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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那个干什么?你怎么气喘了,舍尔古宁柯夫?眼泪在往肚里咽吗?”
“你这个笨蛋,胡说八道冤枉人!”驭手舍尔古宁柯夫愤怒地叫起来,看样子他还没有原谅鲁宾在行军途中自告奋勇地击毙他那匹跌倒的前马的旧恶。
“鲁宾,”库兹涅佐夫严厉地说,“讲话之前先想一想。你老是胡说!”
“唉,鲁宾,你真讨厌!”乌汉诺夫恶狠狠地说;“我警告你:你太讨厌了!”
库兹涅佐夫脱下一只手套,用湿润的手抓起一把象碎玻璃样尖利的雪碴,边嚼边咽地开始往下吞。霎时间,他觉得解渴了,不知怎的,全身感到爽快、轻松些了。
“喂!”他说。“还要一锹深……”
于是他从胸墙跳到炮座上,拿起十字镐,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镐尖挖进土里。这一镐震得他脑门上和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眺。库兹涅佐夫一镐又一镐地挖着,他叉开两腿,以防在挥镐时,身子由于疲乏而摇晃。五分钟后,被雪块暂时压下去的焦渴又把他烧得唇干舌燥,他心里想:“戚比索夫……戚比索夫快来吧……他在什么地方啊?现在就把水……我这是怎么啦?千万不能生病呀。”
在铁锹铲土的喀嚓声里,他听到关于司务长和炊车的谈话片断,但一想到食物,一想到黍米饭的气昧,他就感到讨厌了。
凌晨四点多钟,炊车来了。这时,已在炮座上干得疲惫不堪的整个炮兵连,正在河岸的陡坡上挖土窑。炊车停在二排发射阵地旁,在雪地上好象一个黑点,冒着香喷喷的热气,灶坑里闪耀着红光。
司务长斯科利克没有下车,他试探地喊了一声:“这儿有活人吗?”
但没听到回答。他跳下车,在发射阵地上遇到的第一个指挥员就是达夫拉强中尉。
司务长不时斜眼望望地平线上两道不断扩大的、散乱的火光,打着官腔很快地问道:“连长在哪儿,中尉同志?……我要找德罗兹多夫斯基。他在哪儿?”
“听着,您……司务长!”达夫拉强说,他恼怒得连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了。“您不害躁吗?您怎么啦,神经欠常了吗?这么长时间您在哪儿?干吗来得这么晚?”
“害什么臊?”斯科利克反守为攻,傲慢地顶起嘴来。他早就吃准了,他的地位的稳固性并不取决于这些排长,尽管他们有着中尉军衔。“您于吗责怪我?军需仓库拉得老远,掉队了……一路上还得发口粮,发伏特加……您责怪我,好象只有您一个人在打仗似的,中尉同志!听到您这番话我感到非常可笑。似乎我是个受人摆布的小卒子,不中用的东西!”
斯科利克以前担任过炮长.在去年莫斯科附近的战斗中得过“勇敢”奖章。他是连里唯一获得这种最珍贵的士兵奖章的人。由于他受过奖励,加上外貌威严,在整编时就被提升为司务长。他非常乐意组任这个职务。当然罗,他生来就是当司务长的料子。他自以为比排长们高明得多。特别是这个苍白瘦弱、鼻子尖尖的达夫拉强,年纪很轻,又没有闻过火药味。这样的小中尉,只要打个喷嚏就可以把他劈成两半。对待达夫拉强的愤慨,司各长仅仅报以轻蔑的微笑。这个小小的中尉毫无出色之处,没有立过半点功,居然也对他这个司务长耍起脾气来了,好象这小子的整个鸡胸都挂满了勋章,好象有什么权利似的……
其实,全炮连也找不出一个人有权责备他斯科利克,因为他可以有意无意地敞开军大衣,让人家注意到他的奖章。他连打火机也不是往马裤口袋里去掏,而是从军便服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来的。只有对待连长德罗兹多夫斯基,斯科利克才总是怀有几分敬畏的心情。
“难道你不害臊吗?司务长!”达夫拉强重复说,斯科利克厚颜无耻的腔调和傲慢的微笑使他有些不知所措。“您笑什么?真象戏台上的小丑!还笑哩!您觉得自己有理吗?难道可以整整一昼夜待在后方么?”
在达夫拉强排近旁,此刻除了值勤岗哨、瞄准手卡瑟木夫外,炮班里没有一个人在场。卡瑟木夫在黑暗中绕着炊车走了好几圈,就象在检查似的。达辆突然出现在发射阵地上的炊车散发着热汤的香味,炊事兵负疚地躲在车上。
突然,卡瑟木夫发疯似地尖叫一声,咔嚓一声扳动枪机,端起卡宾枪对准了炊事兵:“走!滚开!……这不是我们的炊车!不可能是我们的炊车!你是魔鬼!司务长也是魔鬼!走开!你是德国鬼子!不是苏维埃人!人家连面包屑也没有了!……该死的家伙,跑到哪里睡大觉去了?全连都在挨饿!……我打死你!……”
“卡瑟木夫!”达夫拉强用变了音的嗓子叫起来。“您在干什么?”
“我要枪毙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
库兹涅佐夫中尉听到附近有人叫喊,便从自己的炮座上向达夫拉强的发射阵地跑来,走近停在夜色苍茫的雪地里的炊车。他立即看到:马儿由于卡瑟木夫挥动卡宾枪而受了惊,它向旁边一冲,背后拖着叮当作响的锅子,炊事兵矮小的身了象麻袋一样从车上滑下来,撞倒在雪地里。
炊事兵在地上用自卫的声调叫喊起来:“啊?……干吗要这样?神经出了毛病吗?……”他随即跳起来,向马奔去,一把抓住缰绳,喝道,“吁,蠢东西,瞧我揍你!……”
“出了什么事?达夫拉强!”库兹涅佐夫高声问道。“吵吵嚷嚷干什么呀?卡瑟木夫!……”
“你也看见……他们大驾光临了,”达夫拉强回答,激动地有点口吃。“你知道,库兹涅佐夫,他一天一夜没露面,一天一夜呀!躲在后方的坏家伙!”
卡瑟木夫坐到胸墙上,把卡宾枪放在膝盖上,身体左右摇晃,拖长声音说:“坏极了,中尉,坏极了……他们简直不是人……这种人是不会好好保卫祖国的。没有自觉性。他们不爱别人……”
“啊呀,明白了,后方的贵人来了,”库兹涅佐夫讥讽地说。“喂,在那边,在后方怎么样?有飞机扫射吗?您站着干吗,司务长?谈谈嘛,在那边干什么来着?给炊事班挖战壕了吗?好久没见到您了!好象是从行军一开始吧?”
斯科利克用半边脸微笑着,两只紧挨着鼻梁的眼睛恶狠狠地朝库兹涅佐夫一翻。
“您把战士们惯坏了,中尉同志,这是不合条令的。能叫士兵反对司务长吗?我要向德罗兹多夫斯基控诉。卡瑟木夫还用武器威胁。”
“向谁控诉都行,哪怕告到鬼那儿去!”库兹涅佐夫说,他已经控制不住,声调也有些变了。“马上下去,到炮班里去!快给全连开饭!”
“中尉同志,别这么放肆地命令我。我可不是您排里的战士……我只听德罗兹多夫斯基指挥。听连长的,而不是听您的。您白己的补助给养嘛,您可以领去,我没意见。不过别乱骂乱嚷的,我也有自尊心,也懂得条令。舍明努欣!”
斯科利克象向队伍下口令一样大声地呼唤炊事兵。“发给中尉一份补助给养!”
“我说过了:下去,给全连开饭!懂了吗?还是不懂?”库兹涅佐夫勃然大怒。“快去,您……这个条令通!”
“别对我那么嚷嚷!我有责任先给连长送饭。连观察所在哪儿?”
“下去,我说过了!到了那里你什么都会知道的!炊车也去。在桥边下坡。达夫拉强中尉!指给他看炮连在什么地方,要不然,又得迷路一昼夜啦。”
库兹涅佐夫看着盛气凌人的司务长跟达夫拉强朝陡岸走去,便回到炮座上,在拉开的炮架上坐了下来,想安静一会儿。他感到没有把事情做完、做好,这一奇怪的感觉使他不安。他在发射阵地上一连干了好多个小时,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发酸,颈子也酸痛,手掌上的老茧发烫;背部的皮肤似乎与肌肉剥离了,一阵阵寒颤象蚂蚁般在他的背上爬过。他不想动弹。
“我怎么,生病了吗?”库兹涅佐夫想,在炮架底下找出了戚比索夫从冰窟窿里打来的一饭盒水,迫不急待地把它端到嘴边。
带着铁味儿的河水里,漂动着在黑昭中看不清的细小冰块,好象许多小针轻轻地碰击着饭盒边缘。
这种碰击声使他模糊地想起那遥远的童年时代的新年,银制的玩具异常悦耳地叮叮作响,新年枞树上的金丝银线发出轻柔的 声,在那遥远遥远的地方,在一间烛火通明的温暖房子里,冬天最美好的节日带着针叶和柑插的芳香来临了……库兹涅佐夫久久地喝着,当冰水使胸口感到冰凉时,他打起精神想道:萎靡不振的状态就要过去,马上就会变得生气勃勃了。
炮连两测的步兵阵地上悄然无声。
前面草原上的两道火光依然映照着大片天空。在映着红光的背景上,僻静的哥萨克镇的低矮屋顶和在亮光中静立不动的白柳,更加清楚地显出了它们黑色的轮廊。风吹起地上的积雪,雪花在胸墙上回旋飞舞,把成堆的泥块染白了。
“中尉同志!……”旁边响起卡瑟木夫的声音。库兹涅佐夫的视线离开火光,转向走过来的卡瑟木夫。卡瑟木夫在炮架上坐了下来,把卡宾枪拄在两腿之间,他那没有胡子的生来黑油油的脸膛,映着远方不样的火光,显得怏怏不乐。
“我不知道他怎么搞的……为什么这样欺负人?他不喜欢我们炮兵连,根本不是自己人,漠不关心。”
“您做得对,”库兹涅佐夫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到炊车那儿去吃晚饭吧。我在这里坐一会。”
“不。”卡瑟木夫摇摇头。“还要站两小时岗。我受得了。在南哈萨克斯坦也常下雪,山里的雪很大,我也没有冻死。”
“也许那里的雪不一样吧?”不知为什么库兹涅佐夫问起这个,他开始想象那远在天涯海角、如神话般美丽的南哈萨克斯坦。那里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安逸而幸福,是他未曾经历过的;那里不会有这种冻得叫人发僵的酷寒,不会有在胸墙上不停地喳喳作声的飞雪,不会有这种冻得梆硬的土地和这么两大片映红天边的熊熊火光。“你们那里很温暖吗?阳光多吗?”库兹涅佐夫又问。他知道卡瑟木夫会作肯定的回答,会告诉他在世界的某一角,有着虽然看来很遥远,却是实际存在的欢乐的地方。
“温暖极了。有太阳,有草原,还有高山。”卡瑟木夫腼腆地自个儿微笑着说。‘春天花草茂盛,真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早上,空气象水一样……呼吸起来挺畅快。山间的河水清澈透明……鱼多得可以用手抓到……”
卡瑟木夫不响了,陷入了沉思,微微摇晃着坐在炮架上的身体。显然,他的遐想已飞向地球上某一片山岭之间宁静的草原,那儿充满了清晨的花香,那儿温暖的阳光整日照耀着绿油油的草地,那儿清澈见底的河水在山里奔腾,河湾里满是鱼虾。
“太阳和山间的河水,”库兹涅佐夫重复着,他也沉浸在遐想中。“真想去看看。”
“你会爱上山区的,连家也不想回啦,”卡瑟木夫说。“土地富饶,人民善良……我可以为故乡而死。战争开始时我就想:难道让德国人打过来吗?我赶忙去参军,跑到军事委员会就说:‘写上名字吧,我要去打仗……你家住在莫斯科吗?”
“是的,我住在扎莫斯克沃列契耶[莫斯科河南岸的市区],”库兹涅佐夫回答,一提到这个地名,他就历历在目地想起那些静悄悄的死胡同和窗外院子里那些枝叶繁茂的百年菩提树,还有四月里淡蓝色的黄昏,那时候,在天线纵横的城市上空,在温暖的晚霞中间,群星初现,笛墙外面很晚还有人在咚咚地打排球,自行车的灯光在马路上闪功,——这一连串生动的回忆涌上心头,使他喘不过气来,他说:“我们全班同学都在四一年离开了莫斯科……”
“家里还有什么人?”
“妈妈和妹妹。”
“父亲不在了吗?”
“我父亲在马格尼托哥尔斯克的工地上患感冒死了。他是个工程师。”
“唉!没有父亲真苦!我的父母都在,还有四个姐妹。是大家庭。坐下来吃饭就是整整一个排。等战争结束后我请你去作客,中尉。你会喜欢我们的家乡,你会留在那儿不走的。”
“不,卡瑟木夫,无论什么地方也比不上我自己的扎莫斯克沃列契耶,”库兹涅佐夫表示异议。“你知道,在冬天的夜晚,房间里很暖和,烧着荷兰式炉子,窗外下着雪,而你坐在灯下读书,妈妈在厨房里忙碌……不知怎的,我爱这情景。”
“真好,”卡瑟木夫晃着脑袋 着说。“有个温暖的家多好啊。”
两人都沉默起来。炮座的前面和右侧,又隐约他传来步兵们用铁锹挖工事的铲土声,好象田鼠打洞一样。草原上没有人影,邻近的炮连也寂然无声。
唯有从下面、从凹进去的河弯那儿,不时传来士兵们模糊的讲话声和勉强可以听到的饭盒碰击声:一连正在岸坡上为各炮班挖土窖。河对面,在镇子北岸部分的深处,还有一辆汽车的车轮在孤立无援地打滑。然而,从南方草原上笼罩过来的一大片寂静似乎正在吸收和吞没这一切声音。
“静得好怪……”库兹涅佐夫说。“我从四一年起就不喜欢这种寂静。”
“他们干吗不射击!德国人是在偷偷地朝这儿来吗?”
“是呀,他们不射击。”
库兹涅佐夫伸直累得酸痛的腰背,立即想起那一饭盒水。但尽管嘴里依旧很干,他却再也不想喝了。他在高岸的风口里冷得要命,被汗水沾湿的内衣和军便服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身体开始微微打着寒颤。
库兹涅佐夫想:“我身子怎么这样发软呢?是不是冻僵了?喝点伏特加暖一暖吧!”于是他踏着结了冰的、吱吱作响的泥块向岸边走去,那里开了一道下坡的阶梯。
炊车就停在结冰的河面上,散发出热豌豆羹的味儿。被蒸汽笼罩的大锅敞开着,下面还燃着隐隐发红的余火。长柄勺叮叮当当地碰着饭盒,各班汇合成黑压压的一群,挤在炊车四周,围着操长柄勺的炊事兵。
士兵们用被伏特加暖过的嗓子交谈着,有的人表示不满,有的人说点好话:
“又是豌豆羹,见鬼!别的名堂就想不出了!”
“喂,添点,添点,你在想老婆吧!弟兄们,为什么所有的炊事兵都这么贪婪呢?”
“叫豌豆噎死你!你知道豌豆吃多了会出什么事吗?”
“干了过分吃力的活儿就该喝点牛奶。”
“吹吧,简直是乱弹琴……想得倒挺美——牛奶,”炊事兵跟周围的人顶起嘴来。“你们找什么岔子呀?我怎么啦,是你们的奶牛吗?”
在河冰的清新寒气中混着豌豆羹的焦味儿,库兹涅佐夫吸进这种气味,感到一阵晕眩。他避开炊车,转身朝高坡的暗处走去,沿路看到一些扔在河岸上的铁锹和十字镐。不久,他看到前面一条垂直的缝隙里有亮光一闪,从里面传出阵阵谈笑声。他摸到那儿,掀开帆布帘子,一进去就闻到潮湿的粘土气味和同样的食物焦味。
挖得齐人高的土窑里,有一只加满汽油的炮弹筒咝咝地喷着白焰;铺开的帆布上面摆着几饭盒热气腾腾的羹和一排盛着伏特加的杯子。达夫拉强中尉和涅恰耶夫中士头朝火光躺在地上,卓娅微微侧身坐着,把膝盖藏在短皮袄底下,嘴里嚼着面包干,正在仔细地看一本小小的照片册。这是一本袖珍照片册,可兼作钱包,封面包着柔软的黑麂皮,还有金色的圆按钮。
“库兹涅佐夫!……你到底来啦!……”吃得满脸通红的达夫拉强高声说。他的脸经过一夜劳累之后似乎瘦了一些,但眼睛和尖鼻子依旧亮闪闪的,就象瞅着火光的小耗子一样。“你跑到那儿去了?坐到一块来吧!这是你的饭盒。是你那位照顾周到的威比索夫拿来的!”
“谢谢,”库兹涅佐夫说着,拉了拉大衣领子,就半躺在挪了一下身子的达夫拉强旁边。他在黑暗里待久了,乍看到咝咝喷吐的汽油火焰,眼睛感到有点刺痛。“哪儿有空杯子?”
“随便用哪个都行,”涅恰耶夫说着,向卓娅挤了挤他那棕色的眼睛。“大家全都健康,象钢锭一样。”
“用我的吧,库兹涅佐夫,”达夫拉强建议道,也看了看卓娅,同时用满是泥污的细手指将盛满伏特加的杯子递给库兹涅佐夫。“你要知道,我现在不大想喝。况且这是冲淡过的伏特加,有一股怪味,简直象火油味。”
“一点不错,”涅恰耶夫笑得小胡了颤动了一下,说。“是混合物。白水加上淡花露水。专给姑娘们使的。”
库兹涅佐夫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把杯子拿到唇边,闻到一股怪昧,但他克制着自己,心里想,喝了酒身子就会暖和、轻快起来,不会再发冷了。于是他便勉强地说:
“好吧……为德国侵赂者的灭亡干杯!”
他强制自己喝下含有杂醇和铁锈味的火辣辣的液体,就马上猛咳起来。他一向憎恶伏特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