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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无比轻松，真的，从来不曾如此轻松。
从狐丘开始到株林结束，从连尹府邸到今日邢台……她一直不肯死心，不肯罢休，一直怀着一点微弱的希望……总觉得心愿未了，不能从容就死。
尤其，他不露面她一直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虽然没有保护她，没有在郑国驿馆等候她，没有到监狱里来探望过一次，没有为她说过一句半句好话但是，她一直等着他，他还欠她一个解释。
直到现在，才真正一了百了，毫无牵挂。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件事，值得我留恋了。
子灵，子灵你不欠我任何解释，因为，我根本不需要了。
她忽然眉花眼笑，却泪如雨下。
纵然时间再轮回一万万年，破碎的心，也无法弥补了。
那时候，高台上的风忽然吹起来，淡淡的，微微的，有夏天花草的味道，茉莉的味道……还有，一个女人鲜血流完的滋味……
他们不知道，其实这时候，这女人就死了。
那是一场邪恶对正义的审判。
那是一场丑陋对美丽的审判。
但是，所有人都急切，狂喜，幸灾乐祸……他们急于看到火焰腾空时，被焚烧者痛苦无助的哀嚎……
他们喜欢这样惩罚那些被世俗道德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女人。
时间，已经迫在眉睫。
子重已经急不可耐，他早已反反复复叮嘱了许久，点火的侍卫们也都做到了万无一失，只等未时三刻，便会点燃这熊熊的大火。那时候，冲天的火焰自然会将夏姬送上云霄……
只是，等待的人没有来！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距离未时三刻已经很近了但是，黑要还是没有来。
沙漏一声一声，滴滴答答。
他等不及了，也不想等了，正要下令点火，但是，子反站起来，神情非常激动：“等一下……再等一下……”
子重有些不耐：“不行！时间已经到了。”
子反怒吼：“可是，黑要还没来……”
子重笑起来，轻蔑道：“那厮，肯定不会来了。他明明知道来就是送死，他会那么傻吗？？夏姬无非是一个女人而已，而且已经变得那么丑，那么难看，他还会死心塌地为她丧命？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不知道她变丑了……”
“他会不知道？现在全丹阳的人都知道夏姬变成了丑八怪，他又不是聋子，怎会不知道消息？？算了，他绝不会来的，他只要不是一个疯子，就不会为一个丑八怪送命！要是你，子反，你会吗？您真是不了解人性！我敢跟你打赌……如果我输了，我把自己家里的美女全部送你……”
子反一听，果然有道理。其实，他也不相信黑要会来，这天下，没有那么傻的男人，为了一个美女，有人会一打仗就是十年，但从古至今，哪有人为丑八怪头破血流的？
但是，他和黑要的仇怨已经深入骨髓，情知如果黑要今日不来，就再也不会出现了。这一辈子，自己也休想再捉到黑要了。
一辈子的太监，一辈子再也不能寻欢作乐这血海深仇，光死一个夏姬怎么够？？？
他还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大哥……再等等……再等一会儿……他再不来，我也死心了……”
子重冷冷道：“也罢……就以沙漏为准，只要到了三刻，无论如何，我会下令点火……”
子反焦急地盯着沙漏……平素怎么也无法打发的漫长时光，忽然变得如此之快……一眨眼，沙漏就到了三刻……
子重狞笑一声：“兄弟，你该死心了吧。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你太高估黑要了。大家听命，注意……点……火……”
“火”字尚未出口，忽然听得晴空一声霹雳。
所有人都惊了一下，包括楚庄王和屈巫。
所有人都低下头，从观望台看去，只见广场上浓烟滚滚，有人刚投放了一枚霹雳弹，一下炸开，浓浓的奇怪的硫磺味扩散开去……
浓烟里，马蹄声声，一个人厮杀而来。
纵然是迷蒙里，也能看得出他脸上的愤怒，焦虑，绝望，孤注一掷的那种困兽游斗。他的声音很大，声振寰宇：“夫人……别怕……别怕……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夫人……”
人潮忽然安静下来。
嬉笑的，看热闹的，讥讽的，事不关己的……他们统统都安静下来，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疯子……
他举着大刀，拿着长矛，骑着快马，投掷着不知哪里寻来的火器……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在战斗……为那个很丑很丑的女人而战斗……
高台对面的琉璃照妖镜，将她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
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明明知道，她真的已经如传说之中变成了丑八怪；
他明明知道，这是有死无生。
他明明知道，这是螳臂当车。
可是，他居然还是冲来送死。
因为，那初级形态的火器并不具有太大的杀伤力，人们从最初的震撼中醒悟过来时，倒下去的士兵开始纷纷爬起来……
但是，就是这一忽儿，他已经冲到火堆边。
战马停下来。
风吹起来，露出披头散发的女人清晰的脸。他仰起头，看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夫人别怕……”
夏姬忽然睁开眼睛。
那是她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纵然她曾有过七八十万年的全部的寿命，漫长的岁月；纵然她遇到无数位高权重男人说的情话……可是，它们统统加起来，她也从未听过如此的一句话。
她惊呆了。
比发现屈巫是子灵附体更加震惊。
比发现自己再也不为子灵所爱更加震撼；
这男人这男人
她几乎都快忘记这男人的名字了黑要！
她是他的继母；
他是她的继子。
其实，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相处的时间也很短，前后见面总共不超过五次……甚至，就连她和他的父亲也是有名无实。
襄老之妻夏姬其实，她和襄老，都才见过一次面而已。
从不是什么夫妻！！！
那么多男人曾经说爱慕她，追求她，觊觎她，想要得到她……可是，她危殆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出现。
只有他！只有这个平凡男子。
他甚至从未拉过她的手，有过任何亲昵举止，连追求之意都不曾表露……
他在她生命中完全是无关紧要的，是一个匆匆过客，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甲可是，偏偏是他冲过来
他们之间没有深厚情谊，没有长久相处，更没有一见钟情……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家人，只是因为他们两次一起吃饭，只是，她曾是他们家族的姓氏……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一次次地追来，从河边厮杀，到丹阳救援……不惜身败名裂，不惜亡命天涯，不惜有死无生……
一万个男人说过我爱你最后，只有一个人愿意为你而死。
这已经是一个女人中最大最大的幸运了
微风里，高台上，绝望里……他仰起头，看着她那张被烧焦的脸神情一点也没有改变，有的只是怜悯，惋惜，痛苦，绝望……那是平凡之人，对于无法掌控的命运，对于亲人危在旦夕，却无能为力的那种痛苦之情……
人人都觉得她丑，人人都不敢多看她一眼，从监狱里醒来，她遇到的男女，从未有看她超过第二眼的只有这个男人，他死死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他看到她的眼睛从第一眼起，从第一次同桌吃饭起，从第一拳挥向子反起……每一次，其实，他都只能看到她的眼睛，然后，就匆匆忙忙地移开了目光，再也不敢看别的地方……
他是个粗豪战士，他没有任何温柔浪漫，他有的只是一瞬间的直觉和维护……因着那眼神，他这一辈子，赴汤蹈火。
多么亲切的眼神。
多么温柔可爱的眼神。
竟然压根没觉得她有什么丑怪可怕的。
夏姬忽然笑起来。
真的，心花怒放。
第124章 印象重叠（）
呵，呵，呵……
原来，原来！
这天地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傻瓜。
她忽然彻彻底底忘记了他的名字只铭记下那张那么清秀那么粗狂的脸呵，这个傻瓜！这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她泪流满面，声嘶力竭：“走……你快走……不要管我……求你快走……走啊……”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个高头大马的男人，竟然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
纵然爬起来的士兵们，也没有任何人冲杀过去。
纵然全部是魔鬼，也有被震惊的时候。
屈巫站在高台上，满脸茫然。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一会儿看看黑要，一会儿看看夏姬。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目光落在那烧焦的脸上已经渐渐地不觉得害怕了只是恐惧从内到外的恐惧，彻彻底底将他整个人攫住了……这样的场景，其实，他并不陌生。
就像九重天和魔界的每一次大战之后。
可是，九重天在哪里？魔界，又在哪里？
内心，天人交战。
我是谁？谁是我？
这个女人又是谁？她又是我的什么人？
脑电波，一缕一缕，被驱散，飘忽，残缺了一块，再也无法连缀起来了……
子反最先反应过来，他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快……抓住黑要……抓住黑要……抓住他……重重有赏……哈哈哈哈，黑要，你果然自投罗网……大哥，你看我没说错吧，这个蠢货真的来了……哈哈哈，为了一个这么丑的女人，他真的来送死……黑要，黑要，你难道没发现你是为一个丑八怪送死吗，，哈哈哈哈……你看清楚没有？后悔了吧？？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哈哈哈，来人，抓住他，抓住他……上啊……”
最初，无人回应。
他吼得更厉害了：“快呀……抓住杀人犯黑要……是他杀光了使节团的全体人员……是他杀了你们的兄弟朋友……大家上啊，杀了黑要，赏金三千两……”
三千两啊！
是三千两！！
人类短暂的感动自然比不上金钱的诱惑
任何的大义，道德，良知，原则在金子面前，从来都不堪一击。
人类的骨子里，灵魂里，其实，刻满的，遗传的，全部都是黄金！！！
为了三千两，大家拼了。
混乱中，大家没注意到发布命令的来源并非大王，而是大将军子反。就连楚庄王也没回过神来。
这厮，竟敢越俎代庖，超越大王之外，擅自提出奖励。
潮水一般的士兵往黑要的方向冲去。
他们拿着大刀，拿着长矛……诺大的广场顿时杀声震天，寒光凛冽……
子重也反应过来，他对着天空大喊一声：“点火……”
“快点火……烧死这个妖孽……再不点火就来不及了……快呀……”
那时候，夏姬一直低着头看着地上……目光搜索着那个男子的身影黑要，黑要这个普通的男子，这个奇怪的名字，他已经被敌人包围了。全世界，都是敌人。
风越来越大，一只风筝冉冉升起来。
激战的人群忽然停下。
哪里来的风筝？？？
这也不是最好的适合放风筝的季节。
可是，天空中偏偏多了这么一只风筝：巨大的，五颜六色的，自由自在的雄鹰。
那是无数人的渴望，无数人的梦想我们曾经多么多么希望有一双雄鹰的翅膀，能够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万里之上，尘土之上，俯瞰大地，笑傲苍生……
但是，我们从来也没有变成雄鹰的机会。
现在，大家看着这只莫名其妙出现的风筝，心中有种怪异的征兆。
因为，大家不知道，那是从一个人最后的遗物里被吹散的。
就如她最后的希望。
是花朝节之后，是离开丹阳之前，是她留下的唯一的信物以为是子灵新一次的聘礼，定情物
其实，不是。
那只是一场骗局，只是一场水中花云中月的幻影。
一场游戏一场梦。
就像轻薄的男人经常对女人所做的，恩爱时的承诺，比风筝更加不靠谱。
从此，她才明白风筝，其实是没有线的，从来不会脚踏实地的。
风筝，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的分量，往云层而去，逐渐地，已经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风吹来，将她白色的袍子吹起来，衣袂飘飞，很高很高。
所有的人忽然都屏住了呼吸……这丑八怪，这即将被烧死的妖孽这高高在上的女人，此时此刻，她的身姿仍然是那么窈窕，风韵那么高贵，纵然是飘飞的乌发，也那么迷人……甚至她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死亡的气息……
所有人忽然都觉得那种窒息袭击不是因为丑，而是一种美的巨大的力量！！！
屈巫一直盯着她，死死盯着她。
忽然，他看到她被吹得高高飘飞的白色袍子上面，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红鲜血，鲜血是从女人的身体和生命里流出来的，鲜血几乎把袍子的内层全部染红了……
天啦！
他的呼吸仿佛停止了。
这血！
这染红袍子的鲜血！！
顺着她腿部，往下流淌，浑身，成了一个可怕的血人……
从来没人对她用刑，火焚也尚未波及……
这鲜血是从哪里来的？？？
他就算是瞎子，是白痴，是灵魂不全的傀儡也被一种巨大的痛楚击溃了。
姬无雪，姬无雪！
已经有了孩子却失去孩子的姬无雪！
这孩子是谁的？？
这女人是谁的？？？
是谁让她被绑缚在这里，接受最悲惨可怕的命运？？？
纵然是已经缺失了一部分的脑电波，也感觉到了疼痛，绝望就像在狐丘的战场上战死的那一刻……
“夏姬……夏姬……”
“姬无雪……姬无雪……”
“天啦……姬无雪……”
他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此后，再也没有叫过“夏姬”，姬无雪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凡人才知道她的名字。从此后，他再也没有叫过她“夏姬”。
可是，她并未看他一眼，真的，就算风把这声音吹到她的耳朵里，心里，就算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也没有看他一眼，心已经沉入到谷底再也不会有波澜起伏，心痛欲裂的感觉，对他，她已经毫不在乎了。
那一刻起，她才真真正正地忘记了这个男人。
无论他是屈巫也罢，是子灵也好。
无论他还会不会继续爱她，无论他的好感被抽离了罢，还是他的脑电波回复了完整也罢。这些，她统统都不在意，也不关心了，就连他这个人，她也视若无睹。
就像面对自己的死亡，毫不在乎。
她只是追随着那个厮杀的战士，那个普普通通的男子，那个素昧平生的“继子”……她惊惶地追随他，因为，她看到他摇摇欲坠，快要倒在乱刀丛中……
那是万仞加身的痛苦。
敌人不怜惜她，当然更不会怜惜他！！
她忽然闭上眼睛，再也不敢看了，
这一生，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亏欠了某个人真的，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享受了别人的好，无以为报。
而且，终其一生，再也没有报答和偿还的机会了。
“点火……快点火……你们还愣着干嘛……”
“点火啊，你们这些蠢材……该死的蠢材……”
子重急了，干脆从一名仆从手中夺过火把，一下就扔到了柴堆里。
另两人见状也醒悟过来，将早已点燃的引子一起投掷到柴火堆里，早已泼满了黑色原油石块的柴堆顿时熊熊燃烧起来。一股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楚庄王被熏得掉下眼泪，哑了声发不出一个字；
而屈巫，他忽然从高高的观景台上一跃而下……
姬无雪！
姬无雪！！！
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难道是去帮着擒杀黑要？？
夏姬也不在乎他想干什么，事实上，她根本就没再看他一眼，再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他只在认识她的时候会爱上她，不认识的时候，他总是不在乎而偏偏，他能认识她的时候很少很少。
而她，只是专一等他，为他守贞。
在漫长流浪颠沛，从一个男人手里转移到另一个男人手里，从一次残害到另一次残害开始……逐渐地，她也累了，无论他认不认识她，会不会再爱她，她都不在乎了。
残存的意识里，她只是盯着黑要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人在人堆里厮杀，怒吼，咆哮，浑身血流如注……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