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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底下两头都垫上尺寸一样的木头疙瘩,每五六块板子摞成一摞,两头再用绳子拴紧。就这样把木头放在房檐底下通风的地方叫干着,等到了秋天地里活干的差不多了再做家具。
因此润成也就跟着这个二平师父每天解木头,摞板子。手里的家伙什也很简单,就是几把锯子,连个斧子都没有。
黑夜吃饭,大楞总会问问二平教了润成学了什么。越是这么问,越是叫润成脸上不好看。
后来大楞也看出来,也就不问了。可是不问吧,润成感觉见心里更不舒服了。他也不说,就是憋在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边吃饭边忽摇屁股底下的小板凳。
今儿黑夜就把个忽摇了很长时间的小板凳两条腿闹折了。
大楞听见声音,没说话,看了润成一眼。
润成感觉见他爹眼神里的不高兴,主动说:我明天想办法闹好它。
大楞心说,你连个木匠斧子怎么用还没有学呢!还就会修小板凳了?看把你能的!
润成第二天跟师傅二平解木板的时候,悄悄把斧子也装到了口袋里背了出来。他准备今天瞅个空,把家里的小板凳修好。可是家里的斧子也就是劈材用的,哪有师父的斧子好!二平这把斧子,口咧开的大不说,入手也沉。顺着斧子刃看过去,能看见一条青褐色的线,听师父说这就是斧子快(作者注:当地方言里把锋利叫做快)的标记。叫人奇怪的是也没见着二平师父什么时候磨过,可是斧子也没生锈。把斧子贴到脸跟前,不用挨着,就能感觉见一股凉气,三伏天也是这样。润成觉见,这把斧子用起来挺不赖不说,还是个宝贝!
前晌的营生也不是很多,师父也就没有紧赶紧得催着润成干。趁师父在主家房檐底下吃烟(作者注:当地人管抽烟叫做吃烟)的时候,悄悄摸出斧子,别在腰后头。跟师父说是回家一下就回来,出来大门朝家走。
回家和娘娘仙子打了声招呼,把小板凳拿到了院子里,准备修理。
润成才发现问题比他想象的严重。因为小板凳断了的两条腿木头有些朽烂了,根本没法接上。他都给爹说了要闹好,那他也没办法,还是得想办法闹好。
润成想了一阵,心说不如这么办吧:修不好折了的腿,我就直接找两条腿来不就完了。可是站起来看了半天,院子里哪有现成的木头!
等润成眼睛转到隔壁弓家院子的墙上时,主意来了:隔壁那么大个院子,肯定有合适的木头。反正也没人住,可以从那里想想办法。
润成说风就是雨,手里拿着斧子就到隔壁院子里了。从当年弓家老汉吊死在里头的西房,寻到曾经是大队食堂的东房,一根合适的木头也没有寻到:不是太粗,就是太细。要不就是太高,润成也够不大见。搬梯子吧,跟前也没有梯子。
下院子好几间房子都没有寻见合适的,润成有些着急,一会儿时间长了,师父就会叫他回去的。
他到了上院,把拧住窑洞门的铁丝拧开,进了曾经是弓家老汉汉和老娘娘住的窑洞里。
很长时间没有人住的窑洞里一股子土腥味,从正窑的桌子到地上都是尘土,都快有一寸厚了,有的地方还有蛛蛛网。润成也没有动其他东西,他只是到处看有没有合适的东西,可以劈一块或者是劈一圪节下来,好修自家的小板凳。
他手里提溜个斧子在窑洞里转悠,还是没有什么收获。正走着呢,墙边有个东西绊了他一下。他恼了,就使劲踢了好几脚,脚疼!
蹲下细看,发现是截子木头,从窑边的土墙里伸出来。看着大小还合适,润成动手就开始用斧子刨土,准备把这截木头给起出来。
几十斧子下去,木头都起出来了。
这时墙上已经被劈开了铁盆子大小的洞,里面黑洞洞的。润成怕跟上回进成摸着洞里的蛇一样,他把斧子先伸了进去,没想到里头还挺大,他胳膊都伸展了也没有触见什么东西。再使劲,那个洞口就塌了。塌出了一个人能转过去的一个洞!
润成迟疑了一下,手里举着斧子猫着腰就钻了进去。
里头黑洞洞的,刚进去润成根本就看不见里头有什么,在里头站了很大一阵,才算是眼里有些混混沄沄的影子。
这个窑不算很大,进深满打满算也就一丈多。不像是个窑洞,倒更像是个放山药蛋的窖!地面上也不平,没有铺砖。窑掌子(作者注:窑掌子在当地方言里是窑洞底部的意思)靠墙地方有个老桌子。桌子上头还有些什么东西,一块块都竖着,排成了一排排,高高低低,满满当当。
润成把身子凑过去看到底是什么,不小心给碰下来个竖着的东西。他捡起来拿到眼跟前看,看的不太清楚:先。。。弓门王氏。。。。。有些字他也不认得。
润成看见这块板板也不能做小板凳,顺手就给扔一边了。他准备往出走,可是往回走的洞口却一下子塌的更大了。
更多的光从塌大了的洞口灌了进来。
他这时已经完全看清楚了:这个老桌子上全是木头板板,竖着立在那里,得有二三十块。润成猛的想起了这些东西是什么:前几年他爷爷秦二货死的时候,他爹秦大楞手里抱着的就是这个东西。每年腊月三十家里人去给爷爷上坟时,红漆方盘里端着的也是这个:这是排位!,这满满当当的得有二三十的都是排位!
润成的脚都抬不起来了。那一阵,润成感觉见后面好像有很多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看,还能听见有人说话:来了就别走了。
他抬了抬头,墙上还有幅画儿,画上的人穿的也不是现在的衣服。端坐在椅子上,一张瘦脸,三缕胡子,面无表情,细看又有笑意。这个画里的人就这么从上往下的看着,看着这个钻进来的小后生。
润成脑子里跟有一锅浆糊一样,手心里都是汗水,连斧子都有些抓不住了。迈不开腿,脚就跟粘在了地上一样。听见耳朵跟前的人们说留下的话,心里居然有股子心思,就想在这里不出来了。
这时润成的脚梁面(作者注:当地方言里就是脚背的意思)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感觉筋都要断了。可是这么一疼,脑子也精明(作者注:精明此处有清醒的意思)了。看看自己站在这个黑窑里,润成心里叫了一声妈呀,连滚带爬就从洞口里面爬出来了。爬出来了洞,爬出来了窑,一口气跑到了下院。
当阳婆爷照在润成身上半天以后,他才感觉见三伏天的热,身上的冰凉的汗水才干了。
身后的窑里一股土烟钻了出来:那个暗窑塌完了。从窑洞门口看进去,现在已经看不到原来的洞口在哪来。半个窑洞里头全是土疙瘩。
杵在院子里呆着的润成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多长时间,知道后头有人叫他名字才反应过来:润成,你这么长工夫去哪里了,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呢?
是师父二平。润成,润成没想起来师父这叫的是谁,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改名都一年了。
等到二平走到他跟前,看见上院子里面往出冒的土烟,,拽了润成一把,说:润成,叫你爹,赶紧的!
第二十三章 破 旧()
润成手里闹着(作者注:在当地方言里闹着就是举着的意思)个斧子,憨不愣愣(作者注:憨不愣愣就是很傻的样子,润成已然被吓住了?)的回家了。
润成顶着发呆的两只眼,一张嘴张着就跟只狗一样,喘着粗气,回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说:不好了,不好了,爹。你快去看看吧!
大楞叫活活吓了一跳。问不清楚二小子怎么回事,只好顺着润成的手指方向,推断是弓家老院子里头出了事。
跑过这边院子里,大楞明白了。原来前阵在自己家听见的轰隆一声,就是这边窑塌了。
等他问清楚跟过来的润成是怎么回事时,有半天说不出话来。
总算想明白了,他跟二平说:二平,这事不要跟人们说!你寻些木头板子,把窑洞的门给盯上,不要叫人们再进去了。
二平很老实,这事应该能靠上(作者注:靠上在当地方言里就是做事靠谱的意思吧)。
大楞当天黑夜和小妮说了这事,把个小妮吓得够呛。她跑过去老娘娘那边窑里好几回,看见人家润成早就睡得推不醒了,才放心回来睡下。
睡下才发现宝成没有睡着,瞪个眼珠子朝窑顶看。
饥荒年景过去的第几个年头,大楞也记不大清了。
这年的秋里,通讯员秦栓成蹬着洋车子回来了几回,通知大楞到乡上开会。现在的栓成也不知道是表现的好,还是有其他的原因。他有了固定跟着的干部,就是上回在河边安顿群众的王乡长,这王乡长把自己的旧中山装给了栓成。穿了正经衣裳的栓成骑车子的样子,像极了大干部,这下让大楞在全官庄人跟前的光彩更重了。他听着人们对栓成的夸赞,心里一漾一漾的,就跟大夏天俯在水潭子里一样舒服。
可是到乡上开的会,让每次回来的大楞都挺犯愁。
尤其是三小子和四小子,在他跟前抢着戴他们大哥的像章时,大楞心情更差劲。就想找个地方叫唤几声:什么就叫掀起无产阶级特殊时期的**?官庄这个躲到山里头多少年的小村村,统共才三四十号人,怎么能掀起什么**吗?
大楞想糊弄糊弄几下就算了,他觉得还是好好受苦种地是实在。什么**,什么低潮,都要吃饭嘛。可是他一有这个想法时,眼前就有王乡长他们几个干部,两只瞪得牛眼一样的眼睛,好像正在盯着大楞,问大楞:你给我们在底下糊弄试试!大楞打了个冷战,他觉得得想个办法应付过去。
正好栓成又回来,大楞想着跟他商议商议。怎么说栓成这阵也是乡长跟前的人,知道的事情肯定多,和他商议没有错。大楞打定好主意,骂了宝成和进成:给我起开你大哥跟前,我有正经事说呢!
宝成:有什么正经事我们不能听听?
大楞:你个小屁娃子,知道什么?哪儿凉快那里呆着去!
宝成和进成挨了钉子,灰灰地出去了。
大楞把自己心里想的事和栓成说了,问栓成有什么主意。
栓成:爹,咱们庄子上的事我也知道。三四十号人都是土生土长,成分也是好的不能再好。成分不好的地主倒是有一家:弓家。可是弓家老汉汉和老娘娘都死了多少年了,总不能挖出来斗斗吧。官庄也确实是没办法寻出来个人批呀、斗呀的。可是你也知道,这回是全国的大形势。**在北京都每天忙着领导这个大革命的事,我们更应该跟上,和**的主张保持一致!
往常大楞听见他栓成说这些词,都很是高兴。今儿听着却越听越着急:你就说吧,有没有什么主意?
栓成:爹你不要着急。没人叫斗是没人叫斗,可是我们还能通过其他方式来掀起革命**嘛!
大楞:你说清楚些,什么叫通过其他方式?
栓成:我们可以破四旧啊!
大楞:什么叫破四旧?
栓成:破四旧,就是“破旧思想、破旧文化、破旧风俗、破旧习惯”的合称、统称。是中央一个姓林的干部在一个叫“五·一八”讲话里头说的,后来《人民日报》有个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第一次回提出。。。
大楞:,你就说说,爹该怎么闹?
栓成:官庄什么东西最老,就破什么呗。你想想,这官庄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上弓家的院子老?你把他破了不就算是破四旧了?
大楞:能行?
栓成:人家八道沟村里苏老四就是这样领着人干的!
大楞这下子听明白了。破弓家院子嘛,有多么难,不难!叫上壮劳力,该拆的拆,该烧的烧,闹烂它就算是了。说干就干。
虽然说是给全官庄人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花了大楞不少时间,可到最后大楞还是把任务安排下去了。
选了个好天,叫学堂的张老师好好地给写了标语。话都是从大楞带回来的报纸上抄下来的。红红绿绿的纸不够用了,里头还掺了些白纸,看起来有些像是发送死人的白事务。
闹哄哄的一群官庄人带着家伙什站在弓家院子门口,等大楞安排。
大楞叉着腰想来个讲话,闹个什么动员的。刚说了没有三句话,就叫人给岔开了:队长,反正也是个拆,能不能叫我们挑有用的东西捡些回去用?要不,好好的东西都闹坏了,烧了多么可惜!
是二平老婆。全官庄就数她最会过日子了。当然,也是个最能雁过拨毛的人。大楞还没有回话,一群老婆家们就开始附和二平老婆的话,嚷嚷成一片了。大楞也懒得管了,最后来了一句:搬东西能行,以后嘴都给我紧些!谁不嘴紧,看我怎么闹他!开始闹吧!
也不知道大家听清楚大楞后头的话没有,反正是一群人哄得都挤进去了。
这时,大楞才想来一件事,心说:坏了,正窑不能叫人们进去!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好的不来坏的来。正窑的门早就叫人们给拆解开了。闹哄哄的人们开始冲进去,捡自己家里能用的东西往出扛。
大楞感觉见日怪:这群人就不知道害怕?
这边窑里,人们捡着,甚至还抢着。这不,进成和二平的二妮子拽着从土里刨出来的本老书,谁也不让谁。
两人叫宝成看见了,劈手一把拽过来:一本烂书,都黄了,抢什么抢,应该烧了!
他顺手就给扔了。
谁也不知道宝成在寻摸什么,这个小子这边敲敲,那边刨刨,也不跟人们抢那些烂椅子烂板凳。
这场破四旧的活动整整闹了一天才算完。从全官庄人的脸上那满意的颜色,都能看出来,破的很成功。
人们在弓家院子里点起了一堆火,把些没用的烂衣裳了,皮褥子了全给扔到了火上,火焰和着黑烟从院子里朝上飞着。正窑的木头窗户也不知道叫谁给撬下来闹走了。有人还爬上东西房顶上拆老砖。弓家院子现在看起来已经每个齐整样了。和大楞当兵时见过的,叫飞机炸过的人家一个样。
闹腾了一天的官庄人夜里睡的很实。一直实到半夜为止。
半夜的天连个月亮都没有。
从官庄队长秦大楞家院子里,冲出来一个人。他家人跟在后边,有人哭,有人叫唤,有人还给拿着衣裳。
庄里人起来看的发现,这个死活不愿意穿衣服,光个屁股满官庄狼跑的人,是大楞的二小子宝成。宝成两条胳膊车轮一样朝前甩着,脚底下不停的一跳一走。人们用电棒子照照吧,这个小子的脸上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更日怪的是他两只眼就跟猫眼一样,在黑夜里还反光。人们想把他拽住给穿衣裳,好几个大人也拽不住。宝成挣脱人们的围堵,扭身顺着土坡坡往上爬。快的根本不像是个人,倒像是个牲口,四肢着地得跑,很快就爬上去了一截子。
宝成边跑边嘴里一遍一遍的说:给我还回来,你们给我还回来!
润成跑回家寻了根长些的棍子,到宝成跟前,照着宝成后脊背就是一棍子!
宝成就跟个虫子一样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嘴里已经不嚷嚷了。嘴角开始有白沫溢出来,整个脸好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
润成用手掐住宝成的下巴,把一团衣裳给塞进嘴里。抱起弟弟,和众人们说:没事了,宝成病了,明儿叫我爹带他看看。大家都回吧。
这么一大阵儿,大楞也没反应过来到底这算怎么回事。众人散了,他也只好跟着润成回家了。
把宝成放在炕上,润成叫娘给弟弟擦了嘴角的沫子,盖好被子,坐在小板凳上,说叫吓醒一直没敢睡的进成:你三哥今儿做了什么,你看见了没有?
进成:没做什么呀。今儿就是和大人们一起破弓家院子的旧嘛。
润成:再好好想想。肯定是有什么事!是不是寻见什么东西来?
进成:也没什么东西。我和二平叔家的二毛一搭发现本书,毛笔写的密密麻麻的字。我们俩都想要,正抢着,我三哥过来就拽走了。
润成:你三哥拿哪儿去了?
进成:他随手就给扔到院子里了。
润成:瞎闹!活该!起身就往弓家老院子里面跑。大楞也拿起电棒子跟了过来。
父子俩在拆解的一堆烂东西的院子里一片一片的寻。在半圪节椽子下头找到了那本被宝成扔了的书。书上叫火燎了一片,还有半个脚印在上头。
润成长出了口气:总算是寻见了!
回到屋里,宝成睡得安稳多了。只是时不时得抽一下。润成叫娘拿来平平一碗小米,一块红布。在米上画了画,用红布盖好,用碗底在宝成肚皮上转来转去,从肚脐眼到胸口头,到脖颈,再转回来。一圈下来,揭开红布,原来平平的一碗米下去一截!
大楞和小妮都呆住了,进成更是钻到了娘后头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