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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你怎么没想过理智和感情全然无关呢?更何况……更何况…。“作决定的是你而不是她!
这个想法像雷电一样地轰击着他,是啊,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在作决定,而不是他们两人!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啊,他只是作了决定,然后通知她。允宽痛苦地咬紧了牙齿,你这个混蛋,他咒骂自己,你痛苦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你的痛苦还能忍受,因为那是你自己下的决定,你完全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她呢?
对她而言,那是她的感情世界完全崩毁了。她突然间被从玫瑰色的世界扔了出来,却还纯真到不能认清事情的错误并不在她,而又善良到不懂得归罪于别人,她只是无辜地承受起这一切,等待时间去掩埋她的创伤……
恐惧攫取了允宽的意志。是他自己在八年前亲手摧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又有什么资格期望她会再一次接受他?望着于岚那沉默而被动的脸孔,他心头上的千言万语一刹间全都搅过,到嘴边时却再三迟疑,到末了只化成三个再简单不过的字重重吐出。“原谅我!”
“原谅你?”于岚凄迷地笑了,“你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吗?”
允宽的心沉到了谷底。“小雾,”他痛惜地说,“不要这样,你可以恨我,可以责备我,可以惩罚我,但是不要这样压抑你自己,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他伸手去拉她的手,那双小手也冷得像冰一样。
于岚动了一下,笑意自她唇边隐去,她低下头去看自己被他握住的手,然后不动声色地抽了回来,转身向门口行去。
“晚安。”她说,轻轻拉开了房门。
“小雾,”允宽在她身后低喊,“若你不能再爱我,那么告诉我你恨我,若你不能原谅我,至少请你把伤害移到我的肩上来,不要再自己一个人去承担!”
于岚在门口僵住了。
“不,我不恨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甚至不曾想过要去恨你。”‘她低声说,却连头都没有回,“至于原谅你不过做了你认为该做的事情,也并不需要我的原谅,我只是……
我无法再信任你了。“
门无声地关上。
允宽跌坐在床上,疲倦得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被抽空,事情怎会变成这样的?爱情真的精致脆弱一如上好的玻璃器皿,经不得一点损伤吗?年少岁月的无知和盲目,真的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八年的相思与煎熬还不算数,现在还得面对自己可能永远失去了她的事实……
允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想起于岚那凄迷而空茫的微笑,不,光是失去她也许还不是最严重的事,更可怕的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于岚已经死去了,某种女性的、纯真的、温柔的且信任,以及对生命充满期待与欢愉的特性,已经被她自已给扼杀。至少,一定曾波地淹埋了一段极长的岁月。然而,如果那些特质曾经复苏过来,也已经再一次被他吓得全部收缩回去。
——我无法再洁任泳。她说。
允宽紧紧地闭上眼倩,不,不能这洋,他绝不能允许她这样,她所拥了的天性太珍贵,不能被这样的原因来损毁,允宽坚定地睁开了眼睛,爱是世界上最精致的东西吗?但它也同时是世上最强的力量,是爱造成的伤损,便只有用爱来补偿。
——但我已不能再信任你。
喔,你会的,你会再一次信任我的,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要花多长的时间,小雾,我会再一次挣回你对我的信任——以及你对我的爱。这一次,我绝不会再以任何理由来放手!
绝不会!
于岚是被雨声惊醒的,她在枕头上侧转了一下头,闹钟的针指着六点,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昨天夜里,她几乎是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大概真是神经都绷到麻木了吧,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睡得这样沉,她掀开被子,起身更衣,不,不要去想了,什么都不要想,你必须工作……专心工作去吧。
当阿屏看到她下楼的时候,诧异地露出笑容来和她打招呼。“你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小姐?”
于岚耸耸肩,阿屏很尽责的问:“你现在要吃早餐吗?”
“不用了,我到外面去吃,”于岚只想早一点离开屋子,今天早上,她不想见允宽,也不想见既岚,更不想搭他们的车子去上班,“如果妈妈问起,就说我去公司了。”她一甩头就走了出去。
雨势渐小,只是细细密密地织着,于岚跳上公车,看着市内渐渐拥挤起来的车辆,这样的十丈红尘啊……
她在平常上班的时间进入公司,办公室里还没有几个人,一个个拿批判的眼光看她。于岚一言不发地进了办公室,又听到外面人声渐多渐杂。然后,她桌上的电话响了,于岚伸手取过话筒。
“沈于岚。”
“沈小姐,”她顶头上司的声音在话筒那一端传来,带着压抑过的平静,“请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于岚挂掉电话,沉吟地盯了那话筒一会,要来的终于来了,以前的中国文人称这种情况叫什么来着?“上动天听”?于岚讽刺地冷笑一下,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哩,个人的私事竟会干预到工作本身……于岚深吸了口气,推案而起,挺直背脊,昂然向社长室走去。
周振文自那张大办公桌后盯着她看,镜片后的眼睛如往日一样地毫无表情,只有轻敲着桌面的手指,微微泄漏出内心的不耐。
“坐吧,沈小姐,”他随意地摆了一下手,精明的眼睛却不曾离开过于岚,有一阵子都没说话,似乎在考虑怎样措问。
“沈小姐,”周振文终于再度开口,“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请你到这儿来吧?”
于岚突然觉得可笑,想说什么就直说罢了,何必在这时候还来这一套尔虞我诈,高手过招?她懒得应付,只是摇了摇头。
周振文啪一声点着手上的香烟,深深地喷出一口烟雾。
“是这样的,沈小姐,昨天中午社里发生一些不大愉快的事,听说是和你……以及你的男朋友有关。我,呃,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你知道,呃,像这样感情纠纷若是传出去,对社里的名声总是不大好。”
于岚的脸色沉了下来。
“周先生,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她毫不客气地说,“我们社里也从来不曾禁止过访客,何况是在休息时间前来拜访的访客,孙毅庭发生车祸的事,我个人很为他难过,但那完全是意外事件,我相信警察局的调查可以证明这一点,既然昨天在社里不曾发生泼硫酸或持刀追杀这一类所谓‘争风吃醋’的行为,我就没有义务为捕风捉影的谣言负责,当然也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
周振文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嗯,呃,当然,当然,”他弹弹手上的烟灰,“只不过呢,沈小姐,现在社里已经传说得一塌糊涂,对大家的工作情绪都有不良的影响,如果让我们的竞争对手知道这些事,恐怕会对我们造成不利的言论……”
于岚愈听愈是可笑,刷一声站了起来。
“你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宣布我和孙毅庭的婚约来平息这些谣言吗?”她锐利地说,“我得到这份工作,凭仗的是我的能力,不是我的道德,无论是我的雇主,还是我的同事,都无权用道德观点来责备我,我并不是在竞选市长或立法委员,没有必要为自己的道德形象负责,理会何况我根本没有做出任何伤风败俗的事——请告诉我,如果今天发生车祸的是我沈于岚,而不是孙毅庭,你也会用同样的说词去责备孙毅庭吗?”
周振文尴尬地在椅子上动了一动。
“沈小姐,事情不是这样说——”
“不会,对不对?”于岚冷笑一声,“因为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他如果惹起感情纠纷,就是风流倜傥,换到我身上来就成了伤风败俗,是不是?然后我这种‘伤风败俗’的行为就‘对大家的工作情绪都有不良的影响’了?我可不可以问一下,我们杂志社请来这许多工作人员,是让他们工作的还是让他们蜚短流长,好受不实谣言影,向工作情绪的?至于说到竞争对手会散布对我们不利的言论,那就可笑了,他仃能逮到什么丑闻?再说,就广告学上言,任何争吵和谣言都可以是最佳的广告,不是吗?”她凌厉地逼问着周振文。
“如果我是你,我会先斥责那些到我面前来打小报告的人,而不是去追查谣言的真实性,以及责备为谣言所困的人!
周振文想不到这素来温雅的女子,发起怒来竟是如此暴烈,言语又是如此尖锐,偏偏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在理字头上,她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使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下台,进而恼羞成怒了。
“不要把话题扯得太远,沈小姐,”他暴躁地说,“谣言造成困扰总是事实,我既然身为社长,当然有权找你来一个解决的办法!”
哦,打起官腔来了?一股怒气从于岚体内进裂开来,她受够了,这些日子来的风风雨雨,指指点点,一直到昨天在办公室的争论,孙毅庭的车祸,心力交瘁的感觉,和昨晚感情风暴……现在,又要面对这样世俗的问题,她实在受够了,于岚高高地昂起头来,眼睛里进出怒火,娟丽的脸上柞满了绝不妥协的倔强。
“没什么好商量的。”她高傲地说,“该为这件事受责备的不是我,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也不是我,如果你不能接受这样的观点,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再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
“沈小姐——”周振文惊怒地站起身来,但于岚的话比他更快。
“我辞职了,周先生,”于岚掷地确有声,脸颊因激动而泛红,双拳因愤怒而紧握,“我自认能力不足,只能处理杂志编辑的工作。而你需要的,是一位能掌握火们闲言闲语以及他们工作情绪的——外交家。”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社长办公室。
也许,她早就有这种直觉了吧,知道事情迟早会闹到这个地步,又或者是,她已经对社里的人事纷扰厌倦至极了吧,潜意识里想要早点离开于岚看着自己桌上已经大致完成的编辑大样笑了起来,若非如此,她没有必要这么早就把这一期的内容全定出来的,不是吗?这时候把工作辞去,杂志的编排工作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于岚合上卷宗,把刚刚拟好的辞呈夹进去,召来社里的小妹,让她把东西送去周振文那里。自己拾起皮包,离开了这家工作了好几年的杂志社。
这样一走,大约称了不少人的心吧?社里有两位资深编辑,觊觎这总编的位子有好久了,纪郁璜大概也会很开心,他是看不得自己留在那儿提醒他的“败迹”的,还有……
于岚甩了甩头,仰头去看台北十一月阴雨灰暗的天空,马路两边尽是高耸的建筑,每一栋建筑物底下都有数不清的,人际纠葛,于岚深深吸了口气,湿冷污浊的空气,只让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她跳上计程车回到家里。
伟伟突然看见姑姑回来,大为兴奋,跑上前来夸示他刚刚完成的儿童画,霞衣惊讶地看她。
“怎么回来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于岚迟疑了一下,一面轻拍伟伟的头,“我辞职了,”她一向喜欢自己的嫂嫂,当她自己姐姐一样,有许多事并不瞒她。
“辞职?为什么?”
于岚轻叹一声。
“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她说,“妈在不在家?”
“逛街去了。”
“那好,”于岚松弛下来,“我现在最不想的,就是回答太多的问题,”她一面说,一面朝楼上走,“我去收拾一点东西,等她回来,告诉她我出远门去了。”
“小雾,”霞衣震惊地跟她上了楼,“你要去那里?”
“去旅行。”于岚微笑,眼光穿透潮湿的天色,落向遥远的未知。
“去南台湾,去东海岸,去看明亮的阳光,蔚蓝的天色,广阔的海洋;去读孤独,去闻寂寞,去明白天清地旷,无牵无挂,去洗回一个干干净净的灵魂。霞衣,告诉爸爸妈妈,我要去作一趟长途的旅行。”
第十章
多么蓝的天啊!
于岚仰起脸来,深深地吸了口气。海风越过无际的太平洋向她扑掠过来,将她发丝全部都吹乱。蔚蓝的海上不时卷起雪白的浪花,向着岩岸淘淘涌来,然后碎裂成千千万万的水泡,重又跌人大海。潮汐与岩岸的嬉戏缠绵,已经维持了多少个世纪?岩层上尽是水蚀浪刻的痕迹,绵延牵挽地迤逦无尽。那么坚硬的岩石上,怎么雕出衣褶一样柔和的痕迹?于岚蹲下身去,伸出细长雪白的手指,在石块上轻轻摸着,心中充满了无以名状的感动。
这已经是她到恒春来的第三天了,也是她徘徊在这片被称为佳洛水的海岸上第三天了。离家的时候,她并不曾有过刻意探访何处的计划,只是恒春的阳光那样好,那种明朗豁达的天色,正是此刻的她所最需要的东西,而沉静又多变的海岸,更叫她心思渐渐宁静下来,她每天出了旅舍便跳上公车。在海岸上徘徊到日落。
这不是旅游的旺季,也不是周末假期,偌大的海岸几乎看不到第二个人,当然更不会有苍蝇般对着人追逐围绕的小贩。有人的地方,便免不了这些争逐纷扰吧?于岚遥遥望向大海,海风将她身上软呢的灰蓝披风吹得不住飘拂。这样清朗的天地……可惜她不得不回台北。于岚苦笑一下,想起自己昨晚打回家的长途电话。
“小雾?”沈太太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忍不住提高了嗓子,“你现在在那里?要出远门怎么也不说一声?你可把我们都急坏了!”
“我在恒春。妈,别担心,我会照顾自己。我只是想出来散散心而已。”
“小雾?”沈刚插进来,“出了什么事?公司说你把工作辞掉了,是为什么?”
于岚叹息一声,把话筒拿远了一点。这就是父母,永远对孩子有太多的关心,就好像你今年只有七岁,而不是二十七岁。
“这些事等我回家再说好吗?在电话里反正说不清楚,不用挂心,我很好。我再过几天就会回去了。”她保证地说,在电话那头传来更多问题之前,赶紧把电话筒挂上。
回去以后,还有一场询问要应付,不过这种家庭风暴总是出于善意,比较上容易对付得多,真正的问题在她心里。她要如何回去面对赵允宽呢?在经过那晚的摊牌之后?在他表明了他的爱情之后,如果他继续追求她,她有没有能力再抗拒他呢?
于岚非常明白,那天晚上,是她过分的疲倦和震惊,以及往事沉痛的记忆,扼杀了她对允宽的一切反应,但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太久的、,只要他继续如此在她面前出现。于岚阴郁地叹息一声,她必须设法架乾起足够坚固的高墙,否则的话……
她再叹了一口气。风渐渐凉了,于岚掉转身子,向来时路径行去。该回去了,夕阳已经开始西下。她留恋地再看看海水,将眼光调回公路上。远方有一条人影落寞行来,于岚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这个时节,居然也有像她一样的游客啊?她心不在焉地想着。那却已走入正与她相对的方向,于岚再瞥他一眼。震惊使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僵立在当地。
赵允宽笔直地走到她面前,垂下眼睛看她。他脸上写满毫不掩饰的欣喜,以及如释重负的轻松。
“嗨!”他说。
“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她的本意是责问,结果却成了嗫嚅。他出现得太突然了,突然得使她完全没有时间反映。
“来找你呀。”允宽微笑。
“但——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唔,这完全是运气,我只是来这里试试看而已。如果找不到你,我就会到你住的旅馆去等你了。”
“我住旅馆?”
“那并不难找,对不对?只要按着电话簿—个个打电话去恒春的每一家旅馆问就成了。”
于岚惊愕地看着他,突然明白他为了找寻自己,花费了多少精力,绝不止是像他现在所说的这样轻描淡写而已。她突然一阵心乱,将眼睛自他脸上调开。
“你就这样突然跑到恒春来,把自己的工作扔下吗?”她冷淡地说,刻意挑选不涉情感的话题。
允宽深思地看她。
“事实上,我主要的工作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细节部分并不需要我自己动手。”他慢慢地说,注意到于岚的身子轻微地抖了—下。
“那就是说,你又要回德国去了?”她淡漠地问,眼睛望向遥远的太平洋。想到他即将离开,她的心灵仿佛突然开了一个空洞。但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么,知道他早晚会离开的,既然要离开,当然是愈早愈好。于岚又觉喉中梗得好痛,她背向允宽,等待他说出“是啊,我就要回德国去了”的回答。
但她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
于岚终于按捺不住地回过身来,正遇上允宽专注深思的眸子。她忙又将脸转向海岸,但允宽温和地拉住了她,将她整个人转向自己。
“我可能回德国,也可能不再回去,”他说,仍用那种专注的、沉思的眸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