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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孤光下意识地往石室外的左侧虚空斜了一眼。
那里已然空无一物,唯有数不清的碎芒游走不休着,静谧得像是从来没有变化过。
然而不久之前,才有只高达九尺的雪白巨蛋短暂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仿佛从幽冥血海里冲杀回来的守护者,将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送回了这暂且还算是阳间的湖底虚境。
这枚来去无踪、全然不受禁锢大阵影响的古怪巨蛋,他似乎是听谁提起过的。
“既然你才是这丫头的丈夫那这位,该是千真万确的破苍主人了。”
幻术师对着石室外的虚空一时发了怔,他身后的女子却早已放过了被她揶揄得双双低首浅笑的小夫妻,忽而又将眸光转向了另一位犹自清醒、却呆愣无言了半晌的柴侯爷。
她摆明了并不是想从少女和“破苍主人”口中听到任何的应答,在得到这夫妻俩的默然肯定后,女子已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接下来要“拷问”的,当然是最后一位还不肯老实说话的后生了。
轻而易举地就“收服”了破苍大刀在手的柴小侯爷,从得手的那一刹那就呆滞了双眸,痴怔地站在了神智昏聩的末倾山掌教身边,久久未动,全然没有走上前来和殷孤光姐弟、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乃至“妻子”说上只言片语的意思。
直到女子这话一出,被他握住了柄格的破苍大刀才急不可耐地颤了两下,激得他倏尔回过神来。
这被“妻子”二话不说就抛弃在后的柴侯爷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石室里那个永远坐在蒲团上的女子那似笑非笑的打趣眸光。
第585章 狸猫换猕猴(二)()
若不是久违地又将破苍大刀握在了手里,那宽阔刀器的狭窄柄格一如既往地将他虎口的老茧磨得发痒,这熟悉的感觉多少让他有些心安“柴侯爷”几乎要被女子的眼神逼得转身狂奔逃去。
眼前这位被末倾山掌教喊成“溟丫头”、在少女和“破苍主人”的口中却无端端被唤作三姐的女子,明明和九山七洞三泉其他的囚徒一样身处禁锢之下,甚至还是个比桑耳长老更加腿脚不便的残废生灵,根本连石室都没办法迈出一步来比起他这辈子遇上过的诸多凶神煞星,本来是什么都算不上的。
她甚至未在人间修真界里闯下过任何的声名,不但无姓无名,似乎也没有师门可依仗,虽然杜总管曾经提过她是个隐世多年的水族精怪前辈,可也未见她在这渊牢里搅出过任何的风浪来。
倒是她那掩藏在衣衫下、偶尔才在手背和脖颈处显露出一星半点的可怖伤痕,看起来倒着实是难有生灵能够承受的天劫大难所致,不但让六方贾的诸多仆从望而却步、不敢再随意靠近,也让自认受惯了重伤的他心下发冷——即使是被世人认作“战痴”的自家师尊,也从没有在任何一场死战中受过此等伤害。
可也仅此而已。
这么一个孤身陷落在渊牢里的精怪前辈,又被禁锢大阵困住了身魂,在这阴冷的湖底虚境里难道不比他们这些至少还有亲眷挚友相助的生灵要绝望得多?
然而他每一次见到这位来路不明的“三姐”,都只觉得对方不但气定神闲,甚至还像是在家中安坐般莫名惬意得很。
每次陪着少女找了个借口、来这里“看望”三姐之际,不得不闭嘴静默、以免在旁人面前漏了行迹的他除了护着少女,根本都无事可忙,于是回回都斜眼打量着这连名讳都未曾被六方贾所知的女子,却实在看不出来她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更看不出她到底是依仗着什么,才会如此地淡漠欣然。
可不知道为什么,桑耳长老和末倾山掌教这两个在人间修真界出了名不好惹的老头子,都会在她面前莫名其妙地认了怂,即使被明言讥嘲到连旁人都替他们心虚发急的地步,也都像是真的犯了大错的顽童,顶多徒然争辩几句,却不肯动用任何法子去以牙还牙。
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在杜总管面前不卑不亢的少女也在“三姐”面前无比恭谨,像是这位据说是卫禽长姐的女子只需一个动念,就能将他们的“劫狱”大计毁于一旦。
不知道为什么,“三姐”此时明明笑意晏晏,眉眼温柔得如同只是个在家中等着弟妹归来的凡世女子,可她眸光一转,就像是望穿了自己心底的执念与愧疚,让他宁愿再和暴跳如雷的师尊死战上一场,也不愿再被她多盯上片刻。
“柴小侯爷”张了张嘴,试图向女子应上哪怕一声聊胜于无的“是”,然而喉间的这口气生生地堵在了半截,让他手足无措,除了将破苍紧紧握在掌心这点极为笃定之外,连自己该站、该坐都快无法定夺。
所幸,他终于也看见了殷孤光。
不像出身于换影族的“妻子”、能够一眼就看穿了这姐弟俩的化形术法,人高马大的“柴侯爷”只顾着将少女掩在他魁梧身形的阴影里,虽然方才也从身后两位的言语中听到这间石室里赫然还藏着隐墨师,却无法亲眼见到殷孤光。
直到那绾色暗袍被女子撇了下去,幻术师的身影才悄无声息地现了出来。
然而彼时的“柴侯爷”,眼里除了刚刚被他和破苍大刀偷袭得昏聩倒地的第五悬固之外,根本顾不上其他的任何活物。
于是直到被女子唤得回过神来,他才得以抬了头,往石室里多看了一眼。
不同于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这位显然也并非本尊的“柴侯爷”不但毫无偷袭得胜的释然欣喜,反倒比方才还要面目僵冷,一直都呆滞地伫立在末倾山掌教的身边,抬起头来后又被蒲团上那女子的眼神唬得一愣,直到看到了幻术师,才勉强牵了嘴角,稍稍和缓了眉眼。
“柴侯爷”哑着声,惜字如金地向曾经招待过自己、来自吉祥赌坊的其中一位东道主问了好:“殷先生。”
幻术师的额发依旧挡住了他的眉眼,让“柴侯爷”无法看清他眸中的神色,但听到这只有在如意镇中逗留过的生灵才会唤出的称呼,殷孤光还是微微笑了笑,心照不宣地冲着“柴侯爷”点了点头。
他甚至有些替“柴侯爷”哭笑不得。
三姐这问话,实在已有些明知故问了。
石室外依旧还安然伫立的这三位到底谁是谁,从末倾山掌教被偷袭倒地那一刻起,不就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他们姐弟二人眼前的“柴小侯爷”与“末倾山大弟子”,摆明早已对换了身魂。
这法子乍听起来荒诞无比——修真界茫茫万千生灵,却各有各的际遇与定夺,绝对没有任何两位能够顶着对方的皮囊、彻底替代了彼此在世上的一切。
哪怕是同胞双生,也未必能做到,更何况是毫无血脉关系、不过命数短暂交错的两人?
然而眼前的这两位,却偏偏做到了。
即使是早就听闻过柴侯爷与末倾山大弟子这两位大名的人间修真界众生,若乍然见到这两位,也会多少有些恍惚、无法登时辨清谁是谁。
这两人一样的身量高大、身形魁梧如山岳,即使是张仲简和秦钩那样的大个子,在他们俩面前都矮了一大截。
若定要说他们俩的皮囊外相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柴侯爷的一双手臂长至过膝,而破苍主人的面上遍布狰狞伤疤、让人望之战栗罢了。
若撇开身魂灵力不提,光是这两副异于常人的皮囊,倒着实有那么几分相像。
幻术师眉眼微翘,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身形小巧、在真假两位丈夫身边都显得柔弱如雏鸟的少女,后者依旧死死地抱住了“末倾山大弟子”的左臂,像是自己一个疏忽、就会让丈夫再次陷入险境。
这能把满渊牢里所有生灵、乃至瞳术大成的杜总管都骗过去的障眼法,除了出身换影一族的她,哪里还会做第二人想?
第586章 步步险,处处生(一)()
“老了老了竟会一时眼拙,以为你仅是半个换影族之身,还担心你这丫头若将幻化他人外相的天赋术法用在旁人身上,会转瞬间剥离了你身魂里的大半元气,一不当心还会油尽灯枯,仙神无救。”
蒲团上的女子竟也和小师弟一样将眸光转了回来,出乎众人意料地忽而叹了口气。
她这一回头,本尊无误的末倾山大弟子才得以垮了双肩,顺带着连他手里的破苍大刀也“铿”地一声、将刀尖凿在了冰冷的湖石缝隙间。
似乎是嫌这数十天间都扮作了柴侯爷、在她眼前晃悠过不少次的破苍主人太过无趣,女子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她气的毕竟只是第五悬固一人,至于这位敢当着外人的面毅然“弑师”的后辈小子,显然已在这转瞬之间生出了从未面对过的可怕心魔,若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实话,总归是要等上一等的。
这当口能老老实实对她姐弟交代一番的,当然还是久别重逢、彼此关心则乱的柴侯爷夫妻俩。
和小师弟一样,女子也半是无奈、半是意味深长地盯住了紧紧抱住丈夫臂膀的少女,只是她叹着气吐出口的这番言语,倒和殷孤光此时肚里打转着的念头大相径庭。
“如今看来,我根本是多虑了。既然连小侯爷和破苍主人这两个强者的皮囊外相都能被你彻底颠倒了过来,还无波无澜地欺瞒过了这满湖底的生灵”女子眸眼微眯,言语里的唏嘘之意却怎么都藏不住了,“你这丫头从娘胎里带来的另一半血脉,果然是比换影族还要少见的宝贝啊”
眼下还清醒地身处在这片方圆天地之中的诸位生灵,不论石室内外,看起来最柔弱易欺的,当然非这位身量玲珑的柴夫人莫属。
殷孤光终于得以坐起身来、好好端详起这位出身换影族的少女时,也注意到了对方的确和甘小甘有六分相像——同样的身形小巧如恰至及笄之年,同样的纤瘦如弱柳扶风,于是站在双双魁梧伟岸的真假两位丈夫身边时,便愈发显得幼弱如尚未离巢的雏鸟,看起来更有九分像是饿极之际全无耐心、而拉着张仲简的衣角强迫对方带着自己直接去觅食的女童。
只是比起病骨支离、常年面色苍白的甘小甘来,柴夫人的元气要充盈得多,阙庭全无异色,双颊也未见任何的凹陷,除了未现丝毫的身魂灵力、而在这渊牢里着实是个异数之外,若放到人间界的天光下去,倒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秀丽少女罢了。
可要站在这片血腥气依旧浓重未散的狭小方圆之间,她便显得尤为格格不入,像是随时都会被夺去性命——天可怜见,被她抱着不肯撒手的柴侯爷好歹方才已“死”了一次,如今在整条右臂上已然凝结了斑斑的血迹,至少看起来还是一副凶神恶煞、闲人勿近的模样,活生生是个刚从修罗地狱里冲杀回来的恶鬼,与她站在一起,倒像是随时都能把少女吞进肚去。
事实上,即使撇开殷孤光和末倾山大弟子不提,就连从头到尾都安坐在蒲团上、一步都没挪动过的“三姐”,也被这昏暗的石室衬得如同幽冥怨灵,脖颈间和手背上的扭曲伤痕更会让初见她的生灵心里嗖嗖冒着寒气怎么看,都要比这位柴夫人更适合呆在这天杀的湖底虚境里。
少女立在万千碎芒的包围之下,被映照得面容娇嫩、眸光流转如脉脉春水,此时更因为与丈夫站在了一处、而神色欣然了大半,眉宇间的忧色亦在柴侯爷刻意抬了右臂、向她示意千真万确无碍之后渐渐淡了下去,转而将眼角微翘得宛如新月,愈发衬得她巧笑倩兮。
换了这世上任何一人看到此情此景,都会以为她是个涉世未深、只知将一腔柔情尽系于爱侣身上的寻常女子而已。
方才乍然见到被第五悬固骤然从高空砸下来的破苍大刀、和化身为末倾山大弟子的丈夫那一刹那,她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面色才在须臾之间转了青白,让老人家还以为她从未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
然而殷孤光姐弟眼下也心知肚明,她那看似胆怯畏缩的作派,想来不过是为了帮着丈夫、而在末倾山掌教面前故意为之的假象罢了——面色犹青之际,她仍然能以不输水中游鱼的迅疾身法从破苍主人怀里遁离开去,全然不复这长时间来在六方贾与渊牢一众囚徒跟前的柔弱模样,压根没有娇怯怯到需要旁人来搀扶她的地步。
见到丈夫被第五悬固揍得生死未卜、连肉身皮囊都几乎破碎的霎那间,她虽有几分难掩的忧心慌乱,却还是比破苍主人要稳得住多,甚至还能暗中示意后者继续依计行事,直至最终将末倾山掌教“废”于破苍大刀之下。这份冷静,别说末倾山大弟子望尘莫及,连自认见惯了修真界诡谲缘孽的殷孤光都差点看走了眼。
此时被三姐这话一提醒,幻术师更是不得不多望了这位柴夫人几眼——果不其然,在认定丈夫的伤势并不如她所见的那般严重后,少女的面色也渐而转圜如初,不再那般青白如鬼了。
至于三姐口中那所谓“换影族借法于旁人、便会油尽灯枯”的说法,更在柴夫人身上找不到半分痕迹——人高马大的柴侯爷还稍稍有些立足不稳,竟极为放心地将自己的庞大身形倚靠在了妻子的柔弱肩膀上,而后者也自然而然地扛住了这副“重担”,全无勉强之态。
她哪里有半分元气涣散的迹象?!
此时在场或默然伫立、或盘腿安坐、或倒身昏聩的六位生灵里,她分明就是面色最为红润的一位!
“让三姐见笑了我未来得及承袭娘亲真传,这术法于我而言、本来的确勉强得很。”
石室里的隐墨师姐弟几乎盯得她全身发***得少女终于暂且将眸光从丈夫面上转了回来,她失笑着朝蒲团上的女子颔首,有意无意地绕过了关于自身血脉的争辩,承认对方的其他揣测并没有错。
“所幸这术法早在我们从金陵城动身前来太湖时,就已备下了到了渊牢后要做的,不过是避过六方贾的诸多耳目,将外子与破苍的皮囊外相颠倒调换过来罢了。”
第587章 步步险,处处生(二)()
想到迷迷糊糊地在范家大宅里睁开眼、便看到了在梦中快要模糊了面容的丈夫正冲着自己笑的那天,少女不由自主地翘了嘴角,连抱着柴侯爷的双手都箍得更紧了些。
那是她被困在封印里多年之后,终于再次得见天光的欣喜与心安——她原本以为当初的伤势之重,会让自己永世都逗留在封印里无法重新入世,甚至早已抱定了与丈夫阴阳相隔的念头,认命般地在温暖如母亲怀抱的封印里睡了过去。
在梦中百无聊赖、亦无处可去的她,曾遐想过不知多少种自己最终被救出封印去的境况——也许是丈夫以人族之身修炼妖族术法得了大成,也许是早已轮回转世的娘亲带着解救之法回来找她,也许是多年未见的爹爹骤然现了踪迹,将本来就是他留下来的封印之术给解了开去。
她没有料到的是,真正的救命恩人竟会是两位算不上有甚交情、据其中一位所说还是财神爷下凡的人间商贾。
不愧了其传承数百年之久的商贾大族之名,尽管处在繁华热闹至极的金陵城里,高门深院的范家大宅偏院还是静谧得有如远离尘世。于是她这个堪堪从封印中脱困而出的妖魅怪物,也得以能和久别重逢的丈夫在天井里安坐独处了小半天之久,没有被任何生灵打搅。
那是她第一次喜欢极了金陵城的天光。
就连在三清山上、那座她曾经和娘亲相依为命一起守了十几年的小屋,这一瞬也比不上这所藏在人间繁华深处的偏院。
直到两位救命恩人双双不耐烦地疯狂叩门,催着他夫妻快快出来商量下一桩生死攸关的大事。
口口声声坚持着自己前生是沈万三的大头侏儒,和身量比自己还要玲珑矮小几分、却是这范姓大族真正当家的利落女子,双双都没顾上和自己这个刚被他们用藏了多年的宝贝救下的“病人”客套几句,便心焦不已地领着他夫妻二人奔去了范家大宅里土地最为柔软的后院。
本该种着珍稀花草、因为深冬时节便多少显得有些冷清的泥土之中,正坐着个身高不过半尺、唇红齿白且四肢娇嫩如湖底幼藕的的秃瓢小娃娃,却不知为何哭得声嘶力竭,等到他们赶到之际,已然嗓音发哑,连哭腔都快转成了撕心裂肺的干嚎。
她后来才知道,眼前这个长得比寻常的人间顽童灵秀得多、却幼小得足以坐在她手掌心上的精怪娃娃,赫然便是六方贾带着丈夫与两位救命恩人奔去如意镇追捕的木族宝贝——据说嗅之息香、嘬之皮肉便能让凡人安享百岁之龄的参娃。
然而就是这个遁地风行、虎豹鹰隼皆不得追的木族精灵,这时全然顾不上自己已在不久之前还要抓他回去的“仇人”面前现了行迹,只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向范门当家哭求着,来来去去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这自称是衔娃的参族幼子,不惜从长白山跋涉到了金陵城,甚至冒险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