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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皂秋……”这一边,花咏夜急声唤着,稳住心神,七手八脚跃下床榻。
余皂秋?
余皂秋?
听到那声叫唤,那人神情忽转惊愕。
“皂……皂秋?你是皂秋?”
被唤出名字的余皂秋动也不动,面无表情。
花咏夜对他此刻的神态并不陌生。
刚识得他时,在旁偷偷觑着,总能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疏离、飘忽的神情。
无喜、无乐、无哀、无怒,无就是无,心绪被层层包裹,有耐性的人才能一块儿来“玩”。
眼前这位锦袍男子显然识得他,他却无表情,怎会如此?
然后,那人看清他,脸上的惊愕转为惊喜,微喘道——
“皂秋……真是你……你武功竟练得这么高,你、你……咳咳咳……呕——”
救命!有人吐血啦!
第7章(1)
那是一张和余皂秋极相似的脸,但眼尾与嘴角有着淡淡细纹,很淡,得仔细找才能瞧见。
可见,虽然身为武林盟主,日理万机,得管东、管西、管南北,盟主大人依旧保养得极好,和余皂秋相较,除了嘴上多出一道修剪得极整洁的小胡子外,他肤色较白,双颊有肉,下颚也丰腴些,然而,尽管父子俩五官相似,眉目间的神气又全然不同。
看来看去,还是余皂秋这种外表冷冷的、内在愣愣的,若被点燃就是野火燎原的古怪性情最合她意。
至于咱们生得一张桃花粉面的盟主大人,这一型绝对深受七十二姝喜爱,尤其是他呕了血,俊庞死白,此时再被余皂秋以真气助他行功,那张白惨惨的脸渐渐恢复红润,白里透红的模样,必然更受楼中众女们青睐啊!
花咏夜守在正行气助人疗伤的余皂秋身边。
静瞅着他们父子二人,肚里原本生出的疑惑少了些,却又增加更多新的。
在她看来,余皂秋是挺喜欢自个儿阿娘的。跟她在“富贵楼”混过的那些江湖包打听提过,说那位苗疆伊人香消玉殒十多年……那时的余皂秋年纪很小吧?可十多年过去,他还记得他阿娘,溜回“泉石山庄”第一个想瞧、想待的地方也是与娘亲关连甚深的所在。
连她都风闻了关于五毒教下战帖,以及余世麟内息受损之事,成天在江湖上走踏的他,不可能不晓得,然而,他对盟主爹亲大人的伤势好似毫不在意,那个爹之于他,就只是个该称作“爹”的人,如此而已。
两刻钟前,当余世麟与他过招,牵动真气以致呕血,她一度还以为他会持续静伫着,用深究眼神定定瞅着对方,他啊,每次遇上陌生或古怪事物,总要用那种眼神在旁观察许久,若引起兴趣了,就会一直看、一直看,眨也不眨,如他每回盯着大乌鸦那样……
结果是她先有动作,赶忙上前扶住余世麟。
岂知下一瞬,余皂秋竟挤到身畔,硬生生将她挤开,几是用抢的方式把人抢过去,不让她碰。
她内心小小纳闷,不过仍是退开,让他接手一切。
他们席地盘腿而坐。
盟主大人抱元守一,余皂秋在他身后,双掌隔衣平贴他的背,注入源源不绝的真气,盟主大人再以气循流于任督二脉,调养内息。
细汗渗出,轻布在余皂秋额面上,她想替他拭去,又怕扰了此时的行功。
他总是拿真气救人,即便他是武学奇才,许多武功一学就会、许多招式瞧过就记住、许多口诀一看便能体悟,但真气还是得靠苦练,每日辛勤用功,一点一滴慢慢累积,看他这样,心又疼了。
而且话说回来,吵了那场乱七八糟的架,发别扭后,她都足足三个月没助他“练功”了。唉,阴阳还是要调和一下,他丹田才会越来越有力啊!
好!瞧她的,包在她身上!这次得空就帮他多“补补”!
就在花咏夜握紧小拳头,内心对自己信誓旦旦的同时,这一方,余皂秋终于收回双臂,结束这场行功。
他合睫,双掌托于丹田下方,深长而缓慢地呼吸吐纳。
好半晌,他吁出口气,张开双目。
相当突兀地,他一把抓住花咏夜的手,将她拉近自己,不让她靠近谁似的。
“余皂秋!”见他终于睁开眼,花咏夜松了口气,手腕虽被他紧紧扣住,紧到生疼,也无所谓了。
“你流了好多汗,我帮你擦擦好吗?”她柔声询问,但他神情怔怔然,似是听不懂她的话。等不到回应,她主动用干净巾子拭净他的面颊与额面,他依旧怔怔然,她倒也习惯了,冲着他微微笑。
“他没事了。”花咏夜轻声道。
谁没事?
余皂秋眼珠滚动,仍抓住她的手腕不放。
“你爹,他很好,没事。”她再道。“余皂秋,你没事吗?”赶紧用未被握住的一手贴贴他的额面。
余皂秋摇摇头,拉着她的手站起,转身就走。
他表情变化如此贫乏,与至亲重逢,似乎也不带任何意义,无喜怒、无爱恨,即使他方才助对方行气疗伤,耗费不少真气,以他直线式的想法,八成仅是——
有人吐血。
此人是武林盟主。
此人还算正派。
可以救。
……如此罢了呀!
“皂秋,等等……”好不容易守住气海的余世麟终能开口说话。
他起身,一手扶着桌子,双目炯炯发亮。“别走。你都回来了,我是你爹,‘泉石山庄’是你的家,你还上哪里去?你……你……真没想到啊,南浦前辈把你调教得这么好,你内劲温润,行功时绵绵不绝,年少如你,有这般内劲实在世间少有,如果你肯留下相助为父……助我……助我……”他咳了几声,也不知真咳还是假咳。
身旁男人沉默无语,花咏夜柳眉一皱,忍不住了,直接挑开来问道:“盟主大人留住余皂秋,是要他日日以真气助您行功疗伤吗?”
她是不清楚当年旧事,但将亲生独子托给外人,从此不再闻问,而对于江湖上关于自己独子是痴儿、哑巴,甚至已亡的传言,也从不澄清,全然当作从未有过这个孩子一般,到现下,他却急着留人……他这个“爹”,会不会当得太势利了些?
但,她气不太起来,顶多仅是厌烦,因为在余皂秋眼里,爹就只是爹,余世麟从不曾进入他眼里、心里,既是如此,何须跟个外人生气?
他不生气,她也就不生气。
他没受伤,她也就不觉痛。
面对如此质问,尽管意图被直言而出,余世麟仅淡淡笑,不答反问:“姑娘是?”
“花咏夜。”她清声道。
余世麟朗眉一挑,颔首。“原来是‘飞霞楼’的花三姑娘。”他看着两人牵在一块儿的手,道:“三姑娘与我儿皂秋似乎很要好。”
她还来不及回话,人已被拉着走。
好吧,走就走,余皂秋不想说话,那就找个清静地方,她和他慢慢再说。
“皂秋,你阿娘会非常欢喜。”
身后,余世麟嗓音一扬,语调徐徐缓缓,似很不经意地道出,但此话一出,余皂秋步伐竟顿了顿。
乘胜追击,余世麟小心翼翼、既低沉又温柔再道:“如果你肯留下帮我,你阿娘在天之灵肯定十分欣慰。她挂心我,也一直牵挂你,看到你回来,拥有一身绝世修为,她肯定很欢喜,她一直希望咱们父子俩多亲近亲近,不是吗?”
堂堂大盟主,使出这招也……也太臭了吧?!
花咏夜险些扑地,震惊地瞪大双眸,然而更教她震惊的是——余皂秋整个立定不动了。
糟!不妙!大大不妙!大大大不妙!
这会儿换她想拖他走,他真不动,很不听话,她干脆跳到他面前,和他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就算阁下是不世出的奇才,内劲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也不该拿来这样浪费!瞪瞪瞪。很用力地瞪瞪瞪。她水眸笑时好可人意儿,瞪起人可凶狠了。
“……”余皂秋不说话,连内心也无语。
很气他这样,傻傻由着别人欺负。
他不心疼自己,难道都体会不出她会心疼他吗?混蛋!
正自僵持不下,这夜半时分,一道女子传音蓦然响遍整座山庄——
“余大盟主,您与渺渺有约,咱来赴约了,怎不出来相见呢?”
那传音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响亮,话音在夜风中回响,整座沉静的庄子陡地闹起来,不一会儿,纷杂的脚步声如无头苍蝇乱乱飞,终子朝这方院落飞来。
“盟主!终于找着您!谢天谢地!”
“盟主,萨渺渺的传音越来越近,估计离这儿不出五里,片刻便至啊!”
“盟主,您身上带伤,萨渺渺下的帖子何必硬接?”
“什么?!接都接了,怎能缩头当乌龟?你是要咱们盟主当乌龟吗?!”
“话不能这么说,要不,就改期啊!今儿个萨渺渺就算打赢,那也胜之不武,她要想当真正的第一,就等盟主伤好再打!”
有人冷哼。“要是她偏偏就爱胜之不武呢?你找谁讲理去?”
“别吵别吵了!咱们全听盟主的!余盟主,您怎么说?”
“是啊,盟主大人,这、这眼下如何是好?”
面对一干人七嘴八舌,余世麟轻拂锦袍,微噙笑,两道目光谁也不瞧,直直望着打一开始就被众人干晾在旁边的一双男女。
他这一瞧,在场所有人自然跟随,目光全调转过去。
王八蛋!
花咏夜下意识挡在余皂秋身前,众人打量她,她瞠圆眸子凶凶瞪回去。
果然是父子档,盟主大人……不,是盟主奸人此时瞅着他们俩的无辜眼神,余皂秋也会使,只不过前者别有心机,后者是真觉自己无辜。
王、八、蛋!噢,她腹诽余世麟不就间接骂了余皂秋吗?他是那个王八蛋的儿子啊!唉,连骂人都不能痛痛快快,头真痛!
“余皂秋,跟我走,好不好?”她拉拉他的手。
“皂秋,我们父子俩该亲近些,不是吗?”
余世麟此话一出,即刻引起轩然大波。
父子……
父、子?!
盟主的儿子?!
众人惊愕不已,眼珠子都快突掉出来。
然,大伙儿不及多问,萨渺渺的内劲传音又来一波,笑意绵绵——
“余大盟主,怎地闭门不开?这可不是中原的迎客之道啊!”
人已杀到山庄门口!
“余皂秋?!”花咏夜陡地惊唤,没能挽紧男人那只臂膀。
他又来“忤逆”她,不想他去,他偏偏要去!
花咏夜不得不承认,倘若她不是如此着恼、这般焦虑,心不是这样七上八下的话,她应该会认为自己挺走运,竟能在五毒教教主不按牌理出牌地夜访“泉石山庄”时,在场凑上一脚。
山庄敞开大门迎客,立有十根粗圆顶梁柱的大厅堂上灯火通明,来访过夜的各门派好手挤上大厅,几乎是将一身红衣的萨渺渺与她的十二使婢团团围困。
江湖传言,萨渺渺貌美如花,艳光四射,如今终能得见……见过后,嗯……八成她花咏夜从小生长在“花堆”里,天天有“花”看,看得眼花撩乱,这位萨教主的美貌在她眼界里,还差大小金钗们一小截,不过话说回来,倘若她真已七、八十岁,然外貌瞧起来却顶多三十有五,那可就大大胜了,“飞霞楼”众女都得甘拜下风。
她拉回眸光,改而瞅着身旁的余皂秋。
他从方才就一直“沉默”着,不说话是他的习性,她也惯了,不使用言语,她可以用眼神、用表情、用气息和心与他“说话”,可是他把那扇互通的门关起,在他自己才晓得的地方,转着心思。
关于他是盟主之子的事已悄悄传开,许多目光投落在他身上,他无感无觉,双目直勾勾盯着,一直紧盯场中那抹红影……萨渺渺成了他的“大乌鸦”吗?她猜不透他,有点慌。
忽地,他侧过俊脸,对上她的视线。
她一怔,想板起面孔,让他明白她正在发恼,他竟拉拉她的手,似在安抚。
她陡地愣住,忘记要生气。
……他、他究竟想怎样啊?
“余大盟主,这一路山山水水从苗疆赶来,我时时想着咱俩以武会友的那场约定,可怎地听说你练武伤了内息?我心下不安,这才连夜上门求证,扰了你与众位,实在过意不去啊!”嘴上这么说,萨渺渺一张美脸笑得很娇,丝毫瞧不出有哪儿不好意思。
余皂秋再次被引走注意力。
真这么好看吗?唉,好吧,她也来看。花咏夜有点赌气地调开眸线,决定不看他,至少堂上的江湖大事没解决前,她都不看他!
她试着抽回手,但没用,秀荑落进他掌里,他不轻不重握着,让她摆脱不去。
这一方,余世麟抱抱拳,微笑道:“确实练功不慎,血气逆流,受了点小伤。”
萨渺渺轻叹。“何必逞强呢?咱听你说话中气不足、呼吸有异,这不像小伤之状,余大盟主。唉……你伤成这样,我瞧着,心里也不好受呵……”红袖轻压了压左胸房。
有!有有有!花咏夜有瞧出一些端倪,这位五毒教教主哪天若想找人切磋媚术,很可以上“飞霞楼”走走,她满想看教主与七十二姝大斗法呀!
只是,在场的武林人士似乎很不欣赏,连续传出好几声冷哼。
余世麟一脸平静,守礼回道:“多谢萨教主挂怀。”
“我自然挂怀你,这么牵牵挂挂,都好些年了。”此话一出,又有好些人猛抽气。萨渺渺也不理会,又道:“那咱俩之间的约定……”说得好像男女之约,而非对斗。“我想跟你来一场,但见你身上带伤,又舍不得下重手,若非真打,那打起来有什么意思?不过要我就此罢手,我也不怎么情愿。唉……如何是好?”话峰连转,她忽又一笑,显露女儿家娇气。“但,如果余大盟主肯留我,让我助你疗伤,咱俩作伴一些时日,渺渺便心满意足了。”
说坦白些,就是要中原武林盟主“以色事人”?高啊!花咏夜自叹不如。瞧瞧那一海票正义之士和江湖耆老,脸都绿掉,又绿得发红,红得发紫。
第7章(2)
余世麟不怒反笑,依然有礼。“有人自会助我疗伤,多谢萨教主如此爱护。”
闻言,花咏夜眉儿一拧,萨渺渺则细眉一挑。
“你伤得不轻,助你疗伤之人必须耗去大量真气为你护持,那人是谁?”说到最后,语中微现杀意。在她想法中,自觉那人必然是名女子,只有女子才会为自个儿的情哥哥甘心付出。
王八蛋!花咏夜忍不住又暗骂一声,睁睁看着余世麟将目光一横,瞥向这边,她本能地想挡在余皂秋身前,才有动作,反倒被余皂秋拉至身后,他大半身躯遮掩着她,只听到余世麟又道——
“我儿,余皂秋。”
堂上哗然。
关于余皂秋之事虽传开,但余世麟此时说出,完全证实了。
“……你的儿子?”萨渺渺惊疑不定,媚目陡扫,隔着一段距离直直望着余皂秋。“我知道兰岚替你生下一子,她病故后,那孩子不也死了吗?”
“孩子没死,他让南浦散人带走,如今回归我余家。”
听到这话,花咏夜恨到跳脚。原来所谓的正派人士都可以如此不要脸,想先说先赢吗?要说大家来说!她……她……咦?没声?!她又被点住哑穴!
余皂秋头也没回,臂膀未抬,仅微一按她的手脉,一股气冲至她喉间,她、她便哑掉。可恶可恶!
气不过,她偷偷使劲捏他腰侧。
无奈他肌肉刚硬,他乖乖由着她捏,她秀指倒掐痛了。
这一方,萨渺渺双眸发光,几要看痴,喃喃道:“南浦散人……呵呵,好啊,所以说,他是跟着南浦散人习武练功,学得一身好本事。当年若非南浦散人出面,你要从五毒教带走兰岚,那可难如登天……余大盟主,你这孩子,长得与你有七分像哩,余下那三分,却瞧不出半点兰岚的神气,兰岚爱笑,唇角总轻轻翘着……你不爱笑吗?”最后一问是对着余皂秋,她移形换位,倏忽逼近。
堂上立时大乱。
众人往四方惊退,空出一个小场地,花咏夜只觉有股气从余皂秋背后烘过来,他放开她的手。
她五指欲抓握已然不及,人整个往后疾退,夹进人群里。
有人顺手扶她一把,她惊得不及看清对方是谁,待立定,又是奋力挤挤挤,挤至最前头。定睛瞧去,心脏都快呕出口。
余皂秋玄黑身影被一团火红完全困住。
萨渺渺招式变换得极快,快到根本看不清她的手与臂,只见红袖画出一道道流光,她双足像似从未落地,轻身功夫如此之高,绝对是花咏夜平生仅见。
高手试招,大乱的厅堂一下子静下。
众人屏气凝神,屏息观看,连十二使婢亦瞧得目不转睛。自懂事以来,她们没遇过能在教主手下走过三招之人。
余皂秋不止过三招,短短不到半刻钟,连斗五百招以上。
他守于原地,以守为攻,不随那红影起舞,对方快,他亦快,以快打快,同样看不清他的拳掌招式。
这场打斗全然无声,听不到双方气息,听不到肢体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