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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只是点了点头:“那么我下去了。那群人已经被我打发走,你安心睡吧……只是谨慎点,把门窗都锁上。”
“嗯,我已经都锁上了。嬷嬷晚安。”关若月柔顺地回答。
透过门缝,看见外面那一丝烛光渐渐消失,显然杨嬷嬷已经走下楼去。她转回头望著粗扩的男子,低声说道:“人都走了。”
男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中露出感激之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何足挂齿。”她立刻微微摇头,轻声回答。
两人都静默了片刻,最后,关若月犹豫地开口:
“那么,能不能……麻烦你闭上眼睛?我们这样、这样子下去……总也不是办法。我想法子下床,也好看看你的伤势……”
“有劳姑娘了。”他立刻偏过头去,紧紧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关若月惟恐碰到他的伤口,于是极小心地,一寸一寸,缓缓挪出被窝。
此时她仅穿著贴身小衣,一出被窝,立刻裸露出雪白的藕臂和玉腿,所幸男子果然信守诺言,始终一动不动地面朝内壁,不敢看她。见他为人正派,关若月虽然胀红了脸,却没有太慌张,慢慢地从他身下挪开,直到完全自由了,才连忙离开床边,快速地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穿著整齐。
“好啦。”她低声说道。“你等一下,我来掌灯。”
“姑娘且慢!先把窗户遮上,免得那些人若是去而复返,看见烛火不免会起疑。”男子低声提醒道。
“啊!”关若月猛然醒悟,若是纸窗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那可要糟!她连忙摸黑从柜中取出一床棉被,牢牢地遮住了窗户,为了谨慎起晃,又用衣服塞住门缝,不让一点光亮透出去,这才点燃了蜡烛。
持著烛台走到床边,关若月立刻下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烛火照耀下看得分明,男子的身躯比她原先以为的更要魁梧结实,他的左肩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渗透衣衫。然而,看他呼吸浅弱,稍有动弹便会呕血的样子,真正的伤只怕还是内伤。
“这位大爷,你……”平生没遇见过这种场面,她一时手足无措,看著那血迹斑斑的衣袍,只觉得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没想到,男子却倏然迸出一串虚弱的轻笑:“姑娘,在下今年二十又四,可不敢称什么大爷。”他终于侧头望著她,脸色虽然灰败,眼神却明亮,嘴角亦有一丝温和的笑容。“我姓雷名拓,不能起身施礼,还请姑娘恕罪。”
“雷公子,不敢当。”关若月这才看清,眼前的男子虽然长得粗犷,年纪却的确不大。原本月下乍见,只觉得他长相极其凶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此时却不知道是因为他谈吐斯文,还是看得久了,反而暗想人人都说相由心生,未必定真。否则为何他相貌凶狠,举止却这般君子?
她心下为他灰败的脸色而担心著,倒是没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
雷拓微微一笑。“在下斗胆,请教姑娘尊姓?”
“我……”关若月一楞,随即恍然大悟。
刚才杨嬷嬷若月若月地叫,他不可能没听见。只是虽然青楼女子常被人直呼其名,一般闺中女子的名字,却是隐密至极,只容许外人知道自己姓氏,他这么慎重地问她,表明了是对她敬重,不把她当风尘中人看待。
心下感激,她下觉红了脸颊,低声说道:“我姓关。”
雷拓笑了,眼神内敛而温和:“关姑娘,多谢你。”
她羞怯地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身受重伤还如此谈吐自若的样子。心里渐渐不再慌乱,反而比平时更冷静沉著许多。
环顾室内,见墙角壶中还有没用过的清水,便主动说道:“雷公子,我先替你清理一下伤口吧。”
“麻烦了。”他虽想自己动手,却是四肢无力,只得点了点头,低声谢过。
当下关若月从铜壶中倒水,端著水盆和干净的布定到床边,搁在床头几案上。犹豫了一下,她咬著嘴唇:“那……雷公子,失礼了。”
他黝黑的脸上,竟也似泛起了一丝暗红,但是望著她的眼神却依然沉毅,不带任何轻浮邪念:“麻烦姑娘了。”
关若月红著脸点了点头,摸到他的前襟,轻轻地助他退下衣衫。
雷拓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道:“关姑娘,我内襟袋中有一锦囊,里面有些丹药,麻烦姑娘取出。”
“喔。”关若月立刻依言找出了锦囊,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五颗龙眼大小,五色晶莹的药丸,异香扑鼻,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叫莹川丸。姑娘,麻烦你给我两颗。”
“嗯。”她拈起一颗送到他嘴边,看他含入口中,慢慢嚼碎吞下,才给了第二颗。扎牢囊口,才要将剩余的药丸放回他襟袋里,他却摇了摇头。“关姑娘,剩下的你收著吧。”
“这……”
“莹川丸不但能治伤,也能解毒治病。”他微微一笑。“雷某今天百般劳烦姑娘,无以为报。只有这个,姑娘日后或许还用得到,就请收下吧。”
“如此……就多谢公子赠礼了。”关若月见他说得诚挚,也就不再推辞,收下了锦囊揣入怀中。
助他退下袍衫至腰际,她拧了把毛巾,轻轻按上他的伤口,抹去干涸的血迹。
“我这里没有什么创伤药,只能麻烦你将就一下了。”她歉然地说道,将他肩头的伤口包扎妥当,披回外衣,随即又绞了一把冷毛巾,仔细而轻柔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泥沙。
吞下丹药后,胸口已经不如先前闷窒,没了气血翻涌的那般难受。雷拓侧头望著关若月,只见烛光将她脸颊照得明艳,宛若白玉雕琢一般,娇美不可方物,让他不觉有些怔忡了。
他知道自己的这张脸,说好听一点是相貌威严,说难听一点,就是粗恶吓人。平时人们看见他不是皱眉躲避,就是偷眼猛瞧,那些斯文人家的姑娘更是一接触他的目光就花容失色,战战兢兢。无论他谈吐如何谦逊小心,走到哪里还是被当成洪水猛兽,彷佛都惟恐他突然翻脸,拔刀杀人一般。所以久而久之,他索性远避人群,除了江湖豪客,鲜少和其他人接触。
可是眼前这体态纤弱的少女,一开始虽也是惊惧不已,却在短短几句交谈之后便开始对他放心,甚至不计较他夜闯闺房,反而帮著他隐瞒行踪,实在是始料未及。
此刻看她悉心关怀的模样,只觉得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美丽的女子。心中温暖,低声问道:“姑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关若月怔了怔,在他目光注视下,脸颊不自觉地微微发烫。她垂下了螓首,片刻,才轻声回答道:“因为雷公子你是个好人。”
雷拓微微挑眉,不无诧异。这一生,还不记得有谁素昧平生地就说他是个“好人”,黝黑的眸中顿时闪过一抹趣味,微微笑道:“是吗?何以见得?”
关若月处理完他的伤口,先站起身来,将水盆端回墙角的铜架上,等走回他身边,她这才细声回答道:“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待我。”
虽然她耻于说出口,但是两人心里都明白,她说的“那种眼光”,是多少的轻薄与侮蔑。雷拓心头一热,脱口而出:“风尘女子身在青楼,多半非为所愿,更何况是姑娘这般斯文重礼……可恨世上,多有幸灾乐祸的浅薄之人!”
见他说得真诚,关若月眼中浮现薄薄的水雾,低声道:“谢谢你。”
雷拓望著她,突然问道:“不知姑娘竟为何会流落此地?”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关若月顿时楞住了。
话一出口,雷拓也自觉唐突,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姑娘若下愿说……”
“不,我……”关若月摇了摇头,垂下眼廉,“实不相瞒,我其实出身富贵人家。我爹曾经官任礼部尚书,权倾一时……”
陷入回忆里,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蒙胧,低声道:
“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逢年过节,家门前送礼的人简直就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雷拓有些吃惊,但是转念一想,却觉得自己不应该感到意外。看她举止如此温雅,举手投足间皆有大家风范,自然是书香世家,名门千金了。他微微蹙眉:“却不知后来……?”
关若月幽幽叹息了一声。
“爹爹自恃才高,颇有孤芳自赏的样子,惹恼了不少同僚,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一迳数落他的不是……”她的眼中浮现泪水。“一开始皇上欣赏爹爹的文采,还处处偏护著他,可是日子一长,终究厌烦。爹失宠后,有人趁机编造伪证,说他私通蛮王,居心不良。大理寺不问青红皂白就判了他的罪,我爹……被极刑处死。”
说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掩面低声啜泣。
“关姑娘……”叛国之罪,何等严重。雷拓不必再问下去,就知道她至亲中必无侥幸免难之人,不由地感到一阵心酸,长叹了一声:“姑娘,请多保重身子,节哀顺变。”
没有拉拉杂杂地说一堆无益废话,可是短短几个字,语气忱挚,却是她能感觉得到的。关若月咬了咬嘴唇,抹去泪水,深深地吸了口气。
感觉心绪平静了些,她勉强一笑,接著说道:“好在我娘早逝,爹又未曾续弦,膝下无子。总算……总算没有许多人受到牵连。”
雷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可是,姑娘却……”
“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是幸或不幸。”关若月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原本,我该是被发配边疆的。可是办这事的人也不知是不忍心,还是想要牟利,偷偷拉人顶替,把我卖来这里。总算我略通琴艺,杨嬷嬷的心肠又不坏,就这么著,让我当了三年的清倌。”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至少是很感激她的……”
雷拓望著她秀美的轮廓,那平静的表情掩不去眼中的忧郁。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关姑娘,可曾想过要离开这里?”
听他这么问,关若月纤瘦的身子猛然一震,垂下了头。在她来得及侧头回避之前,一颗晶莹的泪珠已经俏无声息地滚落,打湿了雷拓脸旁的被褥。
然后,才听见她用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每一天。”
每一天啊!
虽然杨嬷嬷待她不薄,虽然免受军役之苦,可是现在这样的生活,她无法从容面对!无法学会对著贪婪露骨的目光强颜欢笑,无法学会对风骚放浪的言语曲意逢迎……
都说红香院的清倌花魁自负身价,冷若冰霜。有谁知道,在那无动于衷的外表下,每一天她惶如惊弓之鸟,恨不能插翅而飞啊!
每一天,每一夜……
关若月紧紧闭起了眼睛,却挡不住泛滥的湿意和心里的凄然,让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滚落。
“关姑娘……”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带她走,带她离开这一切。他能看得出,风尘之地的纸醉金迷,正慢慢扼杀眼前这位文秀娇怯的姑娘。可是话已经到了喉咙口,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又凭什么呢?素昧平生,自己是个有一身家仇恩怨纠缠的江湖汉子,家境也并非富裕,要她这么一个文弱的姑娘跟著自己,过简陋的生活,担惊受怕,难道她就会比现在开心吗?
更何况,他虽无轻薄之心,可是孤男寡女又非亲非故,终究惹人非议,毁了她的名节。纵然他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她好歹也曾是堂堂的尚书之女啊!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难道会甘心跟著他?
只怕……未必啊!别的不说,她娇颜如花,他却貌似恶鬼,已经是云泥之别!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竟只能满怀愧疚地低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对不起,提起了姑娘的伤心事……我一时失言,姑娘莫要见怪。”
关若月这时已经渐渐平静下来,见他脸上满是同情和歉意,她微微一笑,擦乾眼泪摇了摇头。
“别这么说。其实……其实你肯听我说这些,我很感激。”悄然低头,平静的素颜藏不去眼中的一丝落寞。“这些话,平时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关姑娘……”他的心不能克制地,为她抽痛起来。
关若月突然甩了甩头,似乎下愿让自己沉溺在过去中,强打起精神。“嗳,我又罗嗦了,雷公子别见怪。时候不早了,你快休息吧。”
雷拓见她拿起烛台就要离开床边,不由地一楞。“姑娘你……”
“公子伤重,今晚就、就睡我的床榻吧。”她的脸微微一红,颇为不自在地说道。“我在桌上趴一下就好。”
“那怎么行!”雷拓急道,连忙挣扎著要起身。“深夜闯入已是无端,怎好再如此委屈姑娘?”
“呀,你别动!”关若月立刻赶到他身边,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雷公子,你受的伤颇重,今晚就只顾好好休息。反正我不累,凑合一夜也没什么。”
“关姑娘……”见她说得如此坚决,只怕不肯改变主意,雷拓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姑娘,你是否能信得过在下的为人?”
“我……”见他的目光望著身边床铺上的空位,不需要说出口,关若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顿时飞上一层艳彩。犹豫了一下,她低声说道:“不是我不信你的为人,只是……这实在……”
共处一室已经十分不合礼教,更何况是共躺一个床榻?
“我也知道这样十分委履姑娘。可是,若我占了姑娘的床,却要姑娘枯坐整夜,我怎能安心合得上眼?”雷拓静静地望著她,深邃的眸中是一片坦诚。“我发誓,绝不会碰到姑娘分毫,此事也绝不会有第三涸人知道。”
关若月咬著嘴唇,半晌没有回答,终于,她点了点头,吹灭了烛火,轻轻地在他身边合衣躺下。好在她的床十分宽大,虽然两人并肩躺著,中间还是留有距离,身子并没有碰到分毫。
表面上,她的举止十分乎静镇定,其实心底却是慌乱不已。到底,是和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子睡在一张床上啊!并非不信任他的为人,只是觉得尴尬,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未再多加思索,她轻声唤道:“雷公子?”
“嗯。”
“追你的那些人,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低柔的嗓音里含有一丝担心。
雷拓思索片刻,才缓缓回答道:“找不到我,约莫是打道回客栈去了。那些人和我一样,只是路过江南,并非居住此地,姑娘不必担心他们去而复返。”
“我不是担心这个,只是……日后公子还会不会遇见他们?”她咬了咬嘴唇,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关心。
雷拓心中一暖,温声道:“日后纵然遇上,我一定会多加小心,不会再被暗算到了。若光明正大地比试,那些人的武功其实颇是差劲,奈何不了我。”
关若月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再次开口:“问句不知轻重的话,雷公子别见怪。那些人……是否和公子有仇?”
“他们只是受人指使,倒和我没什么特别的过节。不过,指使他们的人的确和我有仇,而且是上一代传下的恩怨。我……”雷拓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关姑娘,别问了吧。”
“对不起,我……”
“我不是怪你。只是这些恩恩怨怨,本和姑娘无关,我不想拿来让姑娘操心。”雷拓柔声说道。“江湖上的种种事端,多半不是什么让人开怀的故事,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
“我明白,多谢公子的好意。”关若月感激地点了点头,轻声回答。
静默了片刻,她突然又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雷公子你不太像江湖中人。”
“我不像江湖中人?”雷拓愕然,他这样魁梧的身形,加上老是被人说杀气腾腾的五官,却有哪里不像了?
黑暗中看不清关若月的脸,却能感觉到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嗫嚅著:“在这里,也时常会见到一些行走江湖的大爷们。不像雷公子,他们的身上常常有……有种怪味……”
最讨厌的,莫过于应酬那些什么“中原神拳”、“岭南飞腿”的,一边听他们吹嘘自己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劈死过好几百人,一边还得忍受那剌鼻的异味。幸好她只是清倌艺妓;弹两个曲子便可以走人,否则……当真是不寒而悚。
难道要当豪客大侠的前提就是好几个月不洗澡吗?想不明白。
雷拓楞了片刻,蓦然笑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却充满了愉悦之意。
“原来关姑娘对江湖中人的见解是这样!没有被姑娘列入臭男人的行列,雷某深感荣幸。”
关若月顿时胀红了脸。“我本就不知道什么……公子却来取笑!”一边说著,她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扬起,语气中并没有恼意,却有几分像是娇嗔。
“岂敢。”雷拓一笑,闭起了眼睛。“现在大概已经过子时了吧?关姑娘,早些歇息吧。”
“嗯。”她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有些见腆,却不再紧张。“雷公子,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