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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宽沉默着,眼底的神情深不可测,但却不是嘲笑,不是怜悯,只是温柔……以及其他压抑太紧,紧得即在平常于岚也未必狡滑得出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借我?”
于岚惊觉到自己的孩子气和过分紧张,挣扎着放松下来,“因……因为我今晚要看。”
“那么,”允宽微笑了,“明天借我?”
于岚抱紧手上的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完。”而且等我看完的时候,你大概早就不在台湾了;也许我此生都不会再有看它的时候……她在心里默默地加了这一句,勉强自已微笑,“你还是看你的松本清张吧!”
“那不是‘我的’松本清张,而且我从未说过喜欢松本张清,”允宽微微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想把泰戈尔诗集借给我可以推荐一些其他的书吗?”
“橱子里有那么多书,你可以自己去找啊。”
“你是专家,不是吗?我接受一切你所推荐的书,”允宽深沉的眼睛看向她手中的诗集,“那么,等你信得过我的品位时,也许会愿意和我讨论泰戈尔这样美丽的作品?”
天哪!他怎么可以在说着这些充满暗示的言语时,还表现得如此无辜!于岚狂乱地别开脸去,假装自己正在流览书籍。一整个晚上,她都尽力在忽视彼此间波涛暗涌的感觉,忽视他所有语带双关的言词,告诉自己说,那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多心。因为若不如此,她就要跌进漩涡中去,惨遭灭顶,再也挣扎不出……于岚挫败地垂下肩膀。
来不及了,她已经跌进去了。不,她更正自己,不是“已经跌进去了”,而是一直不曾走出来过。她曾经用了那样多的心力来说服自己,说他已不是当年的他,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而如今的允宽,依然,甚至是更强烈地吸引着如今的于岚!如果她可以把当年的情感贬低为少女的迷恋,现在的情感又该怎么说呢?于岚绝望地合上双眸。她爱他!再逃也没有用了,她如何能逃避自己的心呢?她爱他!
但是他呢?
于岚打了一个冷颤,允宽的声音立时在身后响起,“有点冷是不是?你穿得太单薄了。”
何止是单薄而已啊?我需要一件盔甲。于岚苦笑—下,盔甲有什么用?最大的敌人是她自己,来自她的内心。“是谁像命运一样驱遣着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她又打了一个冷颤,允宽轻轻叹息一声。
“回房去加件衣服吧,小雾,别感冒了。”
她望了他一眼,迷迷茫茫地走出图书室,手里紧紧抱着的,还是那本泰戈尔诗集。
她爱他,她到了现在才知道……
于岚厌倦地调开眼睛,把这篇爱情小说推到一旁。已经进入十一月了,台北的阴湿简直触手可及,在这样灰色的天空下,着实叫人无法提起工作兴致。于岚叹了口气,自已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允宽真的才回来两个星期而已吗?她摇摇头,再次勉强自己去读桌上的小说。心神不宁已够糟糕,她可不能因此而影响到自己的工作,这篇稿子,昨天就应该审完了,她却一直拖到现在。于岚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还有半小时才十二点,她埋下头去,开始聚精会神地工作。
这是一篇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正是她目前最不想碰触的那一种。于岚勉强将它看完,便即陷入沉思中,小说的结构、文笔、可刊登性……一时间全被她抛出了脑外,直到一阵敲门声将她惊醒。
差五分十二点,于岚纳闷着来人会是谁。今天是周末,哪—个人不是急着下班呢?也许是既岚?但既岚从来不曾如此斯文过,进她办公室还敲门……这些想法电光石火般在她脑中一掠而过,于岚简单地说,“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赵允宽。
当然是他,于岚微微挑起一边眉毛,“怎么是你?哥哥呢?”谢天谢地,她的声音和往日一样平静。
“他下午有个应酬,陪客户吃饭去了。”
于岚点点头,开始默不作声地收拾桌子,允宽看着她和细腻的动作,忽然开口问道,“一道吃中饭好吗,小雾?”
于岚微微一僵,没有说话,允宽懊恼地啧了—声,“呆,我干么问你,等你上了车,我把车往外一开,嘿嘿!”
于岚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确定你留学的地方是德国而不是阿拉伯吗?”她问,“我们的女权什么时候低落到这步地了?”
“我不认为绑架行动和女权运动之间有什么相关,”允宽笑着说,“再说,强盗也可以保有完美的骑士精神,照样为女士拿外套、拉椅子。英国有罗宾汉,中国有楚留香。”
于岚一时间啼笑皆非,忘了和他辩驳:骑士精神并不等于女权运动。
“怎么样,小姐,你自己选择被绑架的地点吧?”他淘气地看她,然后又加了一句,“其实,吃过午饭,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
于岚戒备地看他,允宽摇了摇头,“我饿死了,先去吃饭,好不好?”
他要不说的话,就算拿铁锤也敲不开他的嘴。于岚拿过皮包,走了出去。
允宽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把办公室的门带上,依旧留下半公尺宽的空隙,于岚—拉开门,就看到好几张脸同时转过去,各自作出忙着收拾桌子的样子,她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也懒得再去和他们打招呼,自顾自地昂着头向外走去。
“吃过饭以后,陪我去买点东西好不好?”允宽切开碟子里的明暇,“我很不会挑礼物,尤其是送给中年妇女的礼物。”
“啊?”
“你妈妈的生日快到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从既岚那儿问来的。”
于岚放下了刀叉,“不对吧?”她说,“我不认为我哥哥会告诉你这些。尤其是,当你的动机如此明显的时候。”
“我有什么动机?”
“‘聊以报德’的动机。”于岚摇了摇头,“真是的,允宽,哥把你当自己兄弟看,你住我们家里,就没有必要这样见外呀!还特意问生日,送实礼物一—。”
“小雾,”允宽打断地,“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如果你的家人真是我的家人,送他们生日礼物也不能算什么‘聊以报德’,不是吗?你送自己母亲生日礼物时,也不会朝这方面去想的,不是吗?”
于岚沉默了—下,“我道歉,”她勉强自己微笑,“我大概是一—是人情往还的圈子里打滚太久了。不过,我还是不能想像,你会直截了当地对既岚说:嘿,你家里的人生日都是什么时候啊?”
“呃——老实地说,我并没有那样诚实,允宽承认道,”我骗他说我正在研究星座占卜。“
于岚看着他—对狡黠的眼睛,垂落在前额那—绺微掷的黑发,真是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赵允宽啊,”她笑着摇头,“我要把你怎么办才好?”
“陪我逛街!”
他们去逛了街,看遍商店里所有奇怪与不奇怪的礼物。
于岚其实也不是个会挑礼物的人,尤其当沈太太什么都不缺的时候,不过忙乱了一下午,也总算尘埃落定。于岚看着他吩咐店员将一条项链仔细包装起来,微低着头的侧面宁静温和,而自己站在他身侧。她突然臊红了脸,这不正是人间的情侣或是夫妻吗?羞不羞啊,这样地胡思乱想!在他眼里,我只是朋友,又是妹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还爱着他!不能让他知道!于岚咬紧了下唇,但是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
——因为他表现得太飘忽,因为你有自尊。重要的是,你不敢再相信他!
是的,因为你不敢再相信他,你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度抽身而退,使你又一次伤痕狼藉,你也不相信自己还有能力再承担一次这样的绝望。沈于岚啊,你是个贪心而又胆小的女子,只能在患得患失中作永恒的摆荡。可笑的是,你只敢用这种方式处理自己的爱情。如果说这就是爱情酸涩苦楚的部分,那你又为何不能接纳安全且无刺激性的人物呢!例如孙毅庭?
——因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偏又无可救药的胆怯且害羞!于岚暴躁地将笔扔在稿纸上,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兜着圈子,不要去想了,这个死结是解不开的!只要你还爱着他……上帝呀,于岚低语……我是如此地爱他!
但是他呢?
那个英浚得过分、聪明得可恶的赵允宽,每天只是没事人儿一样地陪她上下班,他甚至不再提泰戈尔这种敏感且双关的话题。他亲切,但不亲昵;他轻松,但不轻浮;他常在于岚身旁出现,但不是黏腻,也显不出刻意。于岚无法拒绝他,也——在她内心深处知道——不想拒绝他。允宽永远有办法令她微笑甚至大笑,永远能引她讨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观念、话题,有时根本只是言语间的激辩,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在允宽面前露出太多感情,但是那种亲切温和愉快明朗的相处状况里,要想将自己绷得像根绞紧的弦是太难了。更何况允宽从来不再提起任何叫她紧张的东西。
于是,随着时日的流逝,于岚的自我防护愈来愈薄,戒心愈来愈少。虽然,在独处的时候,她会因心底隐隐的需求而痛苦,她会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呀,要小心呀……然而只要和允宽相处超过五分钟,这些防护就全部被赶得无影无踪了。
日子就在工作的忙碌和内心的摆荡中过去,于岚再也无心去顾及社里同仁好奇的、探索的眼光,以及背地里窃窃私语。
纪郁璜那神秘兮兮的笑容,她早已学会淡然处之了,却是有一回,连林静芸这纯真的女孩都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到“孙毅庭好像很久没到这边来了”,倒真令她吃了一惊。当时她只是平平淡淡地用“大概他事情忙吧”应付过去,事后却愈想愈是不快。然而脑袋挂在别人脖子上,嘴长在别人脑袋上,这又不是专制时代,她也不是集权君主,如何杜绝得了天下芸芸之众口?生气只不过给自己找罪受。
于岚将自己的愤怒摔开。真是的,连自身的感情都应付不了了,还有精神去理会别人的闲言闲语吗?于岚照常上班,照常忙她的事。
但是,她心底隐隐有一种感觉:她被孤立了。至少,杂志社里的人对待她的方式有了一点生疏。也许这种疏离本来就存在了,毕竟人们对“当权者”(多可笑的名词!于岚从不曾这样看过自己。)总有点隔离,何况于岚是如此年轻的女子。
但却从不曾浮现得如此鲜明过。中国人仍旧习惯于以道德来衡量一个人,即使这种道德早已过时,早已不合理,早已变得偏狭、单薄且可笑。
于是有那么一天,于岚正忙着接电话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于岚头也不抬,只是用手掩了一下话筒,“请进!”她扬声道,眼睛兀自在桌上的稿件上流连,“是,一切照您的要求,跨页的铜板纸……好的,我会派人给您送去,再见。”挂了电话,她向门口那人瞄去,一面不经意地道, “有什么事情……”
她的话声消逝在喉咙里。
孙毅庭随手将门带上,顿了一顿才转过身来。他的脸色很苍白,而且明显地消瘦了,衣着发型倒还是干净整齐的,只是整个人都黯淡了。
于岚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有好一会儿,她只是无言地盯着他看,不晓得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孙毅庭深沉地看着她。
“你愈来愈美丽了,于岚。”他声音低沉喑哑,“我听说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美丽的,你……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吗?”
于岚握紧了拳头,“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但我相信你听到的都不是事实。”
孙毅庭哑然一笑,但笑意并不曾进入他眼里。
“何必瞒我呢,于岚?赵允宽天天陪你上下班总是事实,不是吗?”
怒意飞入于岚眉睫之间,“他不过是搭我哥哥的便车上下班——”她咬着牙说,然后突然觉得无比疲倦。别人质疑也还罢,连孙毅庭也趟进这团浑水里来搅局!当然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关心,但她已经十分清楚地拒绝他了呀!于岚眼睑轻垂,将脸别开,冷淡地道:“你只是为了这种谣言来找我求证吗?”
孙毅庭僵了一下。
“对不起,于岚。”他低声道歉,“我没有权利……”
“算了,”于岚不想再听下去,“我们还是办正事吧。”
孙毅庭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将卷宗在于岚桌上摊开。
允宽轻快地走进这栋办公大楼,离午餐时间还有十分钟,把于岚从办公室里拉出来应该不要紧吧?他对着自己微笑。在中午休息时间找人一向不是他的习惯,毕竟这段时间太短了,但他们今早才刚完成施工草图,总有理由来点小小的庆祝吧?就算只是在街边吃一点速食品也罢,他希望于岚能陪着他,陪他走一小段微湿的街道,为他展露甜美的笑容,分享他的成就感,以及欢喜。
他走进杂志社。
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他。空气中似乎有一种隐隐的敌意,隐隐的排斥,甚至是一点紧张……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张力,允宽蹙了一下眉头。这些人一向如此不友善吗?上一次——他和既岚进来找于岚,结果撞到她和孙毅庭在一起的那一次——好像并没有这种现象呀?这个杂志社如果那么不喜欢外来者,为什么不在门口挂一块“闲人免入”的牌子算了?还是为了什么原因,这些人把我当闯入者一样地排斥?允宽甩甩头,甩掉那种变成箭靶子的感觉,径自走向于岚的力室,敲了几下——
是不是他的错觉啊?在他敲门的时候,整个办公室好一霎时整个死寂下来。写字的声音、翻纸的声音、打字的音、谈话的声音……全都消逝殆尽,只余留下窗外微雨沙作响。允宽真想回头去瞧它一眼,但于岚的声音已经清清楚地传了出来:“请进。”
允宽走了进去。
于岚没有抬头,她还在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文件,孙毅庭也没有抬头。他在于岚身边,正专心一致地在解释一些什么东西。允宽不觉蹙了一下眉头,想起外面那些人奇特的反应。就在此时,孙毅庭的解说告一段落,抬起眼来,两个男人的视线碰个正着,孙毅庭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于岚也在同一时间内发现允宽的到来,她在惊讶中微笑,正要招呼他孙毅庭却抢先了一步。
“啊哈,赵先生,是什么风把您的大驾给吹到这儿来了?他皮笑肉不笑地,一双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于岚的肩膀,”到底是归国学人,到那儿都饱受礼遇,上班时间可以如此自由自在。像我们这些坐办公桌的人哪,可就没有这种福气了。你说是不是,于岚?“
于岚尴尬地侧了一下肩膀,却没能将孙毅庭的手避开。而她也不好做得太明显,只有任他的手留在原地,她太明白孙毅庭这些日子来心里所受的折磨了,对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攻击和发泄,不忍心再作任何的责备。
该死,小雾,她慌乱地责备自己:如果你方才肯向他解释,自己和允宽之间并不是他想像的那种情况就好了!现在也不会出现这种局面……但我是没有义务向他解释什么啊!更何况,谁料得到允宽会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于岚焦急地抬眼去看着允宽,眼里带着抱歉和请求:请你不要和他计较,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允宽的眼神变得冰冷了,他满心高兴地跑来找她,谁想会碰上这种局面!先是一大群人的敌意,现在又是这样的言语。难道孙毅庭对小雾不曾死心,还在继续追求她吗?难道小雾终于被他打动了吗?难怪整个杂志社的人都排斥我,因为我是他们之间的闯入者!允宽的眼睛眯了起来,愤怒的情绪霎时蒙蔽住他清澈的理性,他本能地还击了:“我一向知道工作能力和工作时间成反比的——在别的地方也一样。所谓规矩,只是人们用来保护自己的堤防而已。”
孙毅庭嘴角浮现一个扭曲的微笑,“这就是你自以为对任何事都可以予求的原因吧?”他尖锐地说,“难道你不曾听说,天才和疯子往往具有同一张脸孔?”
允宽冰冷地看他,“当然,不同的是前者清楚自己的界限,而后者一无所知。”他的言语也像冰一样的冷漠。血色自孙毅庭的脸上褪去,他知道自己完全被击败了,而允宽不再理他,径自转向于岚。
“吃饭去吧,小雾,午休时间到了。”
怒火自于岚脑中升起,他在用什么口气和她说话!
命令的、占有的、强制的……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她的主人吗?还是她的君王?
更过分的是,他竟然完全无视于她的求情,当场给孙毅庭这样的难堪!毅庭的攻击固然盲目孩子气,但那只是因为他所受的太过不堪。他根本没有必要作这样尖锐的反击!于岚真想对着他大吼,“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所受的教养,她本身的个性,都不容许她在孙毅庭面前惹一场争端,她只是愤怒地瞪了允宽一眼,回过头去看那遭刺伤的孙毅庭。她的眼睛里有抱歉、有安慰,有那么多无可奈何,有那么多怜惜和歉疚……
孙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