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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劲的南风,将孕育着春雨的云团,吹向濑户内海。
横跨日本四国地区中部的山脉上空,几束阳光穿过云团与云团之间的缝隙,洒向群山。笨兽般的一座座大山,呈现出明亮的绿色。点缀着大山肌肤的山樱花、杜鹃花、石楠花、辛夷花,或粉红,或纯白,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奇异的光彩。
山脉中,一座浓雾笼罩的山峰耸入云霄。由于云雾环绕,即使站在接近山顶处,仍然使人感到高不可测。
此峰被称为西日本最高峰。在它的刀切般垂直的北坡,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晃动。
那是一位12岁的少女。
她的目标是插入云端的山顶。
身上裹着白色运动服和露营用夹克衫,背着黑色双肩背,娇嫩的小手没戴手套。
她忍受着掉进谷底摔个粉身碎骨的恐怖和掌心皮被剥掉般的疼痛,抓着因风雪侵蚀而锈迹斑斑又黑又粗的铁链,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上攀登。
据说,登上顶峰,心灵就可以得到神永远的拯救。
视线之内,除了白云就是浓雾,上面的东西什么都看不见。
她那男孩儿似的短发被汗水湿透了。豆大的汗珠滚下来,流进眼眶,渗入从小就被称为小鹿般的黑眼睛里。
少女把运动鞋踏进铁链的圆环里,左手抓紧铁链,用夹克衫的袖子擦了把汗。
她眨了眨眼睛,视线转向身后。
沿着峰峦叠嶂的群山,大量的云团波浪般涌动着,互相吞并着,向北滚滚而去。
她所处高度已经达到将近海拔2000米了。
铁链顺着北坡的绝壁直达顶峰。在攀着铁链登上顶峰之前,找不到一块立足之地。
这是一座自古以来一直被人们崇拜的灵山,是为修行者们准备的修道场。
一旦从铁链上失足掉下去,肯定摔死在深深的谷底的岩石上。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到这里来,不仅仅是为了来世,更是为了消解现世的烦恼,以求得到拯救。甚至弯腰弓背的老人,也来攀登这修道场。
此刻,萦绕在少女心头的是:只要登上顶峰,就可以获得人们所说的“永远的拯救”,为此还要做一件更可怕的事,可怕到甚至想掉下去摔死在岩石上以得到解脱。
少女左脚离开铁链,打算踏进上一个圆环。由于雨水打湿了铁链,她的右手滑落,身体倾斜下来。
身体的重量一下子落在了左手上,强烈的冲击从肩膀传到腰际,右脚也几乎从铁链上滑下来。她想用力踩稳,谁知一脚蹬空,右腿穿进圆环,铁链剧烈地摇晃起来。
铁链荡回来,她的半边身子撞在了岩石上。她用右手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总算稳住了自己。
铁链挤压着她的嘴唇。一喘气,浓重的铁锈味儿充满了她的胸腔。
她想到的先是得救了,转而产生了强烈的死的愿望:不如一松手掉下去摔死,那将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啊……就在这时:
“不要紧吧?”
“没关系吧?”
从下面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少女吃了一惊,扭头顺着自己的双肩背向下看。
下方20米处,一个身穿牛仔服的小个子少年,正在跟她用同一根铁链向上攀登。
身材矮小,但矫健灵敏。眉清目秀的一张孩子脸。虽然也是12岁,但看上去显得比少女年幼。短短的运动员式的头发,向上翘的鼻子,向前撅的下巴,表现出倔强的性格。
他双手紧握铁链向上边喊着:“别松劲儿!向上爬呀!”
喊声传了上去。
少女再次向下看去,还有一个身穿蓝色运动服、外罩蓝色风衣的瘦高个儿少年跟在后面。
他额前的头发很长,缕缕长发之间露出的那双细长的单眼皮的小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的脸色青白,眉宇间隐藏着忧郁。他也是12岁,但看上去要比少女大一两岁。他潇洒地一甩头,把挡着眼睛的头发甩到一侧:“拯救!想得到拯救是吧!”
他一边叫着,一边向顶峰指着。
少女不想挡他们的路,转身继续向上爬。她小心翼翼地把脚尖踏进圆环,双手和双脚交替着向上攀登。
又爬了20多米,遮断视线的云雾没有了。阳光晃得少女眼睛生疼,她闭上眼,好像是去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伸出手去。她的手碰到的是坚硬的石崖。她用手臂遮住脸部,以避开强烈的阳光,环顾四周。
前方伫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巨石左侧的斜面上有一部分被削平,可以站人,并与一条小路相连。铁链在巨石上绕了几圈,固定得结结实实。巨石上钉着一块标识牌,牌子上画着一个指向那条小路的箭头,还写着“顶峰”两个字。
少女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到啦!”她朝下面大声喊道。
两个少年的欢呼声立刻从下面传了上来。
少女顺着在巨石一侧开凿出来的小路前行。向前走了10米左右,视野开阔起来。
因为是暖冬,所以一点儿残雪都没有。尽管今天才4月5日。
在不见植物、只见石头和砂砾的顶峰,有一块五六米见方的空间。这块空间的前面是南坡。
这位少女是在爱媛县县立双海儿童医院八号病房楼住院的心理疾病患者。这次登山是少女出院前院方组织的一次纪念活动。
对于这些即将出院的患心理疾病的孩子们来说,这次登山纪念活动也是最后一次登山疗法。为了让孩子们带着自信重返社会,迎接新学期或新学年,医院总是在孩子们出院前搞这么一次活动。
八号病房楼的孩子们,住院时也常常在医院附近的小山上实施登山疗法,已经习惯于爬山了。但是今天爬的山比平时爬的山高三倍以上,所以带队的医生和养护学校【注】的老师们命令孩子们不要使用铁链,要顺着较缓的坡面螺旋式向上爬。这样爬虽说绕远,但是安全。
【注】为身心健康有问题的孩子设立的学校。根据日本政府1997年颁布的有关法令,各都道府县都有义务设立这种学校。——译者注
别的孩子老老实实地按照老师的指示去做了。但是,少女坚信只有顺着危险的铁链爬上去,灵山才能显灵,神才能伸出手来拯救自己。她躲过医生和养护教师的眼睛,离开队列,豁上一条命,攀着铁链爬上了顶峰。
少女迎着从山下吹来的风,等待着“永远的拯救”的来临。可是等了半天,人们所说的“永远的拯救”连一点儿到来的意思都没有。
祈祷用的小庙,设置在顶峰一隅。水泥基座、混凝土墙壁、两米见方的小庙,庙门紧闭。
本来,小庙里供着三座神像,它们现在被供奉在半山腰的神社里,每年7月1日才移到这里来。当然,少女并不是为了参拜神像才登上顶峰的。
“这是为什么……”,少女强忍着眼泪,向天空诉说着满腹悲怨,“不是说可以拯救我吗?不是说这里是神山吗?”
没有一点儿显灵的迹象。
两个少年也爬上来了。他们在顶峰上转了一圈,显得焦躁不安。
“怎么回事?这么一座小庙。怎样才能得到拯救呢?”身穿红色牛仔上衣的小个子少年说。
身穿蓝色风衣的瘦高个儿少年走到小庙前,双手合十。
“行了!傻瓜!”小个子少年试图打断瘦高个儿少年虔诚的祈祷。
瘦高个儿少年依然在祈祷。
“我说你别在那儿傻子似的装模作样了!”小个子少年啐了口唾沫。
“也许会出现什么吧。”瘦高个儿少年说罢,又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什么都不会出现……”他嘟嚎着,背向小庙,一屁股坐到地上。
少女紧咬着嘴唇,眺望着四周的群山。
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天空发生了变化。举目远望,群山雄姿,鲜明夺目。错落有秩的群山犹如一首韵律完美的长短诗。装饰群山的杉树、松树、山毛榉等等,由深绿到浅绿。山樱花柔和的粉红色,辛夷花亮眼的纯白色,通向山下的道路清晰的线条,构成一幅色彩鲜明的立体图画,扑入眼帘。
但是,无论多美的景色都不能使少女动心,她转移了视线。
东南方200米处,耸立着一座岩峰。刚才环望四周,焦急地等待着“拯救之神”的呼唤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到这座岩峰的存在。险峻的岩峰刺向天空,好像有人把它身上所有使人感到累赘的地方统统切掉了似的,显得干净利索。看着它,一种孤独感袭上少女心头。在顶峰,看起来它比少女站的地方还要高一些。
住院时,养护教师说过,这座山是西日本最高峰。在风景写真集和观光指南里也都看到过。
少女离开小庙,走下山顶,顺着通向那座看起来更高的岩峰的小路,试探着前行。小路在途中分成两条。一条转向右侧,通向十米左右地方的一间供登山者休息的小屋。此时少女可以听到人们交谈的声音。
从山下通向小屋的山路修整得很好,看起来很安全。现在还看不到双海儿童医院的孩子们、医护人员和养护教师的影子。他们迂回登顶,应该是顺着这条路上来。
另一条小路笔直地通向那座看起来更高的岩峰,但中间好像是被切断了。
少女在好像是被切断的地方停下来,探头观瞧。其实小路不是被切断了,而是从这里向下延伸了。在10米左右的下方,一条狭窄的山脊通向岩峰。
少女喘着气大声说:“连着呢!小路跟那边的岩峰连着呢!那边才是真正的顶峰呢!”
不等两个少年回答,少女率先下了山崖。
山脊两边陡峭险峻,稍有不慎,就会滚落谷底摔个粉身碎骨。少女竭尽全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从一块岩石踏向另一块岩石,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前进。
眼看就要走到头了,一个断面出现在眼前。伸下脚去够不着地面,少女便毫不犹豫地飞身跳了下去。
她落在了宽度不到半米的山脊上,摔了个屁股蹲儿。上半身向山谷倾斜了,少女极尽全力用手稳住了身体。
少女回头看着上面的少年说:“别下来!太危险了!说不定会跌下去的!”
“说什么呢你!”身穿红色牛仔服的小个子少年一副生气的模样,边说边手攀岩石下了山崖。
身穿蓝色风衣的瘦高个儿少年也跟着下来了。
两个少年跟少女一样飞身跳下,毫无例外地一屁股摔倒在山脊上。
等他们站起来以后,少女说:“可能什么都没有。豁出命爬上来了,但也许什么都得不到。”
小个子少年撅着嘴,不满地说:“那你干吗要爬上来呢?”
少女无言以对。
“你还在犹豫吧?”瘦高个儿少年说,其实,他自己也是满脸犹豫,“咱们决定要干的事,到底该不该干,你还在犹豫吧?恐怕你是想找一个更好的办法吧?”
“爬上去!爬上去了,到底该不该干,自然会明白的。”小个子少年说。
少女稍稍犹豫了一下,站在领头的位置上,向着被雨水浇得极易滑倒的山脊,勇敢地跨了上去。
三人排成一列纵队,在将近海拔2000米的山脊上,盯着自己的脚尖前进。狂风刮过来,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不时有被他们踢落的石块,顺着陡峭的山崖一直滚到谷底。越接近岩峰,山脊越险峻,他们已经无法站直身子走路了。
三人终于来到向峡谷大角度倾斜着的岩峰下面,开始依次顺着斜面匍匐着向上爬。没有保险绳,没有登山用具,甚至连手套都没有。他们忍着双手针扎般的疼痛,一寸一寸地向上爬。
前后经过了大约20分钟,眼前豁然开朗。挡在面前的巨崖消失了,天空宽广无垠,没有什么东西比他们更高。已经迎来春天的四国地区的丘陵和群山,山谷里涌动的云海,都在他们下面。
在好像飘浮于空中的岩峰的顶部,只有一米见方的一块地方可以立足。
一个标识牌竖在那里。上面写着:海拔1982米。
三人靠在一起,站在顶峰边缘,环望四周。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脚下。
春风吹在身上的感觉真好。这是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谁都享受不到的春风啊!想到这里,少女心潮澎湃。在无垠的宇宙的伟大力量作用下产生的风,第一次遇到的风……
可是,等来等去,山下也好,顶峰也好,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为什么?!”小个子少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向天空挥着手叫喊着,“费了那么大劲才爬上来的。这里不是神山吗?显点儿灵给我们看看吧!”
瘦高个儿少年垂头丧气地靠着标识牌坐下:“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神山,跟我们这号人是没关系的。”
小个子少年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瘦高个儿少年摇摇头:“因为我们一直是被社会抛弃的人,即便是在这里,神也不会来拯救我们的。拯救我们的……”
“拯救我们的,说到底还是我们自己!我们还是得干那件已经决定要干的事!”
“我是这么想的。”瘦高个儿少年点点头。
少女的嘴紧闭着,下意识地踢着脚下的沙子。沙子落入山谷,被风卷走了。
少女看着消散的沙尘,想起了两个少年以前对她说过的话:“世界的末日一定会到来的。没有谁真心地爱着这个世界,所以世界毁灭时,谁都逃不脱劫难。然而,世界毁灭之时,就是我们的出头之日。我们是被这个世界所抛弃、所否定的人,当这个世界被否定的时候,我们也许能遇到发展的机会……”
此刻,少女想的是:“我们留在顶峰的这个时候,世界马上就毁灭掉该有多好!”
回到下面的世界,是一件痛苦的事。下山之后三人就要别离,也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是,现在比什么都重要的是,为了三人今后都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发展,无论如何要实行那个计划。然而真的要去实行的话,太可怕了!
“害怕了吗?”小个子少年问,他注意到了少女表情的变化,“你是不是想说,还是算了吧?”
少女不置可否地歪着头,一言不发。
瘦高个儿少年也担心地问:“你内心深处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干那件已经决定要干的事?你是不是为了寻找别的拯救心灵的办法才爬到这里来的?”
少女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在这种地方,存在什么拯救心灵的东西,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也不管是什么样的神山,爬上来心灵就能得到拯救,没那么回事儿!可是我指望不上别的,听人这么说,就想爬上来看看,只不过是想得到一点儿自我安慰而已。决心我早就下定了……爬了这么高也没见着什么拯救心灵的神,除了做那件已经决定要干的事,别无选择。”少女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用平静的语气说。她摸了摸标识牌,又说,“虽然已经决定要干,但还是想得到某种认可、得到某种保护。原来我觉得在神山上总会得到某种认可或保护的。我想,豁出命来爬到顶峰,也许能得到神的许可……”
少女面向太阳站着。她的左侧,浓雾从谷底滚滚涌来。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构成浓雾的粒子在颤抖。
小个子少年勉强地笑了笑:“没关系,就是神不允许,我也干!”
瘦高个儿少年瞅着少女的脸说:“只要有你的认可和保护,我就干!一定要把你、把我们自己拯救出来给你看!”
少女站在正中间,听着两个人争强好胜的表白,焦躁不安地大声叫喊:“谁来保护我?!”
这是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叫喊。没有人回答她。喊声被浓雾吞没了。
少女背向少年,背向太阳,用手指抹着眼泪。就在这时,浓雾里出现了一个东西。少女凝视着它。
这里是刀削般的断崖,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悬空飘浮在浓雾中。但是,确实有一个人飘浮在浓雾中。而且,那人的身体在发光!他的身材几乎跟少女一样。沿着他身体的轮廓放射着淡黄色的光芒,头部还有一个红色的光环。
少女大惊,双手同时捂住了嘴巴。
眼前那个闪着佛光的人,也把双手举到头部。
“看哪……”少女指着佛光人。佛光人也指着少女。他的手指尖放射出一道彩虹,随后又以多彩的颜色,构成一只手的形状。
两个少年也注意到了佛光人的存在。
三个人都看见了站在浓雾中的人。不是梦,也不是幻影,确确实实地站在眼前。莫非是神?
如果是神的话,一定会送给我们什么吧!一定会告诉我们什么吧!
少女和两个少年等待着。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一个粗重的声音:“那是你自己啊!那是你自己的影子啊!”
少女吓得哆嗦了一下,回过头去。
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的戴着墨镜的男人,站在三人下面。男人指着少女,用平静的口吻说:“飘浮在浓雾中的人,是你的影子。你动它也动。”声音稳重而低沉。脸上皱纹很深。身穿深色基调的登山服。
男人忽而转向少女,忽而转向佛光人,接着说:“这种现象跟太阳的角度和雾的浓度有关。雾就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