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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开头第一章“教育即自然生长”,是杜威对卢梭的教育理论的最完整的阐明。他指出,卢梭关于教育应根据受教育者的能力这个主张,是现代一切教育改革家努力的基调,卢梭以来教育改革家所最强调的种种主张都是从这个概念中涌现出来的。杜威坚持认为,把单纯积累知识和教育等同起来是荒唐的;合乎理想的补充方法不是回到那种机械、贫乏的读写算的教学中去,而是要抛弃想把全部知识都列入课程,以期“包括一切”的良好愿望。他引用了卢梭的警句:“看一下你的学生的知识和我的学生的无知识的区别是什么:你的学生学习地图,我的学生制作地图。”杜威以类似的警句结束了这一章:“在学校中获得知识的真正的目的是,当它需要的时候寻求怎样获得知识,而不是知识本身。”杜威的上述思想,在他所描述的明日之学校里的教学实践中随处可以看到。
本书中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对印第安那葛雷学校的详细记述。葛雷是新兴的钢铁城市,但葛雷学校不是专门为钢铁公司培养工人,或者满足工业某一类专业训练的要求。沃特认为,问题不是要传授各个人具体工作需要的知识,而是要保持和激发少年时期的自然兴趣和热情,使每个学生能控制自己的身心,并保证他成功地做一个人和一个公民。关于怎样获得生计也构成了这个理想的一部分。葛雷学校的课程与印第安那一般公立学校所规定的一样,但是它力求把工作和社会的需要密切联系起来。“从做中学”是葛雷学校的基本要求,“所有儿童应当在适当的条件下忙着工作、学习和游戏”。①沃特的想法不只是广泛地给儿童提供教育机会——在游戏场、校园、图书馆、操场和游泳池、艺术和音乐教室、科学实验室、机器工场和食堂——而且使学校成为邻近社会的艺术和文化中心。②一位新闻记者R。 伯恩(Randolph Bourne)认为葛雷学校是杜威的教育信条的例证。①特别是,与帕克学校和芝加哥实验学校不同,葛雷学校是一个教师面对40个儿童。由于沃特应用科学管理并采用“两校轮流上课制”,克服了校舍建筑和场地的浪费现象,把省下的钱用于教师待遇和学校设备,因此,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两校轮流上课制”在30年代为美国许多城市所采用。
①参见A。F。 弗雷特:《教育与革新》,纽约,1987年版,第58、65页。
②L。A。 克里明:《学校的变革》,纽约,1962年版,第153页。
在《明日之学校》的最后几章里,杜威对通过工业进行的教育和有关问题作了广泛的论述。现行教育的许多问题和方法是在过去社会条件下产生的。在贵族制和封建制国家里,初等以上教育的课程和方法是为有闲阶级设计的;手工劳动是由奴隶和农奴承担的,对这些人的训练是一种奴隶式的教育。在这种社会条件下形成一一种关于知识和心智的观念是,身体的运用,尤其是手和感官的运用越少,就意味着这种智力活动的级别越高;真正的知识和思想完全是心的运用,而无需躯体任何部分的运用。于是,只有极少运用躯体的学科才属于自由的、高贵的学科。按照这个标准,哲学、神学、数学和逻辑是第一等的学科,其次是文学、语言、文法、修辞,等等。即使我们称之为艺术的那种东西,也被贬入下等的学科。因为绘画、雕刻、建筑的成就需要技术和手工的训练,教育应当训练人去欣赏艺术,而不是去创造艺术。杜威指出,虽然产生上述这些观念和思想的政治和工业条件已经开始消退,但是在有闲阶级对于一切劳工阶级享有理所当然的巨大优越感的时候形成的传统的东西,却仍然在教育理论和实践中长期保留下来。
随着18世纪民主思想的广泛传播,在教育上形成了一种思想,即认为教育不只是上层阶级的特权,也是平民大众的需要和权利。杜威指出,人们在阅读卢梭和裴斯泰洛齐的著作时,可能不会注意到,他们关于一切人的教育发展是社会所必需的想法,远比他们所主张的方法上的创新更为革命。尽管这样,“公立学校的课程和方法的发展却深受残余的闲暇阶级的影响”,初等教育被看作是“一种政治的和经济的不得已的让步”,或者说,是“一种古老的学徒制的代替物”。
①L。A。 克里明:《学校的革命》,纽约,1962年版,第158页。
为了跟上时代的变化,杜威要求“学校教学的所有项目都应该在学校与维系人们的社会活动的网络的联系中反映出来”,“除非把广大工人当做他们使用的机械上的盲目的大小齿轮一般,否则,他们就必须对他们所使用的材料和器械的整个物质和社会的事实有所了解。”他呼吁真正的问题是要对所有的教育进行改造,以适应随工业革命而来的科学、社会和政治生活条件的变化,那么已经在进行的具有这种广阔的目的的各种实验,就应被看作特别值得同情和明智的考察的。
在最后的一章里,杜威对所描述的学校的相似之点作了概括:重视所有青少年的身体健康,并在此基础上培养他的品质和能力;运用自然的方法,“从做中学”;通过各种不能形式的实践活动,用这些活动取代通常孤立的书本学习,以取得积极的道德效果;强调发现学生感兴趣的工作,但不是在狭隘的意义上看待兴趣,一味迎合儿童,把传统的教材裹上一层糖衣,而是提出问题,使他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解决问题,目的本身将提供他坚持单调乏味的工作所需要的刺激。尽管这些学校的类型、结构、课程和方法有很大的差异,可是通过分析,它们显示出上述相似之点。相似的东西比相异的东西更为重要,因为它们表明了正在进行中的教育革新的方向。
全书最后归结到了“民主的教育”这个问题上。杜威认为,在最近150年间发生了改变人类生活和思维习惯的两大变化,一个是民主观念的发展要求教育上相应的变革;另一个是通过科学发明带来的变化,也必须在课堂中得到反映。把公立学校划分开来,结果表明一部分学校追求传统的过多的书本教育;另一部分为应付从事手工劳动的人进行过多的“实际”教育,这是与民主精神完全不相容的社会宿命论的计划。杜威的结论是,以机会均等为理想的民主教育,把学习和社会应用、观点和实践、工作和对于所从事的工作的意义的认识,从一开始并且始终如一地结合在一起。在这里,杜威再次表现出了他的教育理论中的主要东西是社会改良主义。
* * *
在哲学上杜威自称经常处于变化的过程中,像变色龙似的,不断地屈从于各种各样的甚至不一致的影响;①可是在教育思想上,自从他发表《我的教育信条》直到晚年,看不到什么十分明显的变化。他的实用主义教育理论,包括关于教育的功能、目的、过程、教材和教学方法,都已经在他的早期著作中表述出来。如他自己所说,《民主主义与教育》是他的哲学被陈述得最充分的一本著作。实际上,书中的很多东西在他的早期著作中已有所预示,带着一种很熟悉的声音。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早期著作是在旧的传统教育和当时社会的急剧变化远远不相适应以及在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领域里各种思潮的相互激荡下出现的,因此,显得更富于时代感和吸引力。他的教育思想就是通过这些著作传播到全世界的。同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这些著作是以美国的“经验”为素材加工构成的,是为维护资本主义社会秩序服务的。
①杜威:《从绝对主义到现实主义》,1930年,见罗伯特?乌利希:《三千年的教育智慧》,1963年,哈佛大学出版社。
杜威是彻底的联结主义者。黑格尔的唯心哲学在他的思想上留下了不可泯灭的痕迹,辩证法的因素弥漫在他的著作中。应特别提到的是达尔文学说对他的深刻影响。杜威表述的一些基本概念,如“经验”“生长”“教育中的目的和方法”等,往往牵丝攀藤,累赘,含糊不清,因此,引起人们包括他的门徒的种种误解和争议。尽管这样,杜威仍提供了一个综合性的结构,这个结构几乎涉及教育理论的所有方面和本质,包括历史的和现实的,并把它们和社会、政治、文化传统及其历史背景联系起来进行批判性的研究和讨论,因此,它是富于启发性和生命力的。
本书选择的杜威的较早时期教育著作洋溢着乐观主义的精神,与此不同的是,1928年他在就任美国进步教育协会名誉会长时发表的《进步教育与教育科学》一文则呼吁人们慎重对待教育事业,谨慎地和谦虚地使用“科学”这个词。教育是一切人类艺术中最困难和最重要的事业。他埋怨人们没有意识到教育事业的复杂性。他在最后一篇教育著作《引言》里,回顾了半个多世纪以来他和进步运动的关系,认为这个运动最广泛、最显著的成就是引起了课堂生活气氛的重要变化,同时指出,“没有一种教育——或关于任何其他事物——是进步的,除非它不断取得进步。”杜威的这句话,对于人们清醒慎重地对待教育事业,从而创造更美好的将来,是意味深长的。
赵祥麟
1992年7月20日
我的教育信条
My Pedagogic Creed
by
John Dewey
本文译自《杜威全集》(中期著作)第5卷,J。A。 博伊兹顿编,南伊利诺伊大学出版社1972年版,第84~95页。
第一条 什么是教育
我认为一切教育都是通过个人参与人类的社会意识而进行的。这个过程几乎是在出生时就在无意识中开始了。它不断地发展个人的能力,熏染他的意识,形成他的习惯,锻炼他的思想,并激发他的感情和情绪。由于这种不知不觉的教育,个人便渐渐分享人类曾经积累下来的智慧和道德的财富。他就成为一个固有文化资本的继承者。世界上最形式的、最专门的教育确是不能离开这个普遍的过程。教育只能按照某种特定的方向,把这个过程组织起来或者区分出来。
我认为惟一的真正教育是通过对儿童能力的刺激而来的,这种刺激是儿童自己感觉到的社会情景的各种要求所引起的。这些要求刺激他,使他以集体的一个成员去行动,使他从自己行动和感情的原有的狭隘范围里显现出来;而且使他从自己所属的集体利益来设想自己。通过别人对他自己的各种活动所作的反应,他便知道这些活动用社会语言来说是什么意义。这些活动所具有的价值又反映到社会语言中去。例如,儿童由于别人对他的呀呀的声音的反应,便渐渐明白那呀呀的声音是什么意思,这种呀呀的声音又渐渐变化为音节清晰的语言,于是儿童就被引导到现在用语言总结起来的统一的丰富的观念和情绪中去。
我认为这个教育过程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心理学的,一个是社会学的。它们是平列并重的,哪一个也不能偏废;否则,不良的后果将随之而来。这两者,心理学方面是基础的。儿童自己的本能和能力为一切教育提供了素材,并指出了起点。除教育者的努力同儿童不依赖教育者而自己主动进行的一些活动联系以外,教育便变成外来的压力。这样的教育固然可能产生一些表面的效果,但实在不能称它为教育。因此,如果对于个人的心理结构和活动缺乏深入的观察,教育的过程将会变成偶然性的、独断的。如果它碰巧能与儿童的活动相一致,便可以起到作用;如果不是,那么它将会遇到阻力,不协调,或者束缚了儿童的天性。
我认为为了正确说明儿童的能力,我们必须具有关于社会状况和文明现状的知识。儿童具有自己的本能和倾向,在我们能够把这些本能和倾向转化为它们的社会对应物之前,我们不知道它们所指的是什么。我们必须能够把它们带到过去的社会中去,并且把它们看作是前代人类活动的遗传。我们还必须能把它们投射到将来,以视它们的结果会是什么。在前一个例子中,正是这样能够在儿童的呀呀的声音里,看出他将来的社会交往和会话的希望和能力,使人们能够正确地对待这种本能。
我认为心理的和社会的两个方面是有机地联系着的,而且不能把教育看作是二者之间的折衷或其中之一凌驾于另一个之上而成的。有人说,心理学方面对教育所下的定义是空洞的、形式的——它只给我们一个发展一切心能的观念,却没有给我们怎样利用这些心能的观念。另一方面,又有人坚决认为,教育的社会方面的定义(即把教育理解为与文明相适应)会使教育成为一个强迫的、外在的过程,结果把个人的自由隶属于一个预定的社会和政治状态之下。
我认为假如把一个方面看做与另一个方面孤立不相关而加以反对的话,那么这两种反对的论调都是对的。我们为了要知道能力究竟是什么,我们就必须知道它的目的、用途或功能是什么,而这些是无法知道的,除非我们认为个人是在社会关系中活动的。但在另一方面,在现在的情况下,我们能给予儿童的惟一适应,便是由于使他们充分发挥其能力而得到的适应。由于民主和现代工业的出现,我们不可能明确地预言二十年后的文化是什么样子,因此也不能准备儿童去适合某种定型的状况。准备使儿童适应未来生活,那意思便是要使他能管理自己,要训练他能充分和随时运用他的全部能量;他的眼、耳和手都成为随时听命令的工具,他的判断力能理解它必须在其中起作用的周围情况,他的动作能力被训练能达到经济和有效地进行活动的程度。除非我们不断地注意到个人的能力、爱好和兴趣——也就是说,除非我们把教育不断地变成心理学的名词,这种适应是不可能达到的。
总之,我认为受教育的个人是社会的个人,而社会便是许多个人的有机结合。如果从儿童身上舍去社会的因素,我们便只剩下一个抽象的东西;如果我们从社会方面舍去个人的因素,我们便只剩下一个死板的,没有生命力的集体。因此,教育必须从心理学上探索儿童的能量、兴趣和习惯开始。它的每个方面都必须参照这些考虑加以掌握。这些能力、兴趣和习惯必须不断地加以阐明——我们必须明白它们的意义是什么,必须用和它们相对应的社会用语来加以解释——用它们在社会服务中能做些什么的用语来加以解释。
第二条 什么是学校
我认为学校主要是一种社会组织。教育既然是一种社会过程,学校便是社会生活的一种形式。在这种社会生活的形式里,凡是最有效地培养儿童分享人类所继承下来的财富以及为了社会的目的而运用自己的能力的一切手段,都被集中起来。
因此,我认为教育是生活的过程,而不是将来生活的预备。
我认为学校必须呈现现在的生活——即对于儿童说来是真实而生气勃勃的生活。像他在家庭里,在邻里间,在运动场上所经历的生活那样。
我认为不通过各种生活形式或不通过那些本身就值得生活的生活形式来实现的教育,对于真正的现实总是贫乏的代替物,结果便形成呆板,死气沉沉。
我认为学校作为一种制度应当简化现实的社会生活;不应当像过去那样把它缩小成一种社会雏形。现实生活是如此复杂,以致儿童不可能同它接触而不陷于迷乱;他不是被正在进行的那种活动的多样性所淹没,以致失去自己有条不紊的反应能力,便是被各种不同的活动所刺激,以致他的能力过早地被发动,致使他的教育不适当地偏于一面或者陷于解体。
我认为既然学校生活是如此简化的社会生活,那么它应当从家庭生活里逐渐发展出来;它应当开展并继续儿童在家庭里已经熟悉的活动。
我认为学校应当把这些活动呈现给儿童,并且以各种方式把它们再现出来,使儿童逐渐地了解它们的意义,并能在其中起着自己的作用。
我认为这是一种心理学的需要,因为这是使儿童获得继续生长的惟一方法,也是对学校所授的新观念赋予旧经验的背景的惟一方法。
我认为这也是一种社会的需要,因为家庭是社会生活的一种形式,儿童在其中获得教养和道德的训练。加深和扩展他的关于与家庭生活相联系的价值的观念,是学校的任务。
我认为现在教育上许多方面的失败,是由于它忽视了把学校作为社会生活的一种形式这个基本原则。现代教育把学校当做一个传授某些知识,学习某些课业或养成某些习惯的场所。这些东西的价值被认为多半要取决于遥远的将来;儿童所以必须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他将来要做某些别的事情;这些事情只是预备而已。结果是,它们并不成为儿童的生活经验的一部分,因而并不真正具有教育作用。
我认为道德教育集中在把学校作为一种社会生活的方式这个概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