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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多数人而言,人生在世,就如同行走于荆棘丛中,若非强大的信念支撑,又怎能顽强地一步步走下去?而对鲁深而言,他的信仰早就死了,如今留在人世间的,也只是一个仇恨的载体。
段淮宁轻笑,这么一来,算是谈拢了,才正式介绍起自己:“在下姓段,名淮宁,先生不介意的话,叫我淮宁便可。”
“我叫鲁深,鲁智深那个鲁深,你就跟别人一样,叫我黑叔吧。”
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段年径直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坐着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收走了段淮宁面前的茶水:“饭前忌浓茶。”
段淮宁笑,不语,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段年这么管着他了,转而对鲁深介绍到:“这是我弟弟,段年。”
鲁深朝着段年上下扫了好几个来回,突然叫出来:“小子,是你!昨晚是你把我打晕的吧?”
他怎么还记得?
段年眼皮跳了一下,心里碎碎念,假装听不懂鲁深的话,端着那杯茶水,匆匆往外走:“谈好了就出来吃饭,我先下楼去了。”
“小子,你等等!”鲁深过去一把扣住段年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打了我一顿,还不承认?想跑?”
虽说昨晚被段年打晕不假,不过,鲁深倒也不至于因此迁怒于他,只是看他身手不错,有些兴趣罢了。
“昨晚情况紧急,多有冒犯。”段年忍着肩膀传来的痛感,手里端着的茶杯一阵轻微的颤抖,若是拼蛮力,他绝不是鲁深的对手。
“黑叔。”段淮宁在身后喊了一声,几步走过去,抓着鲁深扣在段年肩上的手,“阿年自小跟家父在山里采药,手脚自然比常人要灵活强健些,下手或许重了些。不过,昨晚那都是我的意思,在这给你陪个不是了。”
鲁深顿了几下,眼看着有些尴尬,忽地松了手,摸了摸鼻子,故作爽朗地笑了几声:“没事没事,我看你这弟弟身手不错,想跟他切磋切磋而已。不过,你们这两兄弟倒是一文一武,凑巧得很嘞!”
方才他力道使得大了些,段淮宁这个当哥哥的怕是心疼弟弟了。
段年顿时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松了松肩膀,切磋?呵他发誓,以后绝不要再跟这个人交手。
没等主人开口,鲁深就招呼了一声,自顾自地下了楼,饿了一晚上,他眼睛都快冒金星了。
“下午我要去趟千百度,你找人去给他弄两身衣服来,好好打点打点。”段淮宁看着鲁深的背影,轻声对段年轻声交代。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真要打扮起来,这个鲁深也未必上不了台面。何况,今后鲁深要跟在他身边,也不能轻易叫人认出来,必要的装点还是要的。
回头看见段年眯着眼睛要发作的表情,回过神来,又笑着补了一句:“我保证,烟酒不沾。”
“命是你自己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身为一个大夫的天性,面对病人,他始终放心不下的,何况段淮宁又总是这么不爱惜自己,他就更是无可奈何。
父亲曾告诫过,如果淮宁肯放下执念,安心留在山中静养,兴许还能活得长久一些,可他偏偏要来这个花花世界。
在段年眼中,这里有的,净是害人的毒药。
段年的淡漠不过是习惯使然,他们二十多年的情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段淮宁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却什么都不做?
“我早点把事情了断了,你也好早点摆脱我这个病根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去见你爹。”这些年来,拖累他们父子的,已经够多了。
段年只是阴着一张脸,左手的拳头又紧了紧,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紧随鲁深之后,下了楼。
记得二十年前,父亲把淮宁捡回来的时候就说过,他那病根子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不好,也没办法治,能做的也不过是多拖延些时日,不至于过早夭折,但每一次病发所带来的痛苦,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
段年清楚,每一次病发,段淮宁都能挺过来,都只是因为那放不下的执念。他是真的怕,如果有一天,仇人死了,执念没了,段淮宁会立刻倒下。
“少爷,一个人出去?”
段淮宁整了整帽子,闻声回头,笑得一脸和善:“兰婶。”点了点头,“今天阿年还有事,就不跟着了。最近家里有客人,辛苦兰婶一起照顾着了。”
兰婶是家里的女佣,从他们来夜城起,就跟在身边,几乎是段淮宁在这里除了段年外,唯一能信的人。
“少爷真是折煞我了,记得早些回来才是,今儿准备了少爷爱吃的糖醋鱼。”兰婶笑呵呵地朝段淮宁挥了挥手,才转身进了公馆。
即便夜还没到来,千百度也依旧是喧嚣繁华的场面,里面的歌女始终是娇媚动人,进来寻乐的老爷少爷也都是不知疲倦的模样。
“巧啊,傅少爷。”
段淮宁对着侧躺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的人轻笑。
第二十章 清醒()
“巧啊,傅少爷。”
闻声,傅书朗半抬着眼,半天才看清了来人是谁。
段淮宁本是在二楼与人商讨生意上的事,在此看到醉醺醺的傅书朗,实属意外。不过,真是有意思,昨晚上才过生辰的傅少爷,居然在第二天的白天就在千百度买醉。
傅书朗只是冷哼了一声,又闭上了眼,丝毫没有要理会段淮宁的意思。昨晚那场闹剧,段家两兄弟的临场应变能力,在他父亲眼中,显得他更加的无能。
即便父亲没有明说出来,但那失望的眼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段淮宁倒也不觉得尴尬,热脸贴了冷屁股,却也不急着离开,反倒坐下,笑得谦恭有礼。早就听闻他们父子不和,看来也不单单只是传言。
傅书朗见段淮宁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你是来笑话我的?”
“傅少爷误会了,段某绝没有这个意思。”段淮宁要了一杯红酒,放在几台上,“只是奇怪傅少爷明明心怀抱负,却终日在这样的地方消磨日子。”
傅书朗摇着头,嗤笑出声:“抱负?我哪有这种东西?”大手一挥,指着千百度中来来往往的人,“在这儿,我跟他们有什么两样?都是这座夜城的蛆虫。”
“当所有人都被黑暗蒙蔽,安于处在泥潭中的时候,那么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就务必承担起把黑暗驱散开,让光明再次普照下来的重担。”
“清醒?”傅恺庭坐直了身子,冷哼了一声,像是自嘲,“你觉得我是那个清醒的人吗?”
傅恺庭不说话,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其实在夜城,并不乏清醒的人,但却大多活跃在底层,饱经世间冷暖,看透了人心的冷漠,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有些甚至连赖以生存的能力都没有。
“是或不是,傅少爷心里自有答案。”段淮宁站起身来,朝着傅书朗举杯,一饮而下,“段某以为,可悲的不是做了蛆虫,而是做了蛆虫,却认不清现实,聊以为那是长龙。”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正如当今的夜城,看似繁华昌盛的外表下,其实早就布满了腐烂的脓疮,若再没有人将那些脓疮毒瘤一一清理掉,那么,夜城的幻灭指日可待。
空杯置于几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等傅书朗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段淮宁已经离开了千百度。
清醒的人吗?
傅书朗拈起那只空酒杯,突然站起来,将酒杯倒扣在几台上,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千百度,或许他真的可以做点什么。
灵魂当铺的密室内,一颗石头悬浮在空中,发着幽幽的光,底座是一个黑色的莲花台,同样悬在空中,缓缓地转着。
如今的铺子内,除了那个疯妇,就只剩下杜笙一人,整整好几天的时间,他都只是在这个地方驻足,远远地看着那颗石头,也不靠近,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
自从白宸离开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所谓的关林村闹鬼,怨灵作祟,倒不如说是瘟疫肆虐来得更确切些。
关林村是白宸的故土,从他母亲过世后,他就再没回来过,时隔十年,没想到会是这么苍凉的景象。
整个村落都被笼罩在乌云底下,颗粒无收,再加上病疫的蔓延,致使村里的壮年纷纷离开了这里,剩下的都是些年迈的老人和没人抚养的孤儿,而这些人中,也大都染了瘟疫。
瘟疫从何而来?
没有人知道。
“你是小宸?”
“王伯伯?”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抛弃了他们母子,他甚至连父亲的长相都记不清。
都说乡情淳朴,但在这个世道之下,哪还有善恶之分?他们孤儿寡母,为了生存,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白眼。
叫他的这个人,原是关林村的村长,叫王力,为人和善,经常照顾他们,时不时送些米粮过来接济,原本是值得赞扬的好事,在别人嘴里却成了污秽不堪的交易。
要不是那声亲昵的称呼,白宸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来,满头的白发带着点点的斑秃,佝偻着身子,眼窝深陷,露出的手腕只剩下一层枯黄色的皮包裹在上面。
“王伯伯”
白宸一个箭步,几步并做一步朝他跑过去,刚要扶住他,却被躲开,沙哑的声音,带着怒意:“你还回来干什么?快离开这里关林村已经死了!”
说着,佝偻着身子,转身就跑,白宸追上去没几步,小腿肚就被人用石头打中,一阵酸麻感立刻蔓延开来。
“不许你欺负爷爷!”这时候从高处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白宸回头,看到树上坐着一个小孩子,穿着带补丁的布衣,右脚的鞋子破了一个大洞,手里举着弹弓,脸上沾着灰,倒竖着眉毛,朝白宸“警告”。
回头看王力,早就跑没了人影,有些好气地站起来,看着树上的孩子:“小屁孩,你下来。”
“就不下来!我就不下来!”语罢,还朝他作了个鬼脸。
不下来是吧?
白宸比划着这树的高度,撩起袖子,就要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心里还碎碎念。这树少说也有七八米高,这小屁孩爬这么高,就不怕摔下来?
见白宸要往上爬,小孩又举起弹弓,朝着白宸的脑门又是一发,力道不及之前那颗,显然是故意收了力。
“小屁孩,你再胡闹,小心你妈打你屁股!”
“我没有妈!”
这小孩脱口而出的话,却让白宸陷入了沉默,松手跳下树来,靠着树坐下,什么也不说,这倒令那小孩奇怪了。
“你叫什么名字?”白宸抬头问了一句。
“狗蛋儿。”
“噗!”白宸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又怕伤那孩子的自尊,低着头隐忍着,肩膀一阵一阵地抖动。
“你笑什么笑?!”
白宸是听说过,乡里的人喜欢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觉得好生养。
“没笑你。”转而朝上面招招手,“狗蛋儿,你下来,我保证不打你。”
“我才不信!你们大人就爱说谎话!”狗蛋坐在枝桠上,两条腿来回晃着,手里依旧举着弹弓不放。
“那你就是怕我打你咯?”白宸收手换在胸前,朝着树上的小人儿招呼,“男子汉大丈夫,藏着躲着算什么本事?”
第二十一章 狗蛋儿()
“男子汉大丈夫,藏着躲着算什么本事?”白宸故意在树下激他,本以为这小孩会自己爬下来,谁知道他居然还耍上了赖皮。
“我是小孩儿,不是大丈夫!我就不下来,有本事,你上来抓我呀!”语罢又是一个鬼脸,气得白宸那是一个心痒痒,恨不得立刻把他抓下来,脱了裤子就是一顿揍。
“那你还是不是男子汉了?”
狗蛋儿索性哼了一声,不理白宸。反正他手里有弹弓,只要不下去,也没什么好怕的。
“咕咕咕”
“怎么?树上还有布谷鸟?”白宸故意抬头张望,憋着笑,假装正经。
狗蛋捂着肚子,眼珠子骨溜溜一转:“天都要黑了,你还待在树下面干什么?”
“我在这里的家已经没了,在哪都一样。”
“你也是关林村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白宸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啊,他是太久没回来看看了,这个埋葬了他过去的地方,如今已经满目疮痍,病入膏肓。
“我出村子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呢?”回头又看着树上面的人,“还不下来?”
“哼。”狗蛋儿赌气地噘着嘴,两条腿直晃,扬着下巴,“反正我也没有家,不下去就是不下去。”
“这样啊”白宸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两块烧饼,“可惜了这两块香喷喷的烧饼,反正我也吃太饱了,没人想吃的话,那就只能扔掉了。”
“你你你!”他刚说完,树上的小孩就急了,“你怎么这么坏,爷爷说浪费粮食的都是世上最坏的人!”
话没说完,就脚下一滑,直接从树枝上掉了下来,亏得白宸反应快,要不然,这小屁孩少说也得断几根骨头。
“肯下来了?”情急之下直接就伸手接了,这冲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大,白宸的手臂都一阵发麻,暂时没了知觉。别看这小孩儿不胖,抓着也不轻,结实着呢。
狗蛋儿愣了一下,一巴掌拍白宸脸上,翻身跳了下来,撒腿就跑,被白宸追上,一把提住后领。
“你个小屁孩儿,还调不调皮了?”白宸坐在树底下,手里抓着鞋,瞄准了狗蛋儿的屁股腚儿就是一顿打,“还敢不敢爬那么高了?”
“唉哟!救命啊,有人打小孩儿啦!唉哟!”狗蛋儿趴白宸腿上,腰被白宸的手压着,动弹不得,只有撒开了嗓子叫唤,“你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放我下来,我们单挑!”
“嘿”白宸举着鞋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你小子还不认错?”
说着,鞋底又一下打在狗蛋儿的屁股腚上。
“唉哟唉哟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屁股都要开花了!”
“知道错了?”
吃了点苦头,狗蛋儿的脑袋点得跟在捣蒜似的,白宸这才放了他,把鞋又穿了回去,顺带着扔了块烧饼给他。
狗蛋儿接过烧饼,咽了几下口水,揣回了兜里,捂着屁股也不跑,就站在不远处看着白宸,眼睛死死地盯着白宸手里的另一块烧饼。
“狗蛋儿,过来。”
白宸朝他招了招手,狗蛋儿刚刚才被揍了一顿,心有余悸,才不敢再自动送上门去。
“不打你了,你过来。”
“你刚刚也说不打我,还不是打了?”大人果然都是些骗子,“我才不要相信你们这些大人,都是坏蛋!”
这小孩贼得很,白宸刚想跳起来把他逮过来,狗蛋儿的肚子又是一阵叫嚣。
“给你烧饼怎么不吃?”
“我要留着给爷爷。”
白宸不说话,这才想起来,关林村如今落魄成这样,瘟疫之下,青壮年们要么染病离世,要么逃出了村子,剩下的老弱病残食不果腹,颗粒无收。
若真是怨灵作祟,那怨恨是该有多深,才会令得殃及整个村子?
“你过来,这块也给你。”
白宸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烧饼,狗蛋儿摸了摸隐隐发疼的屁股,撇了撇嘴,一点点往白宸坐着的方向挪,生怕白宸又给他逮过去打一顿。
“狗蛋儿,你多大了?”
白宸看着狗蛋儿,灰头土脸地抓着烧饼狼吞虎咽,要不是世道不公,这样的孩子本应当衣食无忧,在学堂里上课。
看在烧饼的份上,狗蛋儿没打算不搭理他:“九岁。”
“那个爷爷是你什么人?”
狗蛋儿突然打起精神来,警惕地看着白宸:“你问这个干什么?”突然想到什么,从白宸手里夺过弹弓,跳到一边,对着白宸,“坏蛋,你刚刚还追着爷爷,你想干什么?”
“你个小白眼狼!”白宸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又一把提住了狗蛋儿的后领,“吃了我的烧饼,还敢说我是坏蛋?信不信我再让你屁股开花?”
白宸作势要脱鞋。
“反正我已经吃了,要杀要剐,随你便!”狗蛋儿紧紧揣着怀里的另一块烧饼,扬着下巴,倔强着一张脸,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白宸突然一把松开了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算了,小屁孩儿,你回家去吧,天黑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每当夜来临的时候,村子里就好像被一股瘴气笼罩着,而瘴气的源头,几天下来,他始终没有头绪。
对于白宸突然放过他的举动,狗蛋儿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从外村来的人,还真是奇怪。不管了,还有一块烧饼,得赶快送去给爷爷,要是被人抢了,就不划算了,怎么说也是他用屁股腚儿换来的。
入夜,关林村死一般的沉寂,连虫鸣声都听不见,只是偶尔从紧闭的门里,传出几道痛苦的呻吟声,墨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