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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要变装,只是没有时间打理罢了。”年轻人反手抹掉粘在胡绒上的酒滴,把头别到一边。睡觉以外的时间里,封尘绝大多数时候都一直维持着龙腔,早在进入巷子之前,他就清楚地感知到了里面人类的气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原来你也清楚自己自己很难找到吗?”听闻此言,无名反而哼笑了一声,半边侧脸上的伤疤扭成一个诡异的形状,“骑士团的人出现时我说过什么?尽快逃脱,尽早联系到我,你不会是只听见了前半句吧?”
“我听见了,只是从那以后一直没有找到联络的机会。”许是酒精入体的缘故,封尘的表情反而自然了不少,思维也清晰了起来。
无名低下头直视着年轻人的眼睛,恍惚中竟是辨不出对方话中的真假。他压下满腹的怒火,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还在洛克拉克时候我就给过你忠告,偷猎者的世界非比寻常,和他们接触之前一定要记得来找我商量一下。而你都干了什么——落脚在这个镇子不会只是为了度假吧?”
“我又没惹出什么麻烦”龙语者一梗脖子,颈跟处的青筋在酒意的作用下突突直跳。
“这才不是什么‘没惹麻烦’!”无名强声斥道,他反手一指自己来时的方向,“酒馆里坐在吧台旁边的鸡冠头,那一桌围坐的四个人都是跟在你后面离开的。想知道是谁把他们拦下来的吗?”
年轻人心中一讶,眼神短暂地清明了一瞬,他有心道谢,却借着仰头灌酒的动作掩饰了过去:“就算没有你出手,我自己也能搞定”
“如果到时候你还没醉得烂倒的话——”无名一面说着,劈手夺过晚辈抱着的酒壶,遥遥地朝小巷深处扔去。酒壶在空中打着转,将一股股酒液挥洒出来。封尘也不觉心疼,像是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啃起了手中半凉的熏肉。
“见鬼”隐身猎人见状重重地一跺脚。有资格披着一身古龙素材猎装的强者,又有哪一个是易于之辈?然而应付半大的孩子不比与高阶的野兽作战,五星强者也不会比普通人强出多少。无名接连吸了几口气,心绪才稍稍稳定下来:“逃离追捕之后,我就回到了先前约定好的联络处,在那里等了整整三日,却什么消息都没能等到”
心急如焚之下,无名偶然在工会通报上见到了猎场火灾和兽潮的讯息。联想到彼时封尘逃亡的路线,猎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循着消息赶了过去。然而已经太晚了——金羽城骑士团特意为龙语者准备的战场在那时已经变成了一片荒原。附近的数个村庄被兽潮破坏一空,仍有几处野火未曾停下,数队工会猎人一刻不停地恢复着猎场的秩序。尽管有强大的猎装傍身,无名还是没能在危险区中多做停留。
“见鬼,那个时候我甚至以为你已经死掉了。”隐身猎人阴着脸说道,“如果不是两位大师在骑士团里还有朋友在,我们险些就要把这个消息通报给小猎团的孩子们了。”
“小猎团的大家都知道了什么?”封尘的头皮一麻,浑身的肌肉紧张起来。
“亏你还挂念着他们——放心吧,那群孩子没人知道你差点死掉的事情。”无名冷声说,“又过去了几天,安菲大师设法拿到了骑士团的委托报告,他们在后续搜索的时候发现了一处野营地。对比过当日骑士团的人手布置,我们才大致猜到你跑来南边了。”
“我一路追着你的痕迹南下至此,你这小子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一路留下了多少踪迹。亏得是当初骑士团断定,以你的伤势不可能撑到渡河,否则他们的人早在几天前就站到你的面前了。”
“噢。”年轻猎人点点头,眼神空洞无物,脸上见不到一点紧张感,“说实话,我已经不打算努力逃下去了,工会骑士团、王立猎团不管是谁都一样,如果真的能找来这里,索性就让他们把我带走好了。”
“混账话!”无名放声道,声音从巷子深处回荡至耳边,“从你踏出洛克拉克的时候开始,你的安危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知不知道两位大师和我为了护御你的安全,在背后做了多少努力?如今你动动嘴唇就要束手就擒,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吗?”
突如其来的喝骂让封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在年轻人的印象中,无名从现身的第一刻起,一直都是以一副沉稳可靠的形象示人,从未如此失态过。龙语者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音来,就听前辈紧接着开口道:“刚好我今天带来了一个人。我倒是要看看,在他面前,你还能不能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
“谁?”心神动荡之下,年轻猎人忘记了维持龙腔,神秘视野再次开启时,巷口处却多出了一道气息。封尘的目光循踪望去,小镇的夕阳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正从巷口处投进来。影子的尖耳高高地耸在头颅两侧,一条大氅遮蔽了脖颈之下的大部分身体,赫然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导师。
“安菲教官?”入夜的第一缕风拂过,吹散了龙语者身上仅剩的酒意,“您怎么来了?”
“报告给工会的那份行程中,这个时候我还在研究院里做康复训练。”老艾露耸耸肩缓步走来,意念顺着龙腔传达进封尘的脑海中,“研究院里有我的熟人,阿阳也在那里。整个斯卡莱特都知道我们形影不离,这样应该就能瞒住一段时间了。”
“可这里是”
“偷猎者的地盘,我也不是第一次踏足了,我的学生都能来得,我当然也能来得。”安菲尼斯微笑起来,“抱歉没能在最危险的时候帮上你什么忙,作为补偿,这一次我是特意赶来看望你的。”
轻巧的一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封尘的胸膛上。年轻猎人登时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咚地一声跪坐下去,眼框倏地化成了两圈红色。龙语者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哭腔,像是要把数十日以来的怨恨和自责一并呕出体外:“那些村子都毁掉了教官我亲眼看见的,那里的平民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828章()
相比于金羽城骑士团的另外三支队伍,雷文率领的一队行事向来都激进得多。在得到封尘行踪的第一时间,为了限制龙腔的威能,雷文便冒着毁坏猎场生态的风险驱逐了预定的战场上绝大多数怪物,为清剿叛逃者留出一片“干净”的战场。
这项决策最终不出意料地演变成了一场生态灾难。迁徙的兽群如同被推倒的骨牌,仅仅过了大半日,无情的兽潮就波及了附近的每一个村庄。追捕行动宣告失败后,骑士团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并没有第一时间组织救援,等到负责当地的应急猎人队伍赶到时,兽潮已经形成了规模,连专业的救援人员都回天乏术了。
从那以后过了近一周的时间,林地间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从骚乱中幸存下来的所有聚居区中,平民的平均生还率只有可怜的五成左右,更有四个村庄永远地在肆虐的吐息下化为了焦土。
“我想要帮忙,可是什么都没能做到……”封尘红着眼睛,一股苦涩从喉腔内翻涌而出。彼时的叛逃猎人受伤颇重,靠着神秘龙人的搭救才勉强捡回一条性命,当然无法悉知那场灾难中精确的损失情况。但在远遁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是目睹了一个陷落在凶兽铁蹄下的村庄。
龙语者赶到的时候已是入夜,怪物已然离开了许久,只有熊熊的大火还在废墟上燃烧着。年轻人本就是伤疲交加,还要顾念着随时会被火光引来的骑士团,加之龙腔搜寻了几遍,视野中仍然见不到一个活人的气息,在村外徘徊了数分钟后,他也只能咬咬牙,无奈地转身远遁。
从那之后,封尘不止一次地质问过自己,当日的猎场上状况混乱,自己又精神萎靡,向来仰仗的龙腔视野或许也有遗漏的可能。哪怕火海中还有一个生还者,自己的离去也就是在断绝他最后的希望。尽管封尘心中知晓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臆测,也明白自己孤身一人,就算参与进救援中也无法扭转灾难,但自那时起,荒村顶上盘旋的滚滚浓烟就成为了他每晚梦境中必定会出现的场景。
“这都是我的错……”在安菲尼斯面前断断续续地说了数分钟,封尘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长久以来只身在外,满腹的疚怨无从叙说,年轻人早已游走在了崩溃的边缘。如今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猎人心底满盈的压力总算得到了些微的释放,“如果我的警觉性再高一点,早些发现骑士团的探子的话,这场兽潮本来不会发生……”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封尘像是被抽走了脊梁一般,踉跄着靠坐到了小巷的墙角边。他想着喝点什么润润嗓子,手伸进背囊里,才想起包里的几只壶中装着的全是新打来的劣酒。左右为难之际,一只沉甸甸的猎壶被适时递到了年轻人的面前。
“你要明白,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安菲尼斯背回双手,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
老艾露一直在安静地倾听着,无名几次想要插嘴,也被其用手势按捺下来。两个前辈从封尘的诉苦中努力分析着情报,期间交换了几次眼神,皆从彼此的神情中看到了几分愠怒。
骑士团毫不意外地在委托报告上隐去了兽潮的种种细节,但却无法瞒过六星猎人的眼睛。早在黑星双子拿到报告时,罗平阳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斯卡莱特所有的骑士团当中,金羽城的队伍是出了名的恶劣。有莫林的授意,队伍游走在王国律令和工会条例的边缘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黑星双子本以为文书中想要掩藏的无非又是一次“事故”或“行为失当”,但实情却让安菲尼斯在心中再次刷新了骑士团行事的底线。
封尘猛灌了几口壶中的清水,仿佛它们填进喉咙中就会变成解忧的烈酒一般。年轻人呼吸一促,被水液呛得狠狠地咳了几下。他随手抹了抹被打湿的胸甲,幽幽地望着安菲尼斯:“又有什么区别呢?灾难发生的时候我就在那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时至今日,封尘早已分不清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了。无论他逃往何处,一桩桩灾难都像是阴魂一般紧随其后。龙语者每每和灾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每每只能坐视悲剧的发生,自己在其中难有作为。
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只消出现在事故当场,就足以让他背上一笔沉重的心债了。“无能为力”这个词仿佛变成了一种酷刑、一个悬在封尘头顶的诅咒,越是本性纯良,这样的经历越能带来更多的内疚感,变本加厉地拷问着年轻人的内心。封尘肩上的弩伤早已愈合,但精神上的打击却远比身体上的持续更久。他甚至几度想象过,自己若是死在过往的任何一场灾难中,至少还能藉此获得片刻的宁静。
感受到后辈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沮丧和悔意,无名和安菲尼斯对视了一眼,自觉地悄悄退开了几米。老艾露拾步上前,挨着晚辈坐下来,捋着胡须道:“卖一句老,我踏足猎场的年载比你的年纪还要大得多,见过的灾难更是数不胜数。相信我,不需要依靠龙腔,我也体会得到你现在的心情。”
见封尘有了反应,偏过头来望着自己,安菲尼斯轻咳一声,紧接着说:“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灾难过后最难的部分并不是‘为什么是他们’,而是‘为什么不是我’。那种自责和内疚,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猎人对它都不会陌生。”
“你是怎么做到的?有什么办法……能化解掉它吗?”年轻人面带哀色地问道。
“抱歉,我也希望自己能给你点有用的建议。”传说猎人拍了拍封尘的背,却是从晚辈的背囊中掏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地拧开瓶盖,“猎人啊,这个职业天生就带着一种‘原罪’。更多的时候你甚至不需要亲眼看见有多少人丧生,只要读一读委托报告上的数字,就能感觉到那些亡魂将怨念统统压在了你的肩膀上。”
“随着猎龄增加,这份担子只会变得越来越重。如果有谁足够幸运,直到拿不动狩猎武器或是看不见猎物之前,在猎场上都没有过一次失手,他或许有机会在退休之时偿清自己的‘罪孽’。但不幸的是,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我和阿阳还有无名都不在此列。”
看到龙语者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安菲尼斯解释道:“坦率地说,年轻时我们曾做过一些并不光彩的事,以至于直到今天都还在为此赎罪。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前,六星徽章虽然因为掩藏行迹的需要而摘了下来,但封尘却也知道老艾露口中所称之物,“就是一个枷锁,时刻提醒着我想要真正销账,也许真的要等到战死猎场的那一天了。在那之前,我们能做的只有把每一份负罪感都咽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六星艾露眯着眼睛小啜了一口劣酒,随即略显嫌弃地塞回到封尘手里:“至于眼下,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金羽城骑士团一队的队长雷文,前些日子被革去了队长的职务,想必他就是当初下达命令的家伙吧?骑士团并没有声张的意思,革职用的是其它的借口,但这样的惩处多少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那又如何?”封尘苦笑一声,戚然道,“事故里毁掉的村庄不会恢复原状,丧生的居民也不会平白地活过来。安菲教官……骑士团的所为早就超越什么见鬼的‘附带伤害’了,这明明就是谋杀!亲眼见过了那些场景,让我还如何不对猎人工会失去信心?”
被如此直白地当面质问,老艾露也只好自嘲地摇了摇头,心道当初在洛克拉克时对封尘提出那样的请求,显然是自己太过天真了。安菲尼斯喟然一叹:“说的没错,在这些污点面前还要维持毫不动摇,对你来说……对任何人来说都有些太过强求了。”
六星强者沉默了数秒,而后缓缓说:“上次的行动中金羽城骑士团伤了元气,短时间内都不太可能组织起大规模的专项清剿。我和小罗一致觉得,猎人工会对你的追查可能要告一段落了。我这次来,原本是为了接你回去,安排你在斯卡莱特北境甚至大雪山以北低调一段时间。只要换个身份补办一份猎籍,你就还有重新做回猎人的机会。现在看来……如果你不愿的话,我也不会多做勉强。”
“我不会回去的。”乍听到这个消息,龙语者却像是早已准备好了答案。他蓦地站起来:“对不起,安菲教官。这和先前的灾难无关……说实话,能回到小猎团,重新和大家一起狩猎,是我如今最大的愿望之一,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封尘的目光投向远处,天色已黯,夜色下偶能见到明目张胆地佩戴着狩猎武器,却没有猎人徽章的家伙从街口行过。年轻人放低了声音:“在野狐镇的这些日子,我打探到了一些事情……教官有没有听过一个叫‘毒蛇’的偷猎团?”
“毒蛇”是南方雪山下驻扎的一伙强大的偷猎组织,几乎垄断了彼雷森特边境所有的地下委托渠道,包揽了半数以上的优质委托。然而近来他们却反常地放松了对常规黑市的关注。肥厚的汤水大量旁落,甚至连野狐镇这样不入流的松散偷猎驻地,都能偶尔得到“捕获幼兽”之类的肥差。
心知猎人工会对偷猎团一视同仁,即便对地下市场的变化有所察觉也不会多加留意,凭借长期逃亡培养出的敏锐,封尘便朝本地住民多问了两句。他整理了一番思绪:“我向镇上的中间人打探过,毒蛇前些日子似乎接到了一批体量颇大的订单,举全团之力才勉强消化掉,是以才无暇顾及其它的委托。”
“你不会是想说……”安菲尼斯的心思一阵流转。大宗素材的交易正是自己追查的那伙神秘组织的特征之一。猎人工会循着埃蒙的线索调查了那么久,罗平阳和无名几乎把斯卡莱特翻了个遍,但对方却仿佛蒸发了一般再无声息。联想到洛克拉克灾后紧张的局势,神秘组织或许早已决定远遁千里,将活动的阵地改换在了彼雷森特境内。
“只有一条模糊的情报,我还什么都不敢肯定。”封尘的面色沉静,“不过作为‘线索’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你想从这里开始调查下去?”六星艾露的眼神意味难明。
“封尘,贸然和大型偷猎团接触太过危险,况且你才刚刚从危险中脱身,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还没有准备好。”一旁的无名忍不住开口,“接下来的工作不如由两位大师和我来完成吧。”
“前辈……”龙语者恳求道,“这是我找到的线索,也是我留在野狐镇的原因。我想把它调查到最后——不是为了见鬼的猎人工会,也不是为了两个教官和小猎团的大家,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为了赎罪才踏出雷鸣沙海的,错过这一次机会,今后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近一年来做过的努力和冒过的险,还有遭遇过的灾难和牺牲……我不能眼睁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