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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幸上楼之时,并未细细察看,这时见弓未冷一干弟子拽曳着一少女,张目朝她脸上扫去,却发现她也张眼朝自己瞥来。四目相对,鱼幸心下一颤,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油然冒上脑袋,似乎先前与齐倩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几个蒙古汉子连声呵斥,硬生生扯着齐倩,不消片刻,沙沙踏雪声音已湮没无闻。
那老者冷冷笑了一下,说道:“好得很哪,连蒙古人的话都说得这般好。不知汉人的话,你还记得么?还记得多少?”
弓未冷道:“自然记得。”那老者道:“好,好,记得就好,我只怕是你已经全忘了呢。你要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弓未冷道:“师哥,你要我说什么?你我好歹也是同门,你何须如此损我?”
那老者怒喝一声:“我不是你师哥,你别叫我。我一生清清白白,哪里会曾有一个见利忘义,不明是非的师弟。你如今已是蒙古人,而我是汉人,当得楚河汉界分明。”
他说到后来,话语已是平平淡淡,可是内心,却已经失望到了极点,摇了摇头。
弓未冷道:“师……师……你叫我不要认你,我也不怨你,可惜此中缘由,你是万万不懂的。当日我身受重伤,若不委曲求全,只怕已经……已经命丧黄泉了。”
那老者打断他的话,道:“身受重伤,那又如何?你这般委曲苟活,只会惹来唾骂,如文丞相,二弟一般舍身取义,那才会名垂青史,受到世人景仰。”
弓未冷哑口半晌,才道:“名垂不垂青史,小弟早已看得风轻云淡,这些虚名,又拿它来作甚?”
那老者突然打了个哈哈,反问道:“是么?当日公孙四弟冒死去元营找你,你非但不见他,为何还叫门下之人说,你已在元朝为官,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已乐不思蜀,叫我们不要再去找你?你把浮名看的风轻云淡,我问你,你把四弟怎么了?为何他自从身赴大都之后,七八年以来,销声匿迹,毫无音讯?”
弓未冷吃惊道:“你说什么?”那老者道:“你不必给我装傻充愣,公孙四弟后况到底如何,唯有你心底清楚,你是不是暗中把他害了?你若不说,休怪我……怪我我不客气了。”话锋凌厉,却又黯然伤神。
弓未冷叹了一口气,说道:“师……,你我同出一门,我又何须骗你?你说我说什么高官厚禄种种,全是道听途说,绝无此事。至于四弟到底如何,我也丝毫不知。”
那老者道:“你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你当我会信么?你是蒙古太子真金府上的授业师父,你叫 楞特,对不对?你当我不知道么?”
弓未冷道:“信与不信,全凭由你。”那老者道:“好呀,楞特大师,你是在威胁我?”
弓未冷凶恶之色完全褪尽,长叹一口气:“师哥……你叫我……叫我一声师弟好么?”
那老者道:“是啊,到底是好不好呢?当我听到师弟二字时,是打心里的亢奋,说不出的激动。可是你与元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又……我又……”
连说了两个“我又”,再也接不下去,反问道:“你知道人此一生之中,最令人伤神的是什么?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心都死了,徒留一具枯干的躯壳,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罢了。就从你对四师弟狠下杀手,对忽必烈卑躬屈膝,奴颜婢睐的那一刻起,我对你已心死,心中就想,和你兄弟情义已成割袍,难以重缝。”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方又续道: “你,我,陆二弟还有公孙四弟四人本是有手足之情,我想你再怎么心狠手辣,总不可能对公孙四弟下手的。可没曾想到,你真的……真的做啦……”
鱼幸见师父神色异常,他与师父生活了这许多年来,从未见过他如此,也没听说师父有什么师弟之类,这时听他老人家与弓未冷言谈,不免心下砰然,心里固然也是好奇的,但他素来对师父最为敬重,纵是好奇,也只是竖耳细听。
二五章 金剑未沉埋(五)()
弓未冷摇了摇头,叹息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对我不信。”
老者道:“你行事如此荒诞,叫我如何信你?”霍地语声一厉,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我一直在打听四弟下落,你既然知道,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弓未冷道:“师……我怎么知道?”那老者脸上肌肉一阵扭曲,双目鼓得老大,问道:“你说什么?”
弓未冷道:“我若不以四弟的消息诓你,只怕你已经是走了。你我兄弟七年汉水舟上一别之后,再没未逢,我此番费尽千辛,方得见面,理当亲近亲近才是,你怎地这般冷淡,毫无情义?”
那老者道:“你若重视情义,又何须骗我?我且问你,四弟去蒙古找你之后,后来到底如何?”
弓未冷道:“师……我当真是不知道……我若是知道,自当全盘说与你听闻……”
那老者双目直瞪着他,凝视不语。过了半晌,弓未冷才续道:“对了,你要找四弟,为何不去找二哥?”
那老者道:“七年之前,崖山一战,东南犄角尽破,二弟性情刚烈,不愿受辱,背着……背着……”
说到这里,禁不住目光投向鱼幸,立即收回,弓未冷仔细听他言谈,鱼幸目光不敢直视二人之状,故而两人都没有看到他这细微的举动。
那老者继道:“二弟背着小皇帝……赵昺投海而亡。第二日我等到夤夜,沿着山崖而下,潜入水中,心想二弟和小皇帝既然已投海身亡,那么我寻到他主仆二人残骸,好好安葬,聊尽兄弟之情,也算是一番恩德,哪知我在水中游了三天三夜,一直游到波涛大海之中,二弟和小皇帝竟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弓未冷道:“不错。”那老者望了一眼窗外,喟叹一声:“老天无眼,不佑好人,二弟心系庙堂之事,抛妻弃子,只为顾得主子安危,临死也不忘家国荣辱。你说叫我去问二弟,你不也是知道他已经亡故了吗?”
弓未冷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师哥,你和二哥耍的伎俩,蒙骗得了别人你道我不知晓么,你既然没有发现二哥和姓赵的小皇帝的尸体,那便不能说他们死了!”
那老者目光如电,直扫弓未冷一张脸,说道:“你说什么?”
弓未冷道:“当日你潜入我……”他本来想说“我元军大营”,忽然觉得不妥,只得改口:“……元军大营,盗了伯颜元帅的衣甲,诱了士卒向西面山岗追去,然后展开轻功,悄然下了山崖,军中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侠义一剑南川寻’大闹元军,我当时也在军中,都是听得明明白白的……”
那老者正是“侠义一剑”南川寻。所谓“侠义尚天地”,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指他。
南川寻摇了摇头,说道:“什么南川寻之类,已成云烟,七年在崖山,已经死了,今后也不会再有啦。”
弓未冷微微含笑,丝毫不以为意,说道:“你是‘侠义一剑’南川寻,谁人不识晓?师哥啊,你说二哥已然亡故,为何就在他投海当日夜晚,伯颜元帅派遣三万水兵在大江之中堵截,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更别说是什么残骸尸骨之类了。”
南川寻神色大变,突然踏上前一步,说道:“当真么?我还以为他们的尸首给蒙古人拿去了。你莫不是骗我的?”
弓未冷不觉凛然,说道:“千真万确。故而小弟说二哥没死,绝不是信口胡言。”南川寻思索了片刻,暗自嘀咕:“不可能。”
弓未冷道:“师哥,你不用自圆你与二哥之事,二哥到底在哪儿,依我看来,你是最清楚不过啦。你既然抱走了……抱走了小皇帝,二哥想必也是你救了去的吧。”
此言一出,天地不觉暗了一头。
鱼幸在一旁仔细聆听,也觉得心中一阵颤抖。南川寻:“嘿嘿,七年前你便这样说了,可是当时崖山四周遍布千军万马,我若是抱了小皇帝,又怎能够来去自如?”
弓未冷道:“师哥,当日在汉水舟中,你不也如你这般说么?那我且来问你,当时舱中藏的不是小皇帝赵昺,你何必奋不顾身,拼了性命,挡了一十三箭?如若不然,却又是谁?你敢发一个毒誓,以证你的清白么?”
陡然之间,弓未冷士气大涨,言语犀利。
古人诚信为先,若发毒誓,须得不能作假。南川寻面上神色淡然,心中却七上八下,忡怔万分,一时竟是语塞,吐不出半个字来。
弓未冷道:“师哥,你既然不敢赌咒,那就是承认啦。”南川寻语声厉然,问道:“承认什么?我说不是,便就不是,大丈夫光明磊落,一言九鼎,岂有虚言?”
弓未冷道:“只怕从你抱着小皇帝赵昺奔逃的那一刻起,你已不是大丈夫了,大丈夫焉能畏首畏足,躲躲藏藏地苟活,到了最后,连自己姓名身份,都不敢承认?”
南川寻怒火大作,正要发怒,蓦地心下一冷,想到十余年来,风尘已惯,对这些言语,如何怒得?
再复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说我畏手畏脚也好,不是丈夫也罢,我又何必萦绕心怀?你我已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师……师……”终于心里一软,叫道:“师弟……”
弓未冷忙不迭道:“师哥,你终于肯叫我了!”语音之中,大是喜悦。南川寻仍旧不理他,续道:“你我已垂垂老矣,何必要强?你既然不说与我二弟四弟之事,那就算了罢。”
顿了一顿,又道:“你还是回到大都去吧,此后销声匿迹,颐养天年,也就是啦。你扬言要踏平中原武林,只怕不出数日,江湖武人云集,你想脱身,是难上加难了。须知英雄在少年,后生可畏,武林之中卧虎藏龙,你能敌一人双手,却敌不过千人万人之手。我也不再是什么侠义南川寻,只想静默一生,安安静静地终我余年,也就罢了。”
弓未冷道:“师哥,你是川中豪杰,天下英雄,无剑帮在你手中发扬,你却要将它拱手让人,看自己基业江河日下么?你帮主做得好好的,为何心灰意懒?”
南川寻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什么基业,什么帮主的,一去江湖,往后权当风吹雨过,烂在你我心中是了。你还是走吧,中原武林容不得你,若再过几日,江湖豪杰知道你的下落,定是要来与你为难。”
再也不与弓未冷说话,转头对鱼幸道:“幸儿,你解了那姑娘的穴道,咱们走吧。”径直转过头去,大步踏起,就要离开。
弓未冷急道:“师哥,师哥!”
第二个“师哥”方脱口,“嗖”地一声,南川寻一件事物朝他面门掷来,力道猛然。弓未冷伸过手接在手里,却觉手中一凉,湿淋淋的只剩一滩雪水,而南川寻已踏出两步。
弓未冷大急之下,心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脱口叫道:“师哥,当日汉水舟中那小孩儿呢?”
南川寻听到“小孩儿”三个字,顿地止住脚步,头也不回,说道:“救不活,死啦。”身子略微一抖。
弓未冷见他身体颤抖,灵光乍现,轻轻念道:“鱼幸,鱼幸,鱼在水中游,得鱼之幸,莫不是他么?”
南川寻猛然回过头来,喝道:“住嘴!当日舟中的那小孩,全身中了二十八箭,伤及五脏六腑,经脉全然毁了,就算华佗再世,医圣复生,也救不活了。幸儿和他毫无瓜葛,你莫来信口胡诌!”
他不说“小皇帝”,却说成是“小孩儿”。
弓未冷嘿嘿笑问道:“是么?只怕当今天下,仍有扁鹊神医,人道活的医不死,死的医活了,这位视财如命的金银先生,你送了他多少金银财宝,才令得他动心?他的居所,是在庐陵吧?”
南川寻一震,说道:“什么金银先生,我怎么知道?”弓未冷道:“当年你从汉水弃舟,专拣荒僻道路行走,走的应该是东南方向吧?师哥,你去江西干什么?”南川寻道:“我去庐山寻友,你信么?”
弓未冷道:“我自然是不信!”
手腕一抖,一爪抓向鱼幸。他突出奇招,如兔起鹘落,令人防不胜防。鱼幸闪身一避开,弓未冷去势不减,径抓凌苏雪双目。
鱼幸叫道:“糟糕!”一个“鲤鱼打滚”射出,肩膀朝弓未冷手爪上靠去,他只觉肩头奇疼,痛入骨髓,但已挡住了这一爪。
鱼幸双足点地,霎时冷汗贴颊而落,显然弓未冷爪力太厉,令他难以御住。
弓未冷“嘿嘿”笑了数声:“师哥,你教出的好徒弟,大仁大义得很!”
话声没落,一招又起,左手抓捏鱼幸腕骨,右手取打鱼幸喉骨。与兹同时,掌下逼动阴寒之气,用的是“移宫换羽”。
他催动全身力气,鱼幸万万抵挡不住。但鱼幸深知闪身一退,他便又要故技重施,以凌苏雪为饵,轻则凌苏雪受了重伤,重则毙了她小命。
鱼幸与凌苏雪素未谋面,自可置她生死不理,但是他见弓未冷如此凶巴巴的,腔中侠义之气大起,心想就算受了重伤,也要顾得凌苏雪周全,心念及此,全身骨骼噼里啪啦一阵巨响,迎了上去。
二六章 金剑未沉埋(六)()
南川寻大喝一声:“不要命了么?”足下一踮,飞身扑向弓未冷。
身在空中,两掌左右一旋,同时划了半道弧形,一掌朝弓未冷掌力上对去,另一掌拍向鱼幸,将他斜斜地拍出三步。
他与弓未冷两掌相交,虎气大起,弓未冷退了两步,他却退了一步,脸上一阵煞白。
弓未冷脚步一顿,脸色阴鸷无比,道:“你对他如此关怀,不是他,却又是谁?师哥,当日汉水之上,你说我放你走,从那日起,不再与我动武,如有违约,凭我处置。现下你自毁约定,这可怨不得我啦?”
南川寻脸上青红相交,心想不可抵赖,问道:“我待自己徒儿疼爱有加,干你何事?你待怎样?”
弓未冷道:“小弟又能如何?不如你带着高足和我去大都一趟吧,小弟这几年没见到你,思念得紧,去了大都,咱们好好述说别来情由,如何?”他看似已商榷之口吻,实则是吩咐出口,叫南川寻不可推绝。
南川寻略一讶异,突然脑海一动,说道:“当日舱内那孩子已然身死,我说不是,你偏不信么?”
弓未冷看了鱼幸一眼,道:“是与不是,由不得你说了算。”鱼幸听他二人对话,什么“是”“不是”的,只觉得摸不着头脑,狐疑苦恼交进。
南川寻心下一沉:“我若是不去呢?”弓未冷道:“侠义一剑,也会出尔反尔,好呀,师哥,那你上来杀了我吧,如此一来,你既可以解除你我誓言,也可以爽爽快快地走了。”
南川寻摇头道:“我若跟你动手,那就是爽约了,我不跟你动手。你再如此作恶,自会有天下人杀你!”
弓未冷道:“那就是了,那你还是与我去大都一趟吧。”南川寻坚毅地道:“不去。”
弓未冷无可奈何,望了鱼幸一眼,突然一个念头闪出,说道:“师哥铁定了的事,是没人能够易变的。我另有他策,不如这样吧……”
南川寻问道:“不如怎样?”弓未冷道:“高足深得师哥真传,师哥一生精于剑道,我便与他斗上一斗,若是两百招之内侥幸胜了,你便听我吩咐;若是两百招尚且奈何不了他,我便甩手走人,如何?”
他自言“两百招”,丝毫不敢托大,想必也是胜券在握了。
他此计一出,南川寻固然觉得吃惊,鱼幸也是骇伈相加。南川寻心想:“好呀,他见我不答允要求,来与幸儿比武,想要将他折于掌下。这贼子恁地恶毒。”
弓未冷不待南川寻发话,脚下霍地一动,将地上那柄“泣剑”朝鱼幸踢来。鱼幸手臂一横,抄在手中,望了南川寻一眼,痴了一下,道:“师父……”
弓未冷朝南川寻看了一眼,说道:“师哥,当初这柄泣剑,是你亲手解下,放在我手中的,以作信约的,你还记得吧?”南川寻点了点头,想起当日之事,禁不住连声唏嘘。
弓未冷走到窗前,折下一枝梅树,枝上尚有几朵梅蕊。尖向下斜指东南,意在前辈与后辈过招,让鱼幸当先出手。
南川寻踌躇片刻,恁知推辞不得,对鱼幸道:“幸儿,能够与蒙古真金太子的授业恩师楞特大师过招,乃是你生平一大幸事,你焉能错过?何况弓先生远来不易,你便用前几日刚学的剑法,请他老前辈指点你几招吧。切记,只比剑招,不可运内功抵挡。”
他事先说“新学的剑法”及“不可运内功”种种,乃是先入为主之计,他知弓未冷对鱼幸身份颇为疑虑,招式无眼无珠,如若斗到半途,弓未冷狠下杀手,自己有约在前,不与他动手,那鱼幸岂不遭殃?
鱼幸躬身道:“是。”平平退了三步,左腿跨出一尺,手中泣剑剑尖朝天指向西北,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