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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春意闹-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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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痴痴对望,陈敖举起手,想为她拭泪,却又无力地垂下。
  “我要去北京,要去很远的地方……”
  好一会儿,米软软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大人要升官了?”
  “不。”陈敖低下头,勉强笑道:“被摘官了,还要押解到都察院候审。”
  “我不信,不可能的!”
  “张龙的表哥在巡抚衙门当差,傍晚时吏部和总督衙门的公文送到,接任的新大人也秘密到来了,就待明天一早发令执行。”
  “为什么?”米软软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是因为我吗?是因为你不娶九小姐吗?”
  “软软,不关你的事。你知道牛青云那件案子吧?”
  “我知道,他是粮行牛老板的弟弟,你不是放了他吗?”
  “上头要我抓他,我不抓,他们便在这件案子做文章,说我判案有问题,大逆不道。呵!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就先砸死人了。”
  “大逆不道?这不是……”米软软更心惊。
  “不是死罪就是流刑,北京那些大官开恩的话,我大概去宁古塔牧羊了。”
  “我不要!”米软软猛地握住那双大手。“我不要你去什么塔的,我要你留在这里当大人,我……”说着说着,她已泣不成声。
  原已在望的姻缘,怎么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甚至他还有性命之虞呢?
  他是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那些恶官怎能这样害他呢?
  如果他走了,她可该怎么办?她是这么喜欢他,想要跟他过一辈子呀!
  “软软呵!”陈敖不忍她的哭泣,仍是拥住了她。
  “是我不好,我害了你……你该听总督大人的话,去娶九……”
  “软软,怎又把事情揽到你身上了?”他抚摸着她的背,细细地揉着她的长辫子。“不给总督面子,拒绝九小姐的婚事,只是其中一届原因,我这几年老是和上头唱反调,他们收编我不成,乾脆拔除我这颗眼中钉。”
  “那也不要找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名害你呀?他们怎能这么坏?”
  “我向来为官清廉,没什么库银帐目的问题,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正好看到牛青云的小说,就设了这个圈套,让我跳下去。”
  “那你还跳?”米软软抬起泪眼。
  “我能不跳吗?还是昧着良心,为了一本游记小说判牛青云刑狱?我不容许我爹娘冤死的情形再发生。”
  “可他们拿了你,牛青云一样也逃不了呀。”
  “上回审讯过后,我已私下叫他离开了。”
  “你就承担这一切?”
  “到了北京,我会好好向左都御史辩白清楚,文字这种东西,写者无心,观者有意,是非曲直,全存判官的一念之间,唉!只是左都御史和总督是同年进士……”陈敖苦笑着。“宁古塔可冷了。”
  为了正义良心,他义无反顾,明知是个火坑,他还是栽了进去,如今烈火上身,他只能远远避开身边的人,不让他们波及。
  米软软明了了这一切,这是她喜爱的陈敖,也是吴县百姓敬爱的大人,为了原则,他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甚至得罪权贵也在所不惜。
  他是那么坚毅,却又显得孤单,官场这条路,坎坷而艰险,绝非市井小民所能想像,他一路踽踽独行,走的是如此辛苦!
  “敖哥哥,我跟你走。”她的水眸清澈。
  “你喊我了?!”陈敖欣喜若狂,这么一声软腻腻的“敖哥哥”,教他所有的烦忧全忘了。“软软,再喊我!”
  “敖哥哥。”她含泪带笑,红着脸踮起脚尖,柔柔地在他唇瓣上一吻。
  “我的软软呀!”他发狂地吻她。这么一个可人儿,他又是如何舍下啊?
  一吻再吻,心里辗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凝聚成他今晚前来的目的:若是爱她,就不该拖累了她,他必须告别。
  “软软,你知道的,我不能娶你了……”
  “敖哥哥,我也跟你上北京,去那座塔。”
  “软软,我知道你的心。”他微笑拂拭她的红唇。“宁古塔不是塔,它在很远的东北,比北京还远,比乾隆爷的东北老家还远,朝廷抓了一些不听话的官员,就送到那儿去垦荒、养牲口。”
  “我可以陪你……”
  “傻软软,我这一趟北行非同小可,我是带罪之身,有差人押送,还得戴枷,到了北京,投入刑部大狱,也不知审到何年何月才能定案,然后又要走好长的一段路去那座塔,到了那边,胡子也长得这么长了。”
  陈敖说着还在胸前比了一下,但那轻松的语气并不能减少米软软的惊惧,她愈听愈心惊动魄,泪水滚滚不竭,他这一去是受苦受难呀!
  “我跟你一起去!”
  他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为她抚拭泪珠。“软软,你绝对不能同行。我以前说过,我不要你为我担心受怕,再说我失去自由,不能保护你,若你一人在外头,我也是很担心呀。”
  “我不会让你担心的,我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要你留在苏州,跟你的姐姐、姐夫、哥哥在一起,让我放心,好吗?”
  “可是……可是……”她淌下泪水,流到了他的掌心。
  “我这一路去,要思考很多事,忙着写辩白状子,我没办法顾及你,甚至怕你会因我遭受牵连。软软,为了我,你要听我的话,留下来。”
  “你会孤单的……”
  他轻笑道:“放心,我有差役和牢头照顾,很热闹,也不怕没饭吃。”
  “我不许你开玩笑!”她气得掉泪,小拳头捶上他的胸膛。
  “软软是大姑娘了,你很懂事的,姐姐快生了,店里也需要你的帮忙,你乖乖听敖哥哥的话,知道吗?”
  “唔……”
  “再说我就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北京的刑部或都察院大官也许会听我的解释,届时我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真的?”
  望着她纯然信赖的眸光,陈敖再怎么没信心,也用力点头,让她安心。
  “真的!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米软软轻咬下唇,很不情愿地点了头,泪水还是悄然滑下。
  她知道敖哥哥在骗她,若只是一两个月的北京之行,吏部何需摘了他的官?他又何需愁眉苦脸与她话别?
  他总是哄她,为她着想,令她安心,一肩扛下所有重担,除了家人外,再无人能如此呵护疼爱她。然而他有了困难,她除了流泪之外,竟是无法帮他!
  她可该怎么办啊?
  见她泪下如雨,陈敖的心都缩成一团了,拉起她的手,十指紧紧交握。
  此去凶多吉少,若无机会回来,他会写一封信告诉她,要她另觅良缘,寻个好人嫁了……
  一念及此,他又是心如锥刺,但他何尝忍心让软软陪他受苦?
  思前顾后,原来他天性顽固,放荡不羁,即使他继续当官,但他折不下腰,低不了头,拼命得罪人,软软若嫁给她,又要让她承受多少担心和恐惧?
  她是合该让人疼爱的,他不该害了她。
  他很慢地、很柔地放开她的手,轻拢了她微乱的发丝,微笑道:“软软,很晚了,我还要回去整理一些公文,你也该休息了。”
  “敖哥哥,我去陪你。”
  “我要忙呢,软软乖乖的,回去睡觉。”他不敢再对她有任何亲密举动,怕自己控制不了,又要深深地吻她。
  星光稀微,冷风沙沙刮过屋顶,他轻扶她的肩膀,回头走回大门边。
  安居乐扶着米甜甜,米多多抱着安心心,全部等在大门边,面有忧色。
  陈敖微微一笑。也好,他们都听到了,他也不必多费唇舌解释。
  看看这一家人,多么幸福美满,他曾经奢想成为其中一份子,和他们一起吃饭祝祷,喊他们姐姐、姐夫、哥哥……
  眼睛突然模糊起来,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股热流还是往眼里冲。
  猛然转身,他低声道:“我走了。”
  黑暗中,他的身影渐去渐远,愈走愈快,终至消失在石板路的转角处。
  米软软痴心注目他孤单的背影,眼前漫上了重重泪雾。
  看不见他了,今晚,他独自面对未知的前途,将是多么难捱呀!
  “软软……”米甜甜握住她的手。
  “姐啊!”米软软再也不能自已,倚到姐姐肩上放声大哭。
  第八章
  天未亮,烛火荧荧,米软软剪下最后一截线头,拿起连夜缝好的长袍,反覆检查缝线,再仔细地摺叠起来。
  好漂亮的墨绿丝棉!她后来还是去买了这块布,本是打算慢工出细活,做成他的过年新衣,怎知他要突然离去,无法与她一同过节。
  她温柔不舍地抚摸袍子。穿在他身上,该是多么俊逸好看呀!
  揉揉酸涩红肿的眼睛,她抱起衣袍,穿上外出的棉袄,来到厨房。
  “姐?!”
  米甜甜坐在厨房小桌边,支着手肘打盹,立刻醒来。“软软,缝好了?”
  “姐,你这么早起?要顾住肚里的孩儿呀。”
  米甜甜站了起来,微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了那么多?我帮你守着状元糕的火候,也该蒸熟了。还有,我烤了几张大饼,你让陈大人路上带着当乾粮,也顺便割几条乾肉带去……”
  “姐!”米软软扑簌簌掉下泪。“谢……”
  “说什么谢谢?来,姐帮你收拾,快去找陈大人。”
  天蒙蒙亮,米软软走进薄雾中,脚步黏着湿气,明明是想赶着去衙门,却是沉重得抬不起来。
  快呀!慢一刻见面,就少了一刻相伴的时间;偏偏又希望时光停顿,老天忘了日出,天不会亮,明天不会到,敖哥哥不会走!
  晓雾朦胧,透出了隐隐天光,她的泪又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上。
  来到衙门,守门的衙役脸色沉重,没有说话,就让她进去。
  抹乾泪水,轻轻来到他的门外,房门敞开,他背对外头,坐在书箱上。
  只听他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把三弦子,轻拨琴弦,声音低哑地唱道:
  “感深思,无报答,只得祈天求地。愿只愿我二人相交得到底。同行同坐不厮离。日里同茶饭,夜间同枕席。飞天为比翼,在地连理枝,生生世世永不弃。”
  略带哀伤的曲调流泄而出,陈敖唱得百感交集,心又痛过了一遍。
  放眼看去,房间已经整理乾净,一如来时,他此次离去,依然是一个包袱,两笼书箱,两袖清风,外加三分失意,七分惆怅。
  还有,他将带走浓厚的人情,以及一个似水姑娘的款款柔情。
  “软软呵软软,只愿与你不厮离……”
  “敖哥哥!”
  背后那声软腻的叫声令陈敖一惊,跳了起来,又喜又愁。
  “软软!你怎么来了?”
  “敖哥哥,我来送你。”米软软撑起笑脸,递出手里的棉袍。“北京天冷,你穿着暖和些……”她再也笑不出来,转身拭泪。
  捧住这件轻软的棉袍,陈敖有如捧住一辈子也偿还不了的金银财宝。
  情深义重。
  “你又熬夜缝了?”
  “本来我不急着缝的,可你……可你今天……”米软软匆忙擦去眼泪,水灵大眼更显红肿,她忙着打开包袱巾。“这里还有一些吃食……”
  “软软,有劳你了。”
  米软软泪眼迷蒙,低头用力绞着指头。
  他唱的曲子都刺痛她的心了,正如昨夜那一针一线,也是刺在自己的心头上啊!即使她告诉自己不要掉泪,不要再让他难过,但再怎么忍耐,再怎么强自镇定,她还是哭了。
  “软软呵!”他长叹一声,将她紧抱入怀,泪水滴进她的发丝里。
  能得佳人垂怜,他这一生也值了,脚底步鞋,身上棉袍,正如她陪伴在旁。
  门外的米甜甜以手指拭去眼角泪珠,靠到安居乐怀里。
  “软软哭了一夜,我担心她……”
  “甜甜,不哭。”安居乐搂住了她,不禁感慨,想到四年前自己的那场冤狱,老天爷派了陈大人来救他,而今天,老天爷又会如何帮忙陈大人呢?
  米甜甜吸吸鼻子。“我们不进去打扰他们了。多多,怎么样?”
  米多多背着呼呼大睡的安心心。“我和姐夫半夜就喊乡亲们起床了,大家正在赶过来。”
  带他们进来的张龙也道:“衙门的兄弟不管当不当值,也全部来了,我们定要为陈大人壮壮声势。”
  旭日跃跃欲出,乌云空抹上红彩,黑夜过去,天将亮。
  天一亮,巡抚衙门异常忙碌,十几顶大轿集结门口,由衙役呼喝,一路敲锣打鼓,直往吴县衙门前来。
  巡抚大人拿着吏部公文,笑得像只张嘴的大青蛙。陈敖多次挡他财路,又因为多看那个小厨娘一眼,害他回家被老婆大人罚跪算盘,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铲除陈敖,他怎能不大张旗鼓去挫挫这个狂妄小子?
  苏州的按察史、布政史、知府、各种零星官儿全来看好戏了,可不知道那个小知府夫人跟来做什么?又要满地撕帕子吗?
  突然间到一股异味,轿子也停了下来,他掀开帘子问道:“怎么了?”
  “回禀大人,前面街上一堆牛粪,一坨又一坨的,好像寿桃般……”
  “别形容了,还不抓了老百姓,快快清理路面?”
  道旁的百姓望着浩浩荡荡的轿队,没有好脸色,被指了差使的老百姓像是早有准备,从屋边拿出竹耙子扫将起来。
  他们不是扫粪,而是把牛粪推平,涂了满地,还有人拿水冲了,顿时屎粪四流,臭味扑鼻。
  “臭死了!”轿中各官员捏紧鼻子,巡抚大人咒骂道:“怎么洗这么久?”
  “大人,一时清不乾净,还是请大人等着?”
  “改道!”
  “难道大人要走小巷子?可您的大轿子进不去耶。”
  “那就走啊!”
  大队差役和轿夫不得已,只好踩着牛粪往前走,靴子和屎粪摩擦而过,举步唯艰,发出奇怪恶心的黏糊声,有的轿子立刻传来呕吐声。
  巡抚大人捏到鼻子通红,差点窒息而死,好不容易通过牛粪阵,众官员无不大舒一口气,掀开轿帘吹凉风。
  一阵躁味随风而来,还夹杂着啯啯声响,众官员慌忙掩了帘子。
  “怎又停轿了?”巡抚大人大怒。
  “回禀大人,这个……这个……猪过街了。”
  “苏州城哪来这么多猪?赶走呀!”
  “哎,这猪没人看管,喂,大家帮忙赶猪啊!”
  被点名的围观百姓从容地拿起竹鞭子,大声吆喝着:“猪过街了,一二三四五六……十五、十六,十六只猪逛大街了。”
  竹鞭打得啪啪响,大猪受到惊吓,到处乱窜,还去冲撞几个官员的轿子,轿夫们一见大猪的肥胖斤两,纷纷吓得逃走。
  带头的差人怒喝道:“你们怎么赶猪的?还有你们这些抬轿的,快回来呀!”
  “呵呵!”又有人在数数儿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五、十六,哎呀呀,不偏不巧十六顶大轿,一头猪一顶轿,可咱家想不透,大猪又笨又胖,怎会坐得上轿子?”
  “谁在外头胡说?”巡抚大人气昏了,一把扯开轿帘。
  “啯啯。”一头大猪不偏不倚地拱向他的大腿弯,兴奋地用猪鼻摩擦着。
  “救命啊!快把这只猪拖下去砍了。”
  “走!走!”几个还算忠心的差役赶了过来,推推扯扯,抓猪耳朵,拉猪尾巴,就是赶不动这只热情的大猪。
  “我来。”一个汉子拿了竹鞭,挥舞了三两下,大猪立刻乖乖地跟他走。
  “大人,不要紧吧?”差役们上前扶起巡抚。
  巡抚气得发抖,身上官服被猪拱成一团脏乱,连手上的公文也沾满猪口水,差点让猪给吃掉了。
  “全全全……全给我拿下了。”
  “启禀大人,猪跑了,大家都跑了,不知要拿谁?”
  巡抚呆望空无一人的街道,不只老百姓不见了,连差役和轿夫也逃得七零八落,现场轿子横陈,猪粪处处,一片狼藉。
  “这些死老百姓!还有那些跑掉的,快找他们回来,本大人还要办事啊!”
  经过这一折腾,当场五个年老体弱的官员不堪受惊,马上打道回府。
  又费了一番功夫,“避难”离去的差役和轿夫才慢慢回来,大家重新整装,无精打采地敲锣打鼓,为大队官员开道。
  原本两刻钟即到的路程,竟是到了近午才来到吴县衙门。
  总算不再有状况发生,巡抚大人拍拍官服上那只皱掉的孔雀补子,雄壮威武地走下轿子。
  “哇!这么多老百姓来迎接本大人呀?!”
  才走了两步,突然踩到滚圆的东西,脚步一滑,才要站稳,却又滑了出去,接连踉跄了好几步。
  “大人!”幸好有忠心的差役扶住他。
  “怎么回事,地上都是油?还有这些豆子?”巡抚大口喘气,眼冒金星,吼道:“陈敖这小子死不瞑目,存心要陷害本大人吗?”
  人群中有人说话了,声音响亮,在场老百姓都听得到。
  “唷,也不知道是谁陷害谁?咱陈大人做的好好的,是谁看不顺眼,要摘了陈大人的官儿?”
  “唉!老兄您就不知道了,总督硬要把他那嫁不出去的闺女推给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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