灾,但若是地方官根本不拿赈灾当作一回事,甚至还忙着催租征赋,百姓不乱才怪。
一踏入苏境,梅儿与额尔德便不断耳闻这种情况。
“……暴雨水患,麦收无望……”
“……囤积居奇,哄抬米价……”
“……拥入典吏衙署,毁坏轿椅家私……”
“……聚众罢市,抬神哄闹,威胁官府放赈……”
“……饥民抢夺官粮……”
“……截抢外运米船……”
额尔德大皱其眉,梅儿连连惊呼不已。
“大哥,苏境好象最严重啊!”
额尔德颔首。“今年苏境已历经三场暴风雨了。”
“难怪。”梅儿喃喃道。
宜兴县的丁蜀,一派陶乡风情的小镇,陶铺的路、陶砌的房、陶围的院、陶叠的墙,纯朴又高雅,这儿居民的生活似乎不太受水患的影响,但在饭馆内,食客所谈论的俱是风灾水患所引起的民乱。
“我们要不要先到无锡去看看?”
“不适宜。”
“为什么?”
“既是最乱的地区,自然不安全。”
也许是因为他越来越冷淡的态度,越来越拘谨的言词,也或许是因为他现在连眼神也不给她瞧见……不,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一个多月以来他都是这种教人火冒三丈的态度,面对她总是半垂着眼眸,也不再趁她不注意时凝视她,就好象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这种情况实在令她生气,致使她忍不住赌气地脱口道:“我偏要去!”头一回,她表现出任性的姿态。
没办法,她才十五岁呀!
沉默一下,“那就去。”额尔德仍是不看她。
她想挖出他的眼睛!
事实证明额尔德说的话才是对的,而梅儿赌气之下所做的决定是错误的。
还不到无锡,只不过在邻近某个无名小村庄里住了一宿,翌日上路不久,他们居然碰上了一票劫匪,而且还是乱七八糟的杂牌军,男女老幼,锄头、斧头、菜刀、剪刀全都包了,甚至还有人挥舞着剃刀和炒菜铲,最厉害的是奶娃娃的嚎啕大哭,那种要奶喝的尖嚎真是天下无双,所向无敌。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种田?打猎?做饭?还是搬家?”梅儿惊讶地咕哝。“不会一起来吧?”
额尔德瞥她一眼,再看回那一票可笑的杂牌军。“你们想干什么?”
他本就有一股天生的雍容气势,再加上这会儿的沉肃语气与威棱眼神,简直就像个领兵冲锋陷阵的前锋将军,威风凛凛所向无敌,顿时骇得那票“劫匪”脸色青白地连退两大步,除了男人们之外,其它人的“武器”铿铿锵锵掉了一地,破破烂烂的,好象铁铺里有待整修的工具,还有娃儿吓得尖声大哭,老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搞不好再也爬不起来了,看上去好不凄惨。
好半晌之后,一个结实粗勇的壮年庄稼汉才抓着斧头,在众人的“推举”下紧紧张张的上前一步。
“把……把你们身上的银票和银两统……统统交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完,马上回头询问地望着大家,看他是不是有说错什么?
大家拚命点头鼓励他,于是他勇气倍增,转过头来继续说:“留……留下买路钱就……就饶你们一命……不,两命!”又回头,大家再次拚命点头,他挺了挺胸膛,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还威风八面地对他们挥挥斧头,“对,就是这样!”也不再结巴了。
是怎样啊?做拦路劫匪是这样做的吗?
换她来说还比他们溜呢!
梅儿啼笑皆非地环顾那群团团包围住他们的杂牌军,心中并不生气,也不害怕,反而低劝额尔德按照他们的话做。
“大哥,你瞧瞧,他们个个肌黄面瘦、衣衫褴褛,可见他们是饥寒交迫的贫户饥民,为了活命不得已出此下策,怪不得他们,反正我们也不怕缺钱,就把银票银两给他们吧!”
“给了也没用。”
“呃?”
梅儿这才察觉额尔德的语气很奇怪,不觉纳罕地朝他看去,发现他脸色凝重,两眼注视的不是那些包围住他们的“劫匪”,而是道旁柏树下两对双臂环胸悠哉悠哉状似看热闹的年轻男女。
“他们是谁?”
“怂恿这些百姓来抢劫的人。”
“咦?”梅儿连忙再凝目仔细端详。
没错,他们既不像贫户也不像饥民,而且又佩刀又带剑,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江湖人物。
“把银票全交出去也不行吗?”梅儿更压低了声音问。
“和硕端柔长公主在沿海各省督促官府赈灾之事已广为流传,恐怕他们是已经知道你是谁而特意来绑你,交不交银票都一样麻烦。”额尔德轻轻道。
梅儿抽了口气。“那他们为什么要怂恿百姓来抢劫?直接绑我就好了呀!”
“他们在试探,倘若你真是公主,绝不会伤害这些百姓,待确定之后,他们自然会亲自下手。”
“他们……”梅儿咽了口唾沫。“为什么要绑我?”
“八成是反清复明组织的人。”
“天!”梅儿惊喘。“那怎么办?”
“先解决那几个怂恿者。”
梅儿望着那几个人愣了一会儿,“对不起,”螓首惭愧地深垂。“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任性,他们也不会碰上这种事。
额尔德这才收回视线俯下眼来看了她一下。“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仰眸,“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很抱歉为你招惹来麻烦。”梅儿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额尔德轻轻叹息,严酷的表情融化了,“这也不能全怪你,我……”他停住,徐徐望回那几个麻烦人物。“也有责任。”
“但明明是我……”
“喂!你……你们还在嘀咕什么,到底交……交不交?”越等越紧张,那个庄稼汉耐不住又结结巴巴地吼过来。
目光转注那些“劫匪”,梅儿也叹息了。
“大哥,不要伤害他们,无论他们是否被怂恿,总是情有可原。”
“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做起来着实不容易,不能伤害他们,又得保护梅儿,还要抵抗他们愚蠢的攻击,防备那几个江湖人物卑鄙的偷袭,最最可笑的是,还得阻止那些“劫匪新手”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误砍了自己的人,这可不是普通的高难度。
大概只有一个办法……
额尔德左臂猝探锁住梅儿腰际,猛吸气,顽长的身躯在一片惊骇声中蓦而腾飞升旋,同时右手入怀取出一张银票射向庄稼汉,旋即凌空暴转,轻盈的身影宛如一抹疾逝的流星般斜射向道路另一端,眨眼间即逝。
没想到他们眼中的瓮中之鳖竟然会使出逃之夭夭这一招,堂而皇之地溜出他们的手掌心,柏树下四个年轻人不禁呆的一呆,继而狂吼一声随后追上去,最后一个还朝空中甩出一支响箭。
留下那一大票被扔在原地的“抢匪”举着挥舞一半的“武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肥羊”跑了,现在他们该怎么办?
直至那位庄稼汉抢匪仁兄从地上捡起一张一千两银票,顿时目瞪口呆地傻了眼,四周的人见了更是张口结舌,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
“肥羊”先留下“买路财”再逃?
真上道!
好半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