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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他长发下的皮肉,也被这寒冷凛冽的雪原裹上了层毫无温度的凄灰色,仿佛死了许久。
即使在人族里,这“死尸”的体形也算不上强壮,但毕竟是个身形修长的成年男子,被那怪物这么硬生生地一路拖了过来,也避免不了在冰面上发出让人酸倒牙根的摩擦声。
他们显然不熟悉这极北雪原的地势,漫无目的地摸索了许久,直到此时才终于走到了个风雪稍稍小些的角落里。
走在前面的怪物停住了脚步,嫌恶地晃了晃脑袋,将堵塞在满面毛发中的雪屑甩了出去,继而警觉地环顾四周,在认定附近并没有其他活物后,才再次回过身来,却恰好看到同伴粗鲁地一扯手,连那“死尸”拽过了一堆散乱的冰岩。
眼看“死尸”的脑袋都几乎歪到了后背去,同伴却仍浑然不觉地往前强行胡乱拖了几步,他不禁皱了皱眉:“你就这么拖着,也不怕把他恁死。”
跟在后头的怪物呆了呆,顺手就把“猎物”随随便便往冰原上一扔,那人族的男子依旧全无挣扎之态,就这么以可怜的怪异姿态蜷在了冰渣碎石之间。
那怪物不敢高声反驳兄长,只嘿嘿讪笑了一声,嘟囔着回了句:“他好歹是名列裂苍崖青玉榜上的一位,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
语音未落之际,他已颇为心虚地仰起头来,想学着兄长那样、打量这还是头一次来的极地雪原,却被那连梦中都未见过的绚烂光带迷乱了双目,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多望苍穹一眼。
然而脚下的冰层更透着股让他不安的浓重青色,又隐隐映照着天际的极光,像是有无数的七彩鱼儿在冰下胡乱穿梭,却随时随地都能冲破冰层,咬破他的咽喉。
这平静到极致的景象让他喉咙发紧,恨不得转身奔回方才的肆虐风雪里去。
他缩了缩脖颈,干笑着想要遮掩自己的胆怯:“这里就是冥夜之丘?为什么老山参要把弟兄们困到这种鬼地方来?”
那在前面带路的怪物闻言冷哼了一声。他比同伴的身形更加宽阔,倒与深山里的黑熊有七分相像,虽然是头一次到达这不知藏着什么的神秘地界,也不见他神色紧张。
“不管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只要我们手里有隐墨师在,老山参总要亲自出来看看的。”
这怪物阴恻恻地咧了嘴,随手捏碎了块从身旁高崖上滚落下来、差点砸到他的雹子,像是这地界不管有多么厉害的“东道主”出现,都逃不过他这双肉掌。
踏入这片极地雪原后,他连障眼的术法都懒得继续维持,面目眉眼慢慢地显出了本相,漆黑的毛发此时已再次覆盖了他满脸满身,几乎褪尽了人形,这一笑,愈显狰狞。
“就算她藏着不肯出来,咱们也可以干脆带着隐墨师走虽然不一定比得上那个老不死山参的分量,但说不定直接拿这小子,也能把百里青虹骗下来。”
三年前金陵暗市重开,偃息岩将长白山那位万年参王作为赌注,扬言要与人间修真界各路势力豪赌一场,看看谁能搏得这将百里青虹再次骗下地界的筹码。
这场赌千准备了许久,足以让各大妖族、乃至九山七洞三泉中的不少门下子弟都动了心。短短半月间,人间修真界中竟有不下千数的生灵齐赴金陵城,只等着偃息岩门下那位入世多年的弟子范门当家来招呼他们,试试他们的“赌运”。
等到那一天的日落辰光,金陵城里的血腥气便几乎碰到了苍穹顶——赶赴这场赌千的一众生灵,不管是妖是人、是魔是怪,皆心照不宣地在这本就“荤腥不忌”的赌局中出了千。
比起红尘坊间的千门把戏,修真界众生的“千术”要简单得多更粗暴得多。
不到六个时辰,金陵一百七十四处的赌局便都有了结果——明里暗里的灵力交锋,让这些临时的“赌徒”们都红了眼,到了后来,已根本不管到底在赌些什么,开始胡乱动起手来,几近疯癫地只管让对手们倒下去,哪怕能够少了一位与自己争抢的,也是好的。
范家派来“看管”赌局的伙计们则在稍稍劝慰了几句后,全都乖觉地退到了一旁。他们不过是最最平常的凡胎,能力所限,根本无法如开盘时提到的那般,确保这场赌千“点到为止”。
等到这一百七十四处的赌局皆尽结束,赶来金陵的修真界众生已然伤亡惨重,甚至有那么几位当场元气溃散,连命魂都快保不住了。
毕竟,谁都不肯将这唯一的万年参王让给旁人。
孤月未起之际,金陵城各处已安静若死,不复数个时辰前的“热闹非凡”。事实上,最终仅有十二位“客人”进了金陵汲月楼,成了最后两盘赌千的座上宾。
败下阵来的生灵们恨恨之余,都开始怀疑起这场豪赌的“公平”来——偃息岩的范丫头是人间修真界中出了名的精鬼算计,尽管多年来赌运奇差,但这次既然是她亲手安排下的赌局,当然是向着她师门偃息岩的,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把到手的参王让出来?
然而他们心怀鬼胎的同时,也不敢忘了金陵城上空站着的那位一直藏身于幔帘黑袍下的巨影——不世出的瑞兽黑虎,百年来都守在范家未曾远离,似乎认定了范门当家是他的主人。
他们这些千里迢迢赶来金陵的赌徒们,若早早联手也就罢了,此时却已成了被血污浸染的一盘散沙,倘若公然和偃息岩与黑虎撕破脸,又有几分胜算?
这份愤恨与不甘支撑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又在那夜聚拢回了汲月楼附近,只等着见见这盘赌千的最终赢家。
若果真还是偃息岩赢了回去,他们尚能静待时机,再次搅乱金陵,哪怕没办法把参王抢到手也要让范家的丫头付出代价。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一夜的汲月楼灯火通明,并未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变故来。在实则短暂、听起来却如永世般漫长的一阵尖嘶与风雷声过去后,万年参王的去向便有了着落。
她竟被那传说中玩心甚重、已数十年没有出手的一品赌庄两位庄主赢去了。
据说参王以“柳谦君”之名行走人间赌界时,就与一品赌庄交过手。但外界并不知他们之间输赢如何,更无从推断,这两位恐怕连百里青虹是什么都未必知晓的凡人老人家,到底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赢走参王。
然而这个问题到了那一夜的掌灯时分,已没有多少生灵在追究了。
一品赌庄那辆状若屋宅的马车离开汲月楼之前,金陵城里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另一件离奇之事——白日里参与赌千的生灵们,若非重伤不治,竟统统都消失了。
这场豪赌事关百里青虹,不论出身妖族、亦或来自九山七洞三泉的生灵若动了来抢参王的念头,怎么都不敢轻易宣之于口,于是十之八九的生灵此次是孤身赶来金陵,既是为了暂且保住自身,也因不愿与旁人分享。
但其中也有那么一小簇,是与打着同样算盘的“挚友亲朋”一起来的。短短数刻光阴,这些生灵就毫无声息地骤然遁去了踪迹,更连句话都没留下,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世上,当然让没有亲身参与赌局的同伴们惶惶不安起来。
这些同伴们暗中找遍了整座金陵城,还是没有寻到半点踪迹,怒极茫然之下,却发现那一夜的金陵城门口,化身为“柳谦君”的万年参王竟好端端地站在月光下,神色悠然,与范门当家聊着什么,全然没有阶下囚的狼狈模样。
他们这才恍然——上当了!
这场赌千根本是偃息岩与万年参王联手布下的一个局——请君入瓮,为的是让他们自己乖乖送上门来!
这趟不但没能带回参王,还差点把自己都赔上了。
那夜仍逗留在金陵城中的寥寥漏网之鱼,侥幸着作如是想。
但初进金陵城时的那把贪念之火仍然摇晃着一星半点的赤色,怎么都不肯彻底湮灭,烧得他们不肯就此乖乖退去。
绝对不能空手而归——骗不来百里青虹,赢不到长白山参王,到头来还丢了自家弟兄就这么回去,怎么甘心?
在这世上跋扈惯了、凶煞惯了、欺负弱小惯了的他们,拿出了这辈子攒下的所有慎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城门口,这时候若不幸地碰到了以往的死仇同样怯怯地凑到身边来,他们也只能闪烁着眼神,心照不宣地沉默敛息,尴尬地结伴同行,往此时仍站在月光下的柳谦君再挪近一点。
参王似乎也疲惫得很,亦或是对这场赌千的结果十分满意,只神色恍惚地在城中大道上缓缓踱步,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靠近。
他们渐渐胆大起来,甚至有那么几位接连抛出了并不扎眼的术法,将身侧四周所有活物的声息都强行按下去了。
终于,离得最近的四位得了逞,惊喜万分地听到了范门当家正替他们问出了此刻最关心的一句话。
参王像是被问得烦了,在将要迈出金陵城门口之际,终于停住了脚步,向老友交代了那个将“囚徒”们带去的地界之名。
冥夜之丘。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不得而知,但这地界若果真是弟兄们将被带去的凶险之地,他们无论如何也得赶过去!
至于赶过去之后,到底能做些什么他们不得而知。
参王既然已经与偃息岩联手骗了他们,恐怕九山七洞三泉也早对这老不死有所忌惮,即便尚未暗中相助,也绝不会容他们这些漏网之鱼像从前那样在地界各处随便乱闯。
若是这十九个山门联手为难他们,那恐怕在找到冥夜之丘前,他们自己就得赔上性命,压根救不回已经被困的同伴更再无可能,将百里青虹骗下地界了。
这些侥幸脱逃的生灵们且惧且惊,竟渐渐聚在了一处,商量着、谋划着,遗憾于之前的托大与忌惮。从前的彼此敌视,在眼下这境况里显得再无用不过——仅凭自身的微末力量,什么时候才能把百里青虹给骗下来?
这一次的遭难,似乎成就了这些生灵的结盟会晤。
其中甚至有六方贾几位老板麾下的心腹。此次为了救回主子,这些昔年高傲的精怪们也豁了出去,不惜将六方贾曾经收集的消息统统倒了出来,让眼下的境况愈发明晰。
太湖渊牢破碎后区区数天,人间北方的一处山脉顶上骤现了道虹霞,灿烂明耀,遮蔽了晨间原本的天光,浩浩蔓延达百里之遥,浑不似人间景象。
地界各方为之震撼,不约而同地猜到了这长虹的来处——百里青虹通道,怕是重开了。
等到各方生灵赶到如意镇附近的山脉里,却只远远地在山神结界外闻到了那个招惹不得的犼族幼子的味道。他们在山城外想尽办法窥探数月之久,才终于确定,百里青虹果然早就归去上界,就连藏身于这小小山城不知多少年的隐墨师和万年参王,都已离开了。
尽管仍然不知冥夜之丘藏在极北何处,也不知这地方藏着多少凶险,但只要找到参王或隐墨师,就能把在金陵失落的同伴们尽数救出来。
然而这两位本就是出了名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昔年先后陡然从人间消失不见,此后便是销声匿迹,避开了各方势力的探寻,出乎所有生灵意料地,悄悄躲到了如意镇这种凡人山城里来。
他们又该从何寻起?
参王下一次出现,已是数年之后了——她以“赌注”的身份出现在了金陵城的赌局中,骗得修真界与妖界众生不知所以,更“顺手”带走了不少原本能掌控大局的仇敌。
但也仅是那短短一天,随着一品赌庄那辆屋宅般的庞大马车消失在苏州城外,参王就再一次隐去了踪迹,恍若从未存在于这世上。
相比之下,反倒是隐墨师更随意逍遥些。殷孤光离开如意镇后,便又恢复了他从前的飘忽来去,偶尔现身于人间各处的恩怨纠缠中,顷刻间又遁走不见,任性得一如既往。
这个明晃晃的诱饵,像是在等着他们去抓。
失去了主心骨的残存生灵们迅速定下了这简单粗暴的计划,当即四散而去——只等着谁先找到殷孤光,追问出冥夜之丘的确定方位,待那时便可群雄啸聚,毁了那“囚笼”。
顺便再将隐墨师和万年参王都抓回来。
他兄弟二人当然也在这个队伍里。
他兄弟本是四人,却非同胞,两百年前皆被自家族群所不容、先后被驱逐出了极南妖境,意气相投,干脆结成了异族兄弟,在地界云游逍遥,偶尔碰上某些看不起他们的妖族,还能结兄弟四人的不同妖力,将对头折腾个半死不活。
金陵这一场豪赌,老二和老三自负于常年在赌界里行走,反而中了参王的道,折了进去。他们俩则因为忌惮黑虎,从一开始就等在金陵城外接应,不敢踏足城内,没想到最后等回来的,竟是两位兄弟已被掳去了冥夜之丘的消息。
所幸这据说擅长障眼法、以幻术成名的隐墨师,竟比想象中要好找得多。
三年的遍寻无果之后,他兄弟二人冷静之余、决定另辟蹊径,将这无聊的累活“交”给了人手更足的其他同伴,只等着渔翁得利。果然不久之后,就偷偷跟在獒族后面,终于在浙东的一处峡谷中,找到了彼时已如惊弓之鸟的殷孤光。
预料中的那场恶战并没有来临——以障眼法为主的幻术果然轻飘飘得很,殷孤光沿路上被獒族十数强者围攻,修为大损,连从前在修真界中成名的幻世星流都使不出来了,只能凭借着不堪一击的微末幻术、在深谷里东躲西藏地熬过了四天,哪里拼得过他兄弟的气力与剧毒?
他们嗤笑于对手在人间修真界的“威名”,更不屑于九山七洞三泉对这位根本不堪一击的脆弱人族之看重。干脆利落地将隐墨师的灵台尽封后,他们确认没有其他“同伴”缀在附近,就这么拖着这到手的猎物,一路往极北雪原径直赶了过来。
只等着那些抱着同样心思的新“同伴”们齐聚此地,便可动手了。
他们千真万确地将隐墨师带到了这片雪原,不管是从谁的手里抢过来,如今都是头一份的功劳,谁都不能否认。
“大哥,他们可一个都没到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当了一路苦力的怪物眺望四周,神色焦急。
变幻莫测的极光映照下,这片极北雪原像是个存在于诅咒中的虚境,许久都见不到半点活物的影子,让他不由得有些害怕。
他不像大哥那样有恃无恐,此刻仍然拼命地维持着人形,唯有满口的利齿恢复了本相,在满穹如梦似幻的极光下瑟瑟地磨着牙。
尽管是为了兄弟的生死而来,可他们习惯了要在这种交易中占得先机,于是沿路上不知甩掉了、躲过了多少本该是“同伴”的妖族或人族生灵,只为了先一步到达冥夜之丘——若他兄弟二人能抢在最前头,将被参王拘走的“囚徒”们统统救出来,其他生灵且不论,仅仅是六方贾的那几位老板也不得不欠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们岂不是会成了这场“祸事”中最大的赢家?
他们这么盘算着、谋划着,自以为会得了一切。可在踏进雪原之前,他还是瑟瑟发抖地求了大哥答应,按照最初的约定那样,以六方贾的言灵之术向各路的“同伴”们传了消息。
老参王既然能在金陵城里算计了那么多精明诡谲的生灵,将他们尽数掳来了这片雪原,想必早就在此地布下了什么陷阱,不论如何,都绝非他兄弟二人能应付的。
至少能骗来几个垫背也好。
大哥嗤之以鼻于他的谨慎,却也未拦着他。
然而他们好端端地带着隐墨师到达了这片雪原,甚至在风雪中摸索了数天之久,不但未见任何像样的陷阱或结界,更连半点活物的灵力都未察觉到,像是走入了片荒芜的死境。
本该前来接应的同伴们也仿佛迷失在了这片被极光覆盖的苍穹下,至今未与他们照面。
宛若黑熊的怪物闻言咧了咧嘴,倒全无半点兄弟的不安:“他们不敢来,这份救命之恩就顺理成章地落在我们两兄弟身上,少来几个更好。”
后者缩了缩脖颈,怀疑地望了眼在冰面上蜷缩成一团死肉般的殷孤光:“可咱们手上就他一个,真的能把二哥和三哥都换出来?”
这话刚出口,他就后悔起来。果不其然,一直在观察附近崖壁是否藏着任何蹊跷的大哥回过身来,冲着他冷笑连连,满面的漆黑毛发在风雪中恨恨地发着抖,像是随时都可以一爪拍得他血肉模糊:“这世上的隐墨师就这么一个,要当真一个换一个,这生意实在太不划算了,除了老二和老三,不是还有那么多块肥肉一起藏在这鬼地界吗”
金陵城的那盘赌千变化太快,快得让不少独来独往的生灵把自己送上了门去仍不自知,快得连六方贾那几位老板也陷落其中。这几位习惯了隐藏在暗里、根本无法在人间修真界中抛头露面的幕后生灵,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