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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特突然读懂了埃尔德雷德侯爵先前的眼神,那是一个父亲看到儿子成长的欣慰,无怪他如此陌生,他过往的二十年人生里从未自埃尔德雷德。这一刻自埃尔德雷德侯爵手心传来的温度如此温暖,如此炽烈,似乎能融化被最厚的坚冰包覆的心灵,亚特的眼里升腾起氤氲的水汽,他颤抖着声音说:“父亲,我——”
“啪!”
一记凌厉的耳光打破了温馨的亲子氛围,埃尔德雷德侯爵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眼中那慈父一般的光芒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冷:“我或许是你的父亲,但你,作为一个私生子,并非——至少目前,还不够资格做一个埃尔德雷德。刚才那个称呼,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亚特的嘴角渗出血丝,半边脸颊高高肿起,那记耳光毫不留情地扇去了他先前那一瞬间的脆弱,他再次恢复成白鹿堡侯爵身侧那个沉默的年轻人。“请宽恕我的无礼,大人。”他低声说。
“下不为例。”埃尔德雷德侯爵冷冷地说,转身朝楼上走去,“今天晚上我要去拜会一下我姐姐,你准备一下,喊上雷尼尔。对了,”他停下脚步,“顺便通知教官贝克来领人,那头肥猪在我这赖了够久了。”
“明白,我会安排。”亚特说。
第122章 故人,旧物,以及情感(上)()
特蕾莎停下脚步,身后的脚步声朝她凑了一下,也生硬地停住了,男子的呼吸声惴惴不安地起伏着。“谢谢。”特蕾莎转过头,平静地对肯瑞科说,口吻一如既往,平静得几近于冷漠。
肯瑞科有些局促地站立在原地,两只手在背后紧紧地绞在一起。他胸口的伤还未养好,得体的礼服下隐约可以看见绷带撑起来的痕迹,而看着特蕾莎清丽却冷若冰霜的脸,他只觉得那处被千夫长贯穿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只是那痛楚并非源自肉体,而是从更深层次的精神井喷出来。所谓痛彻心扉,不过如此吧?他有些沮丧地想。不过他没有把这些负面情绪表露出来,而是微微地欠了欠身:“那么,再见,艾尔夫万小姐。”
“再见,愿秩序女神的光辉与训诫始终伴随你左右。”特蕾莎说,非常公式化的应答,但这依然让肯瑞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小小的雀跃。他注视着那一袭素黑修女袍的倩影走进艾尔夫万家族的会馆,直到大门合上,肯瑞科才背过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当特蕾莎亲自登门,告知肯瑞科他将与她一同前往北境时,他正在做恢复性训练,那一刻他亢奋得伤口几乎迸开,要不是近卫队长哥顿不声不响地从特蕾莎的身后闪出来,及时地泼了盆凉水,告诉他这是国王陛下的旨意,肯瑞科现在应该是躺在皇家医院,而非还能殷勤地护送特蕾莎返回会馆。只是这一路走来,他跟特蕾莎的交流仅限于先前那几句不咸不淡的对白。肯瑞科能感受到地狱修女的那份疏离,对于萨里昂所有男性一视同仁的疏离。这时候他开始嫉妒起格里夫,那位英年早逝的马里昂斯骑兵长。可他如何去撼动一名故人在特蕾莎心中的位置?这似乎是爱情中无解的命题,而这个命题如今正困扰着肯瑞科,哪怕他知道接下来的北境之行他有大把的时间与特蕾莎相处,却依然没有任何解题的头绪。
特蕾莎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底拉出一口黑色的皮箱。箱盖的正中镌刻着烫金的剑盾纹章,两边隐隐可见一对腾飞的羽翼浮雕。特蕾莎的手轻轻拂过黑色蒙皮的表面,拇指用力顶开合拢的铜扣,箱盖高高翻起,钢铁淬炼过的寒光流溢在这不大的空间内。
箱子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二枚黑键,墨黑色的柄下衬着纯白的绸缎,一如它们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样,是在钢琴上奏响杀戮之章的黑键,优雅而又致命。箱子的夹层内还藏着一柄黑翼修士专用的制式刺剑,有着一个统一而精巧的名字:蜂芒。只要用指腹轻触箱子把手内侧的机关,蜂芒的剑柄便会自行弹出。而黑翼修士的战斗方式,便是在中短距离齐射黑键,近身则用蜂芒与敌缠斗。虽然在大型会战那般规模的战场上黑翼修士作为正规军的表现并不引人注目,但在以猎杀小队为单位行动时,他们收割的效率会让所有异教徒胆寒。地狱修女毫无疑问是黑翼修士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猎头者,那威力堪比重弩的黑键不知射穿了多少死亡骑士的心脏,他们引以为傲的铠甲并不能保护他们分毫。
特蕾莎仔细地检查每一枚黑键的状况,直到确认它们的刃口皆锋锐得一如既往时才将它们一一插入腰带。这口黑色皮箱是黑翼修士的标配——既是标准,也是标志,她不可能拎着皮箱堂而皇之地在北境行走,那无异于在黑暗的荒原上高擎着火炬,不仅会招致冰原狼不怀好意的眼神,还可能惊动麦尔德雷那条蛰伏雪原多年的诡狐。蜂芒也被她从夹层内取出,握住剑柄的时候特蕾莎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一直失神的双眼中短暂地焕发出了光芒,僵硬如同冰封般的脸色也渐渐柔和起来。
刺剑的剑柄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小字,笔画像是畸形生长的树枝,又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蚯蚓,毫无美感可言。好在勉强还能读懂刻字的内容:送给特蕾莎的礼物——我唯一深爱的女孩。字刻到这里已经是剑柄的末端,于是赠送者的落款便不情不愿地挤在一起:格里夫·纳尔多。
“我明天出发,去瑞文斯顿。”特蕾莎轻声说,仿佛剑柄中沉睡着一个魂灵,而她不愿打扰,“你以前一直想为父亲猎杀一头冰熊,将它的头颅挂在城堡的墙壁,毛皮则铺在宴会厅。我会做的。父亲身体还算康健,你不必牵挂;福瑟特哥哥很久都没有回马里昂斯了,因为没人跟他半夜偷偷溜出去喝酒;基亚则跑出去当一个冒险者了,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在大图书馆里泡成一个死气沉沉的老学究。”她的嘴角勉强牵出一个笑容,“至于我,从来都没有好过。”
敲门声突然响起,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艾尔夫万公爵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特蕾莎依然端着刺剑,头也不抬,只是严霜重新覆盖脸庞:“请进,父亲。”
艾尔夫万公爵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特蕾莎手中的刺剑,轻叹一息,移开了眼神:“你还好吗?”
“父亲不必担心。”特蕾莎低声说,将刺剑插进剑鞘系在腰间,“有什么事吗?”
“这次去北境,行事谨慎一些。还有……”艾尔夫万公爵犹豫了一下,回身把门带上,“我想跟你聊一下肯瑞科。”
“……”特蕾莎沉默,只是扭开了头,对这个话题的抗拒之意显而易见。艾尔夫万公爵已经习惯了特蕾莎的态度,叹了口气:“我并非在撮合你们,我一直都很支持你的选择。你若是始终对那个年轻人没兴趣,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是陛下也不可能强迫我的女儿做什么。”
“谢谢父亲。”特蕾莎平静地说,“父亲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嗯……也不是全然关于肯瑞科,我现在想以一名父亲的身份,跟我的女儿讲讲感情的大道理。”艾尔夫万公爵疲惫地笑了笑,“愿意花点时间听我说吗?”
“……我在听。”
第123章 故人,旧物,以及情感(下)()
“如果我让你给‘爱情’加几个注脚,你会选择哪些词?”
“从一而终,还有……至死不渝。”特蕾莎沉默少顷,低声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生,会陷入多段式的爱情?也就是在格里夫之后,你还会遇到很多跟他同样优秀的男子,并同他们——别摆出那副表情,”艾尔夫万公爵看着别过头的特蕾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心意在此时当然不会改变,不过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我记得大图书馆的馆长曾经告诉我——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他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人是一种滥情却自称专情的生物,他们这一生都在多段的爱河里随波逐流,永远不会让自己溺死在毫无生气的水潭里。他们钟情的对象有如走马灯一般变换,也许只有最开始的那一个可以被称作真爱,往后的可能都是替代品,却无法改变他们滥情的本质。”
特蕾莎仍旧没有转头,只留给父亲一个抗拒的后背。艾尔夫万公爵又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叹气了,每每面对特蕾莎,他叹气的次数总比以往要多些。
“可是对于我来说却并不适用。”特蕾莎轻声说,“我爱格里夫,并非是基于他的某个特质,而是因为他是格里夫,整个潘德唯一的个体,就像马里昂斯从来都只有一名骑兵长。”她终于转过头,眼神沉静而哀伤,像是黑色的郁金香花瓣在缓缓凋落,“在劝导我之前,父亲您早就可以提拔一名新的骑兵长,而不是让那个职位空缺至今。显然父亲也明白格里夫是不可替代的,那您又是以什么立场来说服我呢?”
艾尔夫万公爵一时无言。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父亲的关心,”特蕾莎轻声说,“但是我已经做好溺死在水潭里的觉悟了。也许哪天父亲一语成谶,我会爱上别的男子。不过当我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天,也便是我的死期。”
“那么,我的女儿,”艾尔夫万公爵从特蕾莎的眼中看到了无法置疑的坚决。他知道这次谈话已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必要。他缓缓起身,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特蕾莎的头,最后沉重而悲痛地叹息一声,“我会向秩序女神祈祷,祈祷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
龙卫堡上,伊凡勒斯子爵双手扶住城垛,目送着那杆黄底白鲸旗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如释重负。他转过身,用洪亮的声音说:“敌人撤退了!我们胜利了!”
寒冷的北风将他的声音送到城头各处,据守多日的士兵终于松开了绷紧的弦,有的人兴奋地相互拥抱,跳起来撞击彼此的胸膛,但更多的人——尤其是瑞文斯顿第三游侠团的大部分成员,都脱力地倚在城墙边,抱着自己的长弓沉沉地睡过去。
在霜息山山脚下僵持了将近两个月后,西吉蒙德侯爵还是选择了撤军。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摆在西吉蒙德侯爵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退却,亦或是强攻。尽管龙卫堡守军不过三千余人,而白鲸旗下却簇拥着万人大军,但是西吉蒙德侯爵依然没有自信能够一鼓作气冲破瑞文斯顿游侠用箭雨交织成的天网,而告罄的军粮已经不会容许他连续发动多次大规模的强攻了。虽然万般无奈不甘,他还是将部队撤回了铁橡堡。
“看起来巴兰杜克先生跟基斯亚先生他们成功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安然返回银湖镇。”盖尔博德站在自己的父亲身后低声说。
“我希望那几个年轻人都能平安无事。”伊凡勒斯子爵说,“虽然我还是觉得他们的动机很可疑,但他们为瑞文斯顿立下了大功,这是无法否认的。”
就在这时一名哨兵跑上城头:“大人,城外有一个流浪骑士要见您,还说有一封信要当面转交。”
“他有报上自己的名号吗?”盖尔博德问。
“他说他叫雷恩·里奥德雷·奥迪尔。”
听到这个名字,老人骤然转身:“你确定他的中间名是里奥德雷吗?”
“确定。”哨兵斩钉截铁地说。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老人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其复杂,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又舒展开来;犹疑与激动在他的眼神中闪动;踌躇与欣慰在他的眉宇间纠结,直到霜息山的寒风卷过,那些正在激烈冲突的情绪才被冻结得一片沉郁,仿佛方才还是巨浪滔天的大海下一刻便封冻千里。盖尔博德从未见过父亲露出如此为难的神情,这让他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虽然没有听说过那名流浪骑士的名字,但是能让伊凡勒斯子爵矛盾至此,来历其实并不难猜。
“是猎鹰骑士团的人。”盖尔博德低声说,“父亲,要接见他吗?”
“见,为何不见?”伊凡勒斯子爵恢复平静,淡淡地说,“纠葛了大半辈子,现在撇清又有什么意义?”
第124章 凛冬(上)()
雷恩·里奥德雷·奥迪尔有些拘谨地站立在伊凡勒斯子爵面前,他似乎有三十岁了,长年的流浪骑士生涯让他看起来分外沧桑与邋遢:一脸蓬乱的胡茬,灰褐色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只是眼神依然炯炯如同燃烧的炭火,年轻独有的血气与傲气如同火星在其中闪动。他身上的铠甲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其上尽是刀剑留下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这位流浪骑士并没有充裕的时间与经济与保养自己的行头。胸甲上的纹章被刻意地抹去,不过伊凡勒斯子爵还是能看出来这一套重甲是334年猎鹰骑士团统一换上的新一代制式甲——同时也是最后一代。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以后,厄尔多·格雷戈里在权力斗争中毫不费力地击败了自己的姐姐厄休拉·格雷戈里,宣称自己为格雷戈里四世,站错立场的猎鹰骑士团便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成为了新王为了巩固权力点起来的第一把火首当其冲的目标——猎影骑士团在337年8月被宣布为叛逆,被永久驱逐出瑞文斯顿。自那时起,所有胸口上纹着猎鹰的骑士都成为了流浪骑士。
伊凡勒斯子爵收回自己的目光,开口问:“你的姓是奥迪尔,中间名是里奥德雷,那么奥迪尔伯爵与贝皮托·里奥德雷跟你什么关系?”
“奥迪尔伯爵乃是家父,里奥德雷爵士则是我的导师,这身铠甲亦是导师的遗物。”流浪骑士抬起头,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这封信是导师临终前托我转交给大人您的。”
“遗物吗……”伊凡勒斯子爵接过信封——说是信封,其实就是一张潦草折叠起来的粗糙的牛皮,他没有立即拆开,只是很感慨地凝视流浪骑士的铠甲,“我记得他,他是一位高贵而英勇的战士,理应有更好的归宿的。”
“导师是战死的。”流浪骑士低声说,他的眼眶微红,声线里带着几分哽咽,“为了保护维赞的村民,他独自对抗六十多名绿林盗匪。当我带着巡林人赶到时,盗匪虽然已经溃散,但是导师也已经——”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不愧是里奥德雷啊。”伊凡勒斯子爵无声地笑了笑,手指却不自觉地捏紧了信封。
老家伙,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榆木脑袋啊,一打六十,你这副老骨头都敢顶在最前面。难怪当初你带领的猎鹰们都是死硬派,一个比一个顽固。而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你最后仅存的桃李了吧?不知道他是否也继承了那贯彻你一生的骑士信条呢?伊凡勒斯子爵拆开信封,同时上下审视着雷恩,希望能找出一些老朋友的影子。不过他对里奥德雷的记忆,仅停留在昔年的意气风发,而这种气质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一名流浪骑士身上看出来的。伊凡勒斯子爵很快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快速地扫了一眼信封,仅一眼就让他的眉头紧紧地蹙起,同时嘴角向上扬出一个有些苦涩的弧度。
信上的内容只有一行草草写就的文字:老朋友,帮我照顾雷恩。
这算什么,托孤吗?伊凡勒斯子爵有些无奈地想。老人还在踌躇时,盖尔博德匆匆走进了营帐,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基斯亚先生他们回来了!”
伊凡勒斯子爵心里一动,一个并不算如何绝妙,但至少还说得过去的点子掠过脑海。他看着雷恩,后者正在紧张地等待着。“你多大了?”他问。
“上个月刚满二十一。”
“很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样,愿意在战场上为瑞文斯顿效命吗?”
雷恩挺起胸膛:“骑士最好的归宿便是战场,雷恩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别为一个人赴汤蹈火,我相信里奥德雷应该告诉过你,骑士效忠的对象始终是国家,而非个人。”伊凡勒斯子爵摇了摇头,“但是你也知道,你的身份太敏感,瑞文斯顿目前的正规军内并没有可供一只猎鹰栖息的场所。不过,我倒是可以把你引荐给一个佣兵团。他们——”老人犹豫了一下,“姑且算是瑞文斯顿的队伍吧。”
……
银湖镇外围。
基亚跳下马车,接连呼吸了几大口冰凉的空气,脑子里那股轻飘飘的感觉顿时消散了不少。在鲸油燃烧散发出的清香中浸泡得久了,整个人像是置身在蜜糖砌成的云絮里,甜腻腻的感觉堆积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基亚并不排斥这种感觉,相反,他很享受,但是他并不想因为贪恋享受而让身体变得迟钝起来。
“银湖镇到了,契约内容已经达成,我们的合作关系也到此为止。”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从车窗探出头来,笑眯眯地对基亚说,“接下来祝你们好运。”
“埃修呢?”基亚问,“有他的消息吗?”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已经走出了门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