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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天已入秋,程母一路看着草萎花残,果然蹙眉叹息,愁绪更浓。程在天左顾右盼,忽的指着路旁的一朵菊花道:“娘,快瞧!”程母一望,这菊花生于荒芜不治的野花野草间,四周的花草尽数凋零,唯独它却是一枝独秀,分外亮眼。程在天道:“这花开得真盛!”程母舒眉展目,笑道:“不错!往日秋来菊开,原是平常之事,但如今它四顾凋敝,尚自向阳盛开,便可贵多了。”
两人直看得流连忘返,到了真要走时,也迈不动腿。终于走出了几步,再看道路两旁,哪里还有什么菊花开放?再往前走,只见一幕幕的都是花草凋萎、房屋破败、黎民哭号之景。程母哀叹道:“往岁我到这周边,看到的到处都是祥和之象;谁知今日到了此地,早已物是人非,回也回不去啦。”程在天劝道:“娘,你且看得开些,不要伤了心肝。”程母连连催道:“快走,快走!”程在天心下会意,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回去。
回到府上,程母说道:“如今人心不似旧日,盗贼蜂起、乱民四出。大耳和尚又行止不定,不能托他看家护院。天儿,你既学就了一身武艺,娘也减去了许多担虑。”程在天道:“孩儿定会日夜守在家里,守在娘身边。”程母道:“好,好孩子!”
程在天从怀里掏出枣子,道:“娘,我回来路上摘了些枣子,你尝尝。”程母道:“现今这家中除了你我,就只剩下阿恭,再没别的人了。我们家遭逢大难,他至今仍旧不离不弃,也是难得。你叫他也来吃罢。”程在天便去把阿恭叫来,三人不一会便把枣子分光了。
阿恭先道:“多谢夫人、二少爷。”程母道:“你在我程府,十多年来尽心劳力,如今家道中落,你仍旧对我程府不离不弃,实在难得!”阿恭道:“夫人过奖了,小的除了程府,也没别的地方可去。”程在天这时才瞧见他头上的白发,约有二三十条,平时似乎没长这么多,只是一簇黑发间隐约有一两条。于是叫道:“你头上的白发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多了?”阿恭道:“小的也没留意,大约是近几个月罢。”程母悠悠说道:“天公催人老,谁能再年少。唉!”
第73章 古来征战几人归(1)()
程在天在家中住了不少时日,每日粗茶淡饭,门前除了大耳和尚和零星几个亲友之外,再无他人拜访。家中走了别的奴婢,阿恭只得做牛做马,终日无暇。程母和程在天见阿恭劳苦过甚,也亲自做些洒扫庭除、浣衣洗褥的琐碎家务。
一晃数月过去,程在天虽则口中不言,心头终觉有些烦闷,想要出外走走。却被程母窥破了他的心思,说道:“天儿,你在家中坐不住了么?”程在天道:“我想出去走走。”程母道:“也罢!你始终是要出外见识见识的,不能长留在这,做那井底蛙、池中物。”程在天道:“而今外面正乱,我出去了却又放心这里不下。”程母道:“且再过几天,再作计较。”
数日无话。程母每日自去烧香拜佛,一次正跟菩萨大诉衷肠,霎时间灵光一现,想出一个主张来,自己又盘算了一下,便唤来程在天,说道:“天儿,娘方刚得了菩萨的开示,想出一个打算来。娘想让你入伍参军,一来是为国出力,二来熔炼些大丈夫气概,三来……”程在天早时便有参军报国之志,如今听得母亲这么说,便迫不及待地问:“三来什么?”
程母敛容道:“方今外敌虽多,却以南诏最为凶暴。我本意是要你去投西川军,既能讨伐南诏,又能……”程在天道:“又能干什么?”程母道:“若你能勇于杀敌,层层拔擢做了高官,便距那高骈愈来愈近,见到他的时机也愈来愈多,便有机会对他下手了。”直听得程在天心潮澎湃,便听他道:“娘想出的这个主意,着实是好!国仇家恨,都可一发报了。”
程母叹道:“可真要这么做,须经千磨万难,断然不能轻松成事。你若参了军,时刻都要到沙场赌上性命,就算立了大功也未必能高升。难,难!”程在天道:“娘,我丝毫也不怕。我学了不少武功,刀箭也难以伤着我。”程母道:“后一句呢?你懂得怎么升官么?”程在天默然无语。
程母道:“你未尝混迹官场,不知晓官场的本来面目。你爹生前曾说,但凡是为官的,不论他是文官武官,总要费尽心思,对官长阿谀谄媚、对同僚算计陷害,这升官发财的路途方才顺遂。你若是不懂其中玄机,连半步也难走。”程在天道:“为了能杀高骈,孩儿情愿去学。”程母说道:“我再细细想了想,还是不该。你爹为人刚正,对你言传身教,也盼你将来品行与他无异。你为报父仇,却要走到这样一条歪路上去,纵使父仇得报,你爹的英灵也不可得安。”程在天道:“先让孩儿试试罢。若靠真材实干能登上高位,又有何妨?”
程母听他这般说,疑虑渐消。一者,她乃是在敬奉菩萨时想出的主意,深以为菩萨悯怜己身,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对菩萨是深信不疑;二者,她心中也盼程在天能立一番功业,如今程德维既被高骈所杀,亲友又四处散落,再想登身仕途,实为渺茫;欲要逼他读书应试,又素知他并不十分喜好读书。
更何况,如今烽烟四起,与其枯坐书斋,不如投笔从戎,更易建功立业。她固知从军之难,也生怕程在天有什么闪失,但对他的期望尤为殷切,说句不好听的,宁可爱子横死,也不愿他一事无成。至于身登高位的事,实在遥远,此时暂且搁下无碍。
程在天却忧心自己一旦从军,家中若有盗贼,不好应付。当晚睡时,自言自语道:“人情冷暖,何其无常!爹爹在时,上门巴结的难以计数;他离世后,莫说不相识的,便是亲朋好友也没了踪影。如今想求些人手看家护院,真是难于登天。”
是夜在床上翻来覆去,仍旧睡意阑珊。忽的想到了什么,一不留神竟摔落在地。他有浑厚的内功护体,此次重重摔落,竟无一丝疼痛。他挣扎着爬起,脸上却喜笑颜开,想道:“蠢,我真蠢极啦!我和唐门的唐承欢、丐帮的石明义都有一面之缘,他们两个又都是热心肠的,请他们一助,想来不难。”他再略一思索,定下主意:“只需去找唐承欢前辈就够啦。石大哥行踪飘忽,一时难找;唐前辈的振威堂却搬不走。何况他唐门的火药暗器高明之极,连龙紫阳都忌惮,还有谁人防不住?”
第二天一早,他便把母亲和阿恭都叫来,说道:“我们去找些人看家护院罢!”程母问道:“找谁?”程在天道:“我结识了唐门的振威堂主唐承欢,今日去向他借些暗器火药来,那便谁也不怕了。”程母听他提过唐承欢的名字,知道此人颇讲信义,此时却仍有些疑惑,问道:“他肯施以援手么?”程在天道:“他上次肯为救我劳心劳力,此次也定会施援。”程母见除此之外,也再无其他法子,便不再置疑。
三人到后院地下挖出了几件藏好的珠宝,用黑黑的麻袋装了,便携着麻袋出发。程在天腰悬着那把纯阳宝剑,前后问了四五个人,左转右绕的,好容易才到了振威堂前。程在天敲了敲门,门内的人叫道:“来客是谁,报上名号。”程在天道:“在下名叫程在天,此前曾和堂主见过一面,相烦通告一声。”过不多时,门便开了。程在天一看,开门的正是那“金刚腿”唐诵豪。
唐诵豪叫道:“小兄弟,你来此作甚?好生奇怪!”听他这么一叫,许多堂中的弟子慢慢涌上前来,唐和、唐睦、唐泽全都在内。他人尚无话说,唐泽先叫了出来:“我还记得他,他是以前那个傻瓜!”程在天苦笑了下,让程母、阿恭也进了门,对着众人作了个揖,说道:“诸位兄弟,往日于我有救命之恩,一直未能报谢,深感不安。而今和家母、仆人阿恭携礼前来,献给堂主,顺道也来探视一下诸位兄弟。”众人都踊跃称好,把阿恭手上麻袋收了,领着他们去见堂主唐承欢。程母和阿恭见这一群人个个头戴着怪异的面具,声雄气粗,心头微颤。但见程在天从容自在,和这群人交谈一无所惧,才松了口气。
他们三人走到堂中央,便见堂中弟子把那麻袋放好,一一规整地站在了两边。在中央正襟危坐的独眼汉子,正是那振威堂主唐承欢。程在天拱手道:“晚辈草民程在天,曾受过贵堂救命之恩,如今带着家母李氏、仆人阿恭,特来面见堂主,呈上谢礼。”
程母听他说到“草民”二字,心中不悦,心想:“我们家不是贫贱出身,他又不是什么朝廷命官,为什么这样说话?”却想到如今家道中落,和草民也几无差别了,因此并不反驳。
唐承欢道:“原来是程家的少爷,哪里像是草民了?些小微劳,何须送礼!”程母想道:“这倒是个会说话的人!”程在天道:“为了搭救晚辈,堂主和堂中兄弟动用了许多杀器,还损折了一位兄弟,晚辈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如今送些薄礼,既是答谢堂主和兄弟的大恩大德,也可减去晚辈一些愧疚。”
唐承欢注视着他腰间的宝剑,问道:“程少爷,这宝剑倒挺精致,叫什么名字?又是从何得来?”程在天道:“这把剑名叫纯阳剑,是我师父秋雁真人赠与我的。”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唐承欢问道:“莫非是‘天下四君’中的秋雁真人么?”程在天道:“正是。”唐承欢道:“程少爷,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随她学了多久的武功?”程在天道:“学得不久。”唐承欢道:“秋雁真人乃是世间罕见的高人,跟她学了两三日,也胜过学艺十年啦。”程在天道:“晚辈愚钝,师父所教,未必能领悟多少。”
第74章 古来征战几人归(2)()
唐承欢一面和他说话,一面在心里头琢磨,忽的说道:“程少爷,你来我振威堂,莫非只是为了送礼?”程在天道:“不瞒堂主,晚辈除了送礼外,尚有一事相求。”唐承欢道:“你且说说看。”程在天便把自家近情一一坦承相告了,道:“晚辈要入伍参军,家里又放心不下,恳求堂主指派些少人手,带着火药暗器看护。”
唐承欢愁眉不语,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后方才轻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不愿帮你,这事实在有些难办。”程在天道:“这是为何?”
唐承欢道:“我唐门的火药暗器,原本不缺。但当今门主自上位以来,便命本门弟子把造出的四处贩卖,因而造得虽快,却是供不应求,很快便卖得精光。倘若你是在早些时候来,我振威堂还剩不少千机匣,支用几个,那也无妨;可你如今才来,我振威堂已是捉襟见肘,剩下的千机匣自保尚嫌不足,若要再分些到你府中,恐怕不大顺当。”程在天道:“晚辈出境困窘,现今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求堂主想个办法!”
唐承欢闭目道:“莫急,先容我仔细想想。”冥思苦想了许久,睁开右眼说道:“办法却是有的,不过难免费些周折。”程在天喜道:“若真有办法,请堂主明示!”唐承欢道:“门主立下了令规,本门各处堂口的火药暗器,一律听凭他的配给,用度务必听他规定,不许擅自调用。我如今便修书一封,奏明门主,他老人家在高兴之时瞧见了,或许便能降一降恩。”
程在天道:“原来还要写信,十分劳烦堂主了。”唐承欢道:“程少爷,我是粗人一个,这信写好了后,还要你来润色润色,改得越卑下越恭敬,叫他老人家越高兴,那便越好。”程在天岂能说不,便连连答应。程母想道:“想不到天儿未涉足官场,就要学这阿谀谄媚的本事了。”
唐承欢命人笔墨伺候,伏案写了不久,便写好了整整一页书信,交给程在天。程在天接过一看,只见他写的字形歪扭难看,句意又甚是浅薄粗陋,议事论事的篇幅极少,反倒是“门主英明”“门主盛德”一类恭维话瞥见了多次。程在天心生厌恶,想要把这些恭维话去掉,但唐承欢主旨已定,不按他所说的行事,又怕不能成事。便叫母亲一同检阅,折中地改了一大半。
唐承欢把改后的信拿来扫视了一下,笑道:“程少爷,令堂和你是饱读诗书的,文笔定比我好得多,就这么定了。”把信交与唐诵豪,说道:“诵豪兄弟,你把这封信送到唐家堡,交给门主看。”唐诵豪朗声答应,驾着竹鹊便翩然飞走了。程母和阿恭哪里见过这等神奇的机械,自去吃惊不提。
唐承欢道:“从我振威堂出发去往唐家堡,也无须多久。程少爷和令堂既然赶到了,不如先在这好好吃一顿,静候回音。”程母道:“贵堂本就对天儿有救命大恩,如今又帮了一个大忙,还要摆宴招待,等于是我们前面的恩情未报,又欠了一个大人情,叫你们这般破费,怎么过意得去?”
唐承欢道:“夫人所言,实在客气了。当今我唐门子弟富有钱财,摆个酒席接待客人,不在话下,哪里破费了?”唐承欢几番相劝,程母只是坚拒,只好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在我堂中游玩片罢!我们是江湖门派,虽没什么可供玩乐的,但看看弟子们比武练功,也算有些少趣味了。”程母道:“多谢堂主美意。”
程在天和程母、阿恭便移步西行,走到那边的擂台之外,看擂台上的唐门弟子比武。程母和阿恭平日连兵士厮杀也未曾见过,如今见着这等搏斗的场面,不禁心惊胆战。程在天却暗暗想道:“他们这样的功夫,却不能算高!”忽然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转身一看,原来是那小童唐泽。
唐泽问道:“喂,我来问你,你真的会武功么?”程在天道:“我会一点点。”唐泽道:“我也会一点点,不如你我比试一下,怎么样?”又开怀笑道:“不对,你骗人!瞧你上次那样,一点武功都不会,我赢了你也没意思啦。”程在天道:“不瞒你说,我自那以后,果真学了些武功。”唐泽哈哈大笑:“我怕你连我都打不赢。”程在天道:“你真要较量,我只好奉陪了。”
唐泽笑道:“我要点你最难点的‘巨骨穴’,你防也防不住。”原来那“巨骨穴”乃在肩胛与锁骨之间,唐泽把程在天看得轻了,竟如猿猴嬉戏般跳了起来,想去挨着他这一穴位。
孰料程在天得师父指点,又与不少人交过手,手脚既已娴熟,此时早有机变,内力一运,反手便凌空向唐泽的“巨骨穴”点去。唐泽哪里躲得开,中了他这一招,登时全身酸麻,摔在地上。程在天不依不饶,趁唐泽落地之前又上下连点,很快把他身上数处要穴都封住了。
唐泽酸痛已毕,这才开口叫道:“他使诈,他使诈!”唐和、唐睦正盯着擂台上的武斗,此时听见叫声,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唐泽又叫道:“他想杀我,我好怕。”唐和、唐睦你一下我一下,把唐泽的穴解了。
程在天见唐和、唐睦均是目露凶光,先说道:“他说要比武,我们便比了一番,并无他意。”唐和目视唐睦道:“我说什么,他是拜了名师,嚣张跋扈了,再不像以前那样好对付啦。”唐睦道:“哥哥,他虽点了泽儿的穴,却没下杀手,不如问清查明再说。”唐和怒道:“如今还有什么好问的?先把他点了穴,伺候一顿再说!”说时迟,那时快,双手食指指力激出,同去点他“膻中”穴。
程在天会人不忙,顷刻之间聚起全身内力来,体外便凝成了一股致密的罡气,唐和的指力稍一挨到这股罡气,遽尔便归于无形。
唐和大惊失色,手脚正在慌乱,程在天早把那罡气尽数卸去,十指上下左右,任意而发,追得唐和焦头烂额。唐睦见唐和无力招架,也运起内力,想从程在天身后偷袭。谁想程在天进招之时,轻功也丝毫不怠,身影快如疾风,一毫也捕捉不住。程母和阿恭见了,只道他是神仙俯身,看得目瞪口呆。
原本振威堂其余弟子,都和唐承欢站在擂台边上,看台上的人比试。但有人回头瞧见了异样,口耳相传,大家都转而看着程在天。唐承欢也颇为惊讶,转身看时,唐和、唐睦早像泥偶一般站着,不能动弹。
唐承欢急忙走了上前,对程在天道:“程少爷真是名师教出的高徒,我振威堂全数弟子,还有哪个不服?烦请程少爷高抬贵手,不要伤了他们性命。”程在天道:“堂主言重了,你等对晚辈有大恩,晚辈岂敢伤着他们。”说话时便暗运内力,话毕便伸手把唐和、唐睦的穴解了。唐和、唐睦只落得四目相对,不知说什么好。
唐承欢道:“程少爷的武功竟到了这地步,轻轻松松地便制服了唐和、唐睦两位兄弟,想我振威堂之中,也没一个能胜过你了。”程在天道:“堂主过奖了,晚辈十分惭愧。”唐承欢道:“你青年才俊,武艺过人,我唐门交了你这样一个朋友,他日也必定受益不浅。”程在天道:“堂主客气了,能和诸位英雄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