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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认为?”殡葬承办人的嗓音里带有一点似信非信,不尽了然的意思。“理事会开的价钱可太小啦,邦布尔先生。”
“棺材不也是这样吗。”干事答话时面带微笑,这一丝微笑他掌握得恰到好处,以不失教区大员的身份为原则。
苏尔伯雷被这句话逗乐了,他自然不必拘谨过头,便不歇气地打了一长串哈哈。“得,得,邦布尔先生,”他终于笑够了,“是这话呀,自打新的供给制实施以来,棺材比起以前来说,是越做越窄,越做越浅罗。话说回来,邦布尔先生,我们总还得有点赚头才行,干得呗吼叫的木料就是挺花钱的玩艺儿,铁把手呢,又全是经运河从伯明翰运来的。”
“好啦,好啦,”邦布尔先生说,“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难处。当然赚得公平还是许可的。”
“当然,当然。”殡葬承办人随声附和着,“假如我在这笔那笔买卖上没赚到钱的话,您是知道的,我迟早也会捞回来——嘿嘿嘿!”
“一点不错。”邦布尔先生说,
“可我也得说说,”殡葬承办人继续说道,又拣起刚才被教区干事打断的话题来,“可我也得说说,邦布尔先生,我现在面对的情况极其不利,就是说,胖子死得特别快,一进济贫院这道门,最先垮下去的就是家道好一点,常年纳税的人。我告诉你吧,邦布尔先生,只要比核算大出三四英寸,就会亏进去一大截,尤其是当一个人还得养家糊口的时候。”
苏尔伯雷先生说话时愤愤不平,像是吃了大亏的的样子。邦布尔先生意识到,再说下去势必有损教区体面,得换个题目了。这位绅士立刻想起了奥立弗·退斯特,便把话题转了过去。
“顺便说一下,”邦布尔先生说道,“你知不知道有谁想找个小厮,啊?有一个教区见习生,眼目下跟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似的,我应该说,是一盘石磨,吊在教区脖子上,对不对?报酬很可观,苏尔伯雷先生,很可观呢。”邦布尔扬起手杖,指指大门上边的告示,特意在用巨型罗马大写字母印刷的“五英镑”字样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乖乖。”殡葬承办人说着,一把拉住邦布尔制服上的金边翻领,“我正想和您谈谈这档子事呢。您是知道的——喔,哟哟,这扣子好漂亮,邦布尔先生。我一直没注意到。”
“是啊,我也觉得挺漂亮,”教区干事自豪地低头看了一眼镶嵌在外套上的硕大的铜纽扣,说道,“这图案跟教区图章上的一模一样——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医治那个身受重伤的病人①。苏尔伯雷先生,这是理事会元旦早晨送给我的礼物。我记得,我头一回穿上身是去参加验尸,就是那个破了产的零售商,半夜里死在别人家门口的。”
……………………
①《新约圣经·路加福音》第十章:“只有一个撒玛利亚人,行路来到那里,看见他就动了慈心,上前用油和酒倒在他的伤处,包裹好了。”现用来指乐善好施的人。
“我想起来了,”殡葬承办人说,“陪审团报告说,是死于感冒以及缺乏一般生活用品,对不?”
邦布尔点了点头。
“他们好像把这事作为一个专案,”殡葬承办人说,“后边还加了几句话,说是倘若承办救济的有关方面当时——”
“胡扯。瞎说。”教区干事忍不住了,“要是理事会光去听那班什么都不懂的陪审团胡说八道,他们可就有事情干了。”
“千真万确,”殡葬承办人说,“可不是。”
“陪审团,”邦布尔紧握手杖说道,这是他发起火来的习惯,“陪审团一个个都是些卑鄙下流的家伙,没有教养。”
“就是,就是。”殡葬承办人说。
“不管是哲学还是政治经济学,他们也就懂那么一点,”邦布尔轻蔑地打了一个响指,说道,“就那么点。”
“确实如此。”殡葬承办人表示同意。
“我才看不起他们呢。”教区干事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也一样。”殡葬承办人附和道。
“我只希望能找个自以为是的陪审团,上济贫院呆上一两个礼拜,”教区干事说,“理事会的规章条款很快就会把他们那股子傲气给杀下去。”
“随他们的便吧。”殡葬承办人回答时深表赞许地微笑起来,想平熄一下这位满腔激愤的教区公务员刚刚腾起的怒火。
邦布尔抬起三角帽,从帽顶里取出一张手巾,抹掉额头上团刚才一阵激怒沁出的汗水,又重新把帽子戴端正,向殡葬承办人转过身去,用比较平和的语气说:
“喂,这孩子如何?”
“噢。”殡葬承办人答道,“哎,邦布尔先生,你也知道,我替穷人缴了好大一笔税呢。”
“嗯。”邦布尔先生鼻子里发出了响声,“怎么?”
“哦,”殡葬承办人回答,“我想,既然我掏了那么多钞票给他们,我当然有权利凭我的本事照数收回来,邦布尔先生,这个——这个——我想自个儿要这个孩子。”
邦布尔一把拉住殡葬承办人的胳膊,领着他走进楼里。苏尔伯雷与理事们关起门来谈了五分钟,商定当天傍晚就让他带奥立弗到棺材铺去“见习”——这个词用在教区学徒身上的意思是,经过短期试用之后,只要雇主觉得能叫徒弟干很多活,而伙食方面也还合算的话,就可以留用若干年,高兴叫他干什么就叫他干什么。
傍晚,小奥立弗被带到了“绅士们”面前,他得知当天夜里自己就要作为一个普通的济贫院学童到一家棺材铺去了。倘若他去了以后诉苦抱怨,或者去而复返,就打发他出海去,不管到时候他是淹死还是被打烂了脑袋瓜,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的。听了这些话,奥立弗几乎毫无反应。于是,他们众口一辞地宣告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小坏蛋,命令邦布尔先生立即把他带走。
说起来,世间一应人等当中,如果有谁流露出一丝一毫缺少感情的迹象,理事会理所当然会处于一种满腔义愤、震惊不已的状况,然而,这一回他们却有些误会了。事情很简单,奥立弗的感受并非太少,而应当说太多了,大有可能被落到头上的虐待弄得一辈子傻里傻气,心灰意懒。他无动于衷地听完这一条有关他的去向的消息,接过塞到他手里的行李——拿在手里实在费不了多大劲,因为他的行李也就是一个牛皮纸包,半英尺见方,三英寸厚——把帽檐往下拉了拉,又一次紧紧拉住邦布尔先生的外套袖口,由这位大人物领着去了一处新的受难场所。
邦布尔先生拖着奥立弗走了一程,教区干事直挺挺地昂着头往前走,对他总是不理不睬,因为邦布尔先生觉得当差的就应该是这副派头。这一天风很大,不时吹开邦布尔先生的大衣下摆,把奥立弗整个裹起来,同时露出上衣和浅褐色毛绒裤子,真的很风光。快到目的地了,邦布尔先生觉得有必要视察一下奥立弗,以便确保这孩子的模样经得起他未来的主人验收,便低下头,带着与一个大恩人的身份非常协调。相称的神气看了看。
“奥立弗。”邦布尔说。
“是,先生。”奥立弗哆哆嗦嗦地低声答道。
“先生,把帽子戴高一些,别挡住眼睛,头抬起来。”
奥立弗赶紧照办,一边还用空着的一只手的手背利落地抹了抹眼睛,可是当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领路人时,眼里还是留下了一滴泪水。邦布尔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滴眼泪便顺着脸颊滚了下来,跟着又是一滴,又是一滴。这孩子拚命想忍住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他索性把手从邦布尔先生的袖口上缩回来,双手捂住面孔,泪珠从他纤细的指头缝里涌泻而出。
“得了。”邦布尔先生嚷起来,又猛然停住脚步,向这个不争气的小家伙投过去一道极其恶毒的目光。“得了。奥立弗,在我见过的所有最忘恩负义、最心术不正的男孩当中,你要算最最——”
“不,不,先生,”奥立弗哽咽着说,一边紧紧抓住干事的一只手,这只手里握着的就是他非常熟悉的藤杖、“不,不,先生,我会变好的,真的,真的,先生,我一定会变好的。我只是一个小不点儿,又那么——那么——”
“那么个啥?”邦布尔先生诧异地问道。
“那么孤独,先生。一个亲人也没有。”孩子哭叫着,“大家都不喜欢我。喔,先生,您别,别生我的气。”他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抬眼看了看与自己同行的那个人,泪水里包含着发自内心的痛苦。
邦布尔先生多少有些诧异,他盯着奥立弗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了几秒钟,嘶哑地咬了三四声,嘴里咕噜着什么“这讨厌的咳嗽”,随后吩咐奥立弗擦干眼泪,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他又一次拉起奥立弗的手,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去。
殡仪馆老板刚关上铺子的门面,正在一盏昏暗得与本店业务十分相称的烛光下做账,邦布尔先生走了进来。
“啊哈。”殡葬承办人从账本上抬起头来,一个字刚写了一半。“是你吗,邦布尔?”
“不是别人,苏尔伯雷先生,”干事答道,“喏。我把孩子带来了。”奥立弗鞠了一躬。
“喔。就是那个孩子,是吗?”殡仪馆老板说着,把蜡烛举过头顶,好把奥立弗看个仔细。“苏尔伯雷太太。你好不好上这儿来一下,我亲爱的?”
苏尔伯雷太太从店堂后边一间小屋里出来了,这女人身材瘦小,干瘪得够可以的了,一脸狠毒泼辣的神色。
“我亲爱的,”苏尔伯雷先生谦恭地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济贫院的孩子。”奥立弗又鞠了一躬。
“天啦,”殡仪馆老板娘说道,“他可真小啊。”
“唔,是小了一点。”邦布尔先生打量着奥立弗,好像是在责怪他怎么不长得高大些。“他是很小,这无可否认。可他还要长啊,苏尔伯雷太太——他会长的。”
“啊。我敢说他肯定会长的。”太太没好气地说,“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不长才怪呢。我就说领教区的孩子划不来,他们本来就值不了几个钱,还抵不上他们的花销。可男人家倒总觉得自己懂得多。好啦。小瘦鬼,下楼去吧。”老板娘嘴里念叨着,打开一道侧门,推着奥立弗走过一段陡直的楼梯,来到一间潮湿阴暗的石砌小屋。这间起名“厨房”的小屋连着后边的煤窖,里边坐着一个邋遢的女孩,脚上的鞋已经磨掉了后跟,蓝色的绒线袜子也烂得不成话了。
“喂,夏洛蒂,”苏尔伯雷太太跟在奥立弗身后,走下楼来说道,“把留给特立普吃的冷饭给这小孩一点。他早上出去以后就没回来过,大概不用给他留了。我敢说这孩子不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小孩,你挑不挑嘴啊?”
奥立弗一听有吃的,立刻两眼放光。他正馋得浑身哆嗦。他回答了一句不挑嘴,一碟粗糙不堪的食物放到了他的面前。
要是有这样一位吃得脑满肠肥的哲学家,他吃下去的佳肴美酒在肚子里会化作胆汁,血凝成了冰,心像铁一样硬,我希望他能看看奥立弗是怎样抓起那一盘连狗都不肯闻一闻的美食,希望他能亲眼看一看饥不择食的奥立弗以怎样令人不寒而栗的食欲把食物撕碎,倒进肚子。我更希望看到的是,这位哲学家本人在吃同样的食物的时候也有同样的胃口。
“喂,”老板娘看着奥立弗吃晚饭,嘴上不说,心里可吓坏了,想到他今后的胃口更是忧心忡忡。“吃完了没有?”
奥立弗看看前后左右,可以吃的东西没有了,便作了肯定的回答。
“那你,跟我来吧。”苏尔伯雷太太说着,举起一盏昏暗而又肮脏的油灯,领路朝楼上走去。“你的床铺就在柜台底下,我看,你该不会反对睡在棺材中间吧?不过你乐意不乐意都没关系,反正你不能上别的地方去睡。快点,我没功夫整个晚上都耗在这儿。”
奥立弗不再犹豫,温顺地跟着新女主人走去。
第五章
奥立弗结识新同事,平生第一次参加葬礼就冒出了一
些和他主人的买卖颇不适宜的想法。
奥立弗单独留在棺材店堂里,他把灯放在一张工作台上,怀着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环顾四周,不少年龄大得多的人也不免产生同样的心情。一具未完工的棺材放在黑黝黝的支架上,就在店堂中间,每当他游移的目光无意中落到这可怕的东西上边,看到它是那样阴森死寂,一阵寒颤立刻传遍全身,他差一点相信真的看见一个吓人的身影从棺材里缓缓地抬起头来,把自己吓疯过去。一长列剖成同样形状的榆木板整整齐齐靠在墙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一个个高耸肩膀,手插在裤兜里的幽灵似的。棺材铭牌,木屑刨花,闪闪发亮的棺材钉子,黑布碎片,疏疏落落撒了一地,柜台后边的墙上装饰着一幅形象逼真、色彩鲜明的画:两个职业送殡人脖子上系着笔挺的领结,守候在一扇巨大的私人住宅门旁,一辆灵车从远处驶来,拉车的是四匹黑色的骏马。店铺里又问又热,连空气也似乎沾上了棺材的气味。奥立弗的一条破棉絮给扔在柜台底下凹进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跟坟墓没什么两样。
使奥立弗感到压抑的不仅仅是这些令人沮丧的感觉。他于然一身,呆在一个陌生的场所,众所周知,处于这么一种境地,就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有时也会感到凄凉与孤独。这孩子没有一个需要他去照看的朋友强调要在人的本能结构中进行革命,同单纯的物质需要决裂,,或者反过来说,也没有朋友可以照看他。他并不是刚刚经历了别愁离恨,也不是因为看不到亲切熟悉的面容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尽管如此,他依然心情沉重,在缩进他那狭窄的铺位里去的时候,仍然甘愿那就是他的棺材,他从此可以安安稳稳地在教堂墓地里长眠了,高高的野草在头顶上轻盈地随风摇曳,深沉的古钟奏响,抚慰自己长眠不醒。
清晨,奥立弗被外边一阵喧闹的踢打铺门的声音惊醒了,他还没来得及胡乱穿上衣服,那声音又愤怒而鲁莽地响了大约二十次。当他开始拉开门闩的时候,外边不再踢了,有个声音说道:
“开门,开不开?”那声音嚷嚷着,它与刚才踢门的那两只脚属于同一个人。
“我马上就来,先生。”奥立弗一边回答,一边解开链条,转动钥匙。
“你大概就是新来的伙计,是不是?”透过锁眼传来的声音说道。
“是的,先生。”
“你,多大了?”那声音问。
“先生,我十岁。”
“哼,那我进来可要揍你一顿。”那声音说,“看我接不揍你,走着瞧吧,济贫院来的黄毛小子。”那声音许下这一番亲切诺言,便吹起了口哨。
对于奥立弗来说,“揍”是一个极富表现力的字眼,这一过程他领教过无数次了,因而丝毫不存侥幸心理,管他是谁,反正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要极其体面地履行诺言的。奥立弗的手颤抖着拍下门闩,打开铺门。
奥立弗朝街的两头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街对面,他以为刚才透过锁眼跟自己打过招呼的陌生人想暖暖身子,已经走开了,因为他没看见其他人,只看见一名大块头的慈善学校学生,坐在铺子前边的木桩上,正在吃一块奶油面包。大块头用一把折刀把面包切成同嘴巴差不多大小的楔形,又异常灵巧地全部投进嘴里。
“对不起,先生,”奥立弗见没有别的客人露面,终于开口了,“是你在敲门吗?”
“我踢的。”慈善学校学生答道。
“先生,你是不是要买一口棺材?”奥立弗天真地问。
一听这话,慈善学校学生立刻现出一副狰狞可怕的样子,宣称倘若奥立弗以这种方式和上司开玩笑的话,过不了多久就需要一口棺材了。
“照我看,济贫院,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慈善学校学生一边从木桩上下来了,一边摆出开导别人的派头继续说道。
“是的,先生。”奥立弗应道。
“我是诺亚·克雷波尔先生,”他说,“你就属我管,把窗板放下来,你这个懒惰的小坏蛋。”说罢,克雷波尔先生赏了奥立弗一脚,神气活现地走进店铺去了,这副派头替他增光不少。要让一个身材粗笨,面容呆板,大头鼠眼的小伙子显得神气十足,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在个人尊容方面替他增加魅力的又是一尊红鼻子和一条黄短裤。
奥立弗取下一扇沉甸甸的窗板,摇摇晃晃地往屋子侧面的一个小天井里搬,这些东西白天放在那里,哪知刚搬头一扇就撞坏了一块玻璃。诺亚先是安慰他,担保说“有他好瞧的”,接着也放下架子,帮着干起来。不一会儿,苏尔伯雷先生下楼来了,紧跟在后的是苏尔伯雷太太。奥立弗果然“有好瞧的”,应了诺亚的预言,之后便与这位年轻的绅士一起下楼吃早饭。
“诺亚,靠火近一点,”夏洛蒂说道,“我从老板的早饭里给你挑了一小块熏肉留起来。奥立弗,把诺亚先生背后的门关上。你的饭我放在面包盘的盖子上边了,自己去拿吧,这是你的茶,端到箱子边上去,就在那儿喝,快一点,他们还要你去拾掇铺子呢。听见了吗?”
“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