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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是孩子-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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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忘就能忘的伤害吗?能说不必重判,能说罪轻吗?事实上,受害者是很痛苦的,连正常呼吸都做不到,也就是在那里混日子罢了。是自己不正常吧?是自己不好吧?被伤害的人反而会有如此这般的烦恼。你最应该清楚这一点。对于那些无法发泄愤怒的孩子,那些自己责备自己的受害者,社会到底替他们出了多少气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家里人和周围的亲人替他们出气也很重要。但是,有的受害者的亲人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首先发言的应该是社会。社会首先应该对受害者说,你一点儿都不坏,你就尽情地发泄你的愤怒吧!受害者得到了社会的认可,才有可能医治好心灵的创伤,重新站起来。你说是不是?”梁平以强有力的语气结束了自己的话。
  笙一郎小声叹了口气:“这么说,关于处罚,有必要考虑新的方式。”
  “修改法律?”
  “那倒不是。我指的是需要变换看问题的角度。只要现在的从加害者角度出发的思维方式不变,修改了法律,也不过是现行法律制度的延伸。也就是说,单纯地加重处罚,只不过是简单地扩大犯罪适用条款。判决之后对受害者说一声,加上两年刑,可以了吧?把这事儿忘了吧!仅此而已。正如你所说的,真正需要的是对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庭的救济,给他们以站起来走向新生活的力量。这种救济,加害者应该负担多少,以什么形式负担更有效,还要具体考虑吧?”
  “我不知道。有可能做到吗?就算可能做到,受害者对罪犯的愤怒就能消除吗?”
  “你希望你父母怎么做?”
  “跟这扯不到一块儿!”梁平低声叫道。
  停顿了一下,笙一郎继续说:“说到底这不是专家们解决得了的问题。法官本人的好恶也好,甚至以一个普通市民的价值观为基准的好恶也好,只有整个社会看问题的角度变到受害者一方来,判决和罚则才会有所改变。话虽然是这么说,社会如果变成那个样子的话,迄今为止如此发达的经济是看不见的。社会看不到受害者受到的伤害,也许正是社会发展的原因吧。社会如果变成那个样子的话,我的事务所就没事儿干了。没变成那个样子,我倒吃穿不愁了。”
  听着笙一郎自嘲的笑声,优希很奇怪自己心里对他们的谈话为什么毫无反响。优希感觉到他们的谈话跟过去的事情有关,所以在心里筑起一道墙,拒绝接受谈话的内容。优希置身圈外,只把他们的谈话当作一般的议论。她的听觉和感情之间的墙壁是很厚的。
  “她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找不着了?”笙一郎从隔扇的缝隙往外一看,正好跟优希的目光撞在一起,“怎么啦?站在那儿干什么?”
  优希拉开隔扇进来:“对不起,你们在讨论那么重要的问题,我怕打搅了你们。”优希掩饰地笑着,坐了下来,“不过,听了以后觉得,你们到底是大人了。”
  “光说不练。”笙一郎自嘲地笑了笑,朝优希把酒杯举起来,示意她干杯。
  优希一气把杯子里的酒干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可是一点儿醉意都没有。
  笙一郎对优希说:“你更是大人了。”
  优希觉得现在正是机会,于是提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你们俩是怎么长成大人的?”
  两位男士顿时满脸疑惑。
  优希虽然有些胆怯起来,但一想这是早晚得问的,就鼓足勇气继续说:“从双海儿童医院出院以后,你们回到各自的生活天地以后的事,长濑君也还没提到过,除了你母亲的病情以外没说过别的。”
  “好啊,想听听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是吧?”笙一郎又叼上一支烟。
  “想听。你是怎么奋斗才取得今天的成绩……24岁就开了个人律师事务所,是吧?”
  “我不愿意在别人手下听喝。其实我受的那些个罪,没人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天三顿,都是站着吃碗乔麦面条。”
  “但是,现在你在企业法方面声誉相当的高,我听聪志说了。我弟弟在你手下工作,你这么贬低你自己我听了也不舒服嘛。”
  “知道了。我是勉勉强强好歹总算混到了今天这一步。满意了吧?”
  “出院以后去哪儿了?”
  “跟母亲一起在松山市的公寓里住过一段时间。她呢,很快就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不回来了。我是从动物园里出来的,对不起您了,送报,刷盘子,什么都干过。总算初中毕业进了高中,突然觉得这么下去是浪费时间,就算拼命学习考上了大学,也过不上好日子。我觉得,没有钱没有路子的人不灵,于是我就退了学,一边打工一边全力准备司法会考。可是我不知道司法会考的合格标准,心想不管怎么说得先进大学取得学籍。进了大学,又通过了司法会考,后来就跑到这边来了。”
  “还是吃了不少苦吧?”
  笙一郎爽朗地笑笑,所答非所问地:“想起儿童时代的事,真快活!也是我的精神支柱。”
  “精神支柱?”
  笙一郎好像在一心一意抽烟,没顾上回答。
  “精神支柱指的是什么?”优希又问了一遍。
  “话。”笙一郎轻快地说。
  “什么?”
  “某人的话,应该说是某些人的话。他们的话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他这样回答了优希的问题之后,掐灭香烟,抿嘴一笑,“你是不是想让我说优希小姐美丽的身姿是我的精神支柱啊?”
  “讨厌!”优希也笑了,“你到这边来得够早的。在我们互相知道对方的电话之前,你是不是早已看见过我了?”
  笙一郎没有回答优希这个问题。
  优希又问:“你母亲是跟你一起过来的吗?”
  笙一郎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了:“她就像猫的嗅觉那么灵敏,在我到这边来之前没几天,回家了。大概是被男的甩了。她说松山市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就跟我一起过来了。老毛病,刚刚适应了这边的气候,又找了一个男人同居。又被男人甩了以后,我见过她,后来又没影儿了。我的事务所开张的时候,特意把她找到请来,可以说是让她出席开业仪式吧。”
  “你母亲很高兴吧。”
  “哪儿啊,什么脏兮兮的事务所啦,不知天高地厚啦,很快就得破产啦,赶紧关张投奔大事务所吧!说了一大堆恶狠狠的挖苦人的话就走了。”
  “为你担心嘛。”
  “不是担心,是嫉妒。自己的人生不顺利,一个个废物似的男人勾搭上不久又分手,眼看自己就要老了,儿子却成功了,嫉妒观。”
  “没那事儿,你说得也太过分了。”
  一丝凄凉的笑浮现在笙一郎的嘴角:“那时大吵了一架就再也不联系,我也就听之任之了。谁知那天突然来了个电话,我过去一看,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我算是服了,真是……”
  笙一郎把空烟盒揉成一团,往烟灰缸旁边一扔,站了起来。优希看着一个人喝闷酒的梁平,也想问问他出院以后的情况,但心里觉得越来越难过,想问的话没说出口。
  笙一郎掏出一包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也问问梁平。”
  梁平抬起头来,目光挺可怕的。
  优希捕捉住这目光:“好像是过继给你父亲的叔伯弟弟了?”
  “是。”
  “过得还好吗?”
  “我觉得他们对我还算不错。”梁平说完干了一杯,又很不痛快地说,“但是,因为咱是那种人……”
  “他们这样说了?”
  “幸运的是嘴上没说,但是每天过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想要什么东西吧,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总之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孩子。作为一个过继的孩子,把我养大了也没什么用。但是,人家还是供我念完了高中。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知道要比我亲生父母好多少倍。血缘相同,人性却截然不同。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当上警察,都是托养父母的福。”
  “现在没跟他们在一起住吗?”
  “啊,他们留在香川县了。”
  “常回去看他们吧?”        
  “不,五年前回去过一次。盂兰盆节,元旦,都来过信,可我一封都没回过。我是不孝之子啊。他们对我好像已经彻底失望了。”
  “你的亲生父母呢?完全没有联系吗?”
  “也许在什么地方活着呢吧。”
  “为什么要到神奈川县来当警察?”
  梁平端着酒杯愣了一下,马上又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既然是想离开养父母家,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偶然被这里录用了。”
  “真有点儿不可思议。高中毕业以后,三人前后脚都来到了神奈川。”男士们没说话。优希想,大概他们也觉得这种偶然是不可思议的吧。“我到这边来是我大姨的主意。过来以后没得过大病,也没找到什么好工作,就这么一直活到今天。”优希用开玩笑的口吻报告了自己的情况。
  “辛苦了!”笙一郎给优希斟满酒,也给梁平斟满酒,“不管怎么说,咱们三个都干得不错,对吧?”
  “是啊。”优希轻轻地点了点头,梁平也稍稍举了举酒杯。
  后来的话题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18年前的这一天在海里相会的事,以及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有去触及。优希的脑子里,时光的流逝发生了错觉。她觉得她跟他们是成年以后才认识的。这种感觉反复地产生,有酒精的作用,更是她心灵深处的愿望。

  走出料理店,三人上了楼顶的瞭望台。他们并排站在玻璃窗前,眺望着下面的世界。灯火辉煌的川崎市区和机器轰鸣的工厂群把多摩川夹在中间,东京的大田到品川的住宅区,万家灯火闪亮,东京湾航行的轮船的灯光,尽收眼底,羽田机场起降的飞机,机翼两端的指示灯闪烁着,切开宇宙,你来我往。在那些没有生命的灯火里,有多少生命在那里顽强地生活着!要想描绘出他们为了活下去拼命搏斗的身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些灯火的下面,有比灯火的数量多得多的感情在交汇着。人们欢笑着,互相安慰着,互相鼓励着。当然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有那么一些人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发展,或者是由于病态的冲动,在践踏别人,伤害别人,虐待别人,甚至杀死别人。
  优希的眼睛里忽然盈满了泪水,她的视线从城市的灯光那边收回来,垂下了双眼。
  笙一郎苦笑着:“再会,原来是这样的。”
  “啊……”梁平低声回应着。
  优希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你们希望更富有戏剧性是吧?希望互相哇哇大叫是吧?希望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是吧?”
  男士们温和地笑了。
  优希说:“那就让我们拥抱一下吧!”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男士们面露难色。
  优希忽然不敢看他们了。她从正面向二人扑过去,右手楼住笙一郎的脖子,左手搂住梁平的脖子,紧紧地把他们抱住了!优希还从来没有像这样有意识地跟人,跟男人拥抱过。
  男子汉们的体温传了过来。从他们的体温里,可以感到他们冰冻的感情有些融化了。融化了的感情化作一股清泉,涌到优希的喉咙,直往上冲。优希趁他们不注意,咬紧嘴唇,把涌上来的东西忍下去了。
  见面了!又见面了!真是太好了!你们活过来了!真是太好了!你们干得不错,你们走过的路,肯定比你们自己说的艰难得多。了不起!你们两个都是了不起的男子汉!
  优希想把自己想到的这些话说出来,谁知刚要张口,言语却变成泪水堵在了喉咙里。当初真的不该下山,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一定是在痛苦的回忆中走过来的吧?对不起!优希情不自禁地依偎在男子汉们的怀里,呜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笙一郎和梁平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掌心的温热传到优希身上,越来越热,甚至觉得烫人。
  他们都觉得应该让优希哭出声来,那样,她才能恢复平静。
  于是,笙一郎小声说:“唉,玫瑰花的香味儿。”
  梁平也小声说:“来苏水的味儿也有点儿。”
  笙一郎笑了:“还有点儿酒臭味儿呢。”
  梁平说:“不过,挺好闻的。”
  笙一郎也说:“对,很好闻。”
  优希使劲儿把脸靠在男子汉们肩上,小声骂道:“坏蛋!”
  优希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淋漓尽致地哭了起来。


  
  2

  
  优希明天一大早还要去上班,11点刚过,就告别笙一郎和梁平,在川崎站上了电车。出了武藏小杉站前行,穿过昏暗的住宅区时,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优希多次调整自己的呼吸以驱赶恐惧,总算平安到达家门前。
  跟笙一郎和梁平见面时,知道大家闯过难关,总算活到了今天,在社会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且随着分别以后时间的推移,紧张感已经消失。过去发生的事情,过去产生的情感,这些已经成为记忆深处的东西,重新浮现出来。三人合伙干的那件事,好像就要构成十分清晰的图像在脑海里再现出来。
  优希站在家门前,用手按住自己的前胸,做了一个深呼吸,想把浮现在脑海里的过去的影像压回去。什么也不要感觉,什么也不要记起,她的意识反复对她自己说。
  可是,记忆犹如暴涨的洪水,从意识的堤坝的每一个微小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并企图冲垮这堤坝。她仍然闻得到男子汉们的气味,她仍然感觉得到他们掌心的温热。记忆中几乎已经无法辨认的影像,从心灵的最深处以各种各样的颜色涌出来,开始构成斑驳的模样,17年前灵峰的情景,就要变成清晰的图像。
  就在这时,门开了,母亲志穗探出头来。优希好像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似地眨巴着眼睛,马上就要被唤醒的记忆,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的旧睡衣上套着对襟毛衣,头发蓬乱,在母亲面前,优希那就要被唤醒的记忆在一瞬间变成了罪恶感,同时,一种令人揪心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但是,志穗眯缝起眼睛看清是优希时:“噢,是优希呀。”
  听这口气,母亲根本不是在等自己,而是在等聪志,优希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是我,我不好。”优希把脸扭向一边,挤进家门,挤得志穗直往后退。
  志穗担心地问:“聪志怎么还不回来?”
  优希一边脱鞋一边说:“跟您说过多少遍了,聪志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过分干涉他的自由。”
  “他的朋友来电话了。”
  “什么要紧的事?”
  志穗锁上门:“哭得可伤心啦。”
  “女的?又让人家哭啦?玩儿了一个又一个,这种男人,最没德行。”
  “别这么说好不好?”   
  优希一边收起鞋子一边说:“您还在这儿等着呀?等他回来打他屁股?”
  “……你,喝酒了?”志穗皱着眉说。
  优希忍不住发火了:“喝了,怎么了?跟您说了今天回来晚!”
  “我还以为是加班呢。”
  “偶然放松放松而已嘛!”
  “行了行了,那么大声儿,吵得我头疼。”
  优希再也呆不下去了:“什么都怨我!”说着就朝楼梯走去,“我不就是想喘口气放松放松嘛。”
  志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优希猛然回过头来:“喘口气总可以吧?有想憋着气过日子的吗?您不是一再对我说,应该有一些爱好嘛。我出去交个朋友,跳跳舞,唱唱卡拉OK什么的,怎么啦?”
  “那有什么意思……”
  “有没有意思,不去试试怎么能知道!”
  优希再也不想跟母亲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也不想听母亲的责备了,抬脚就要上楼。
  “先别急着上楼,”志穗用疲倦的声音说,“既然是出去玩儿了,那就给我倒杯茶过来。”优希想说,想喝你自己倒去,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看着正在走回自己房间的弯腰驼背的母亲的背影,优希心头隐隐作痛。优希把包放在楼梯上,又脱下外套放在包上,走进志穗的房间。
  志穗坐在矮桌前,一边把开水倒进茶壶里一边抬起头对优希说:“去拿你自己的茶杯。”
  优希感到内疚,没好意思拒绝母亲,到厨房取杯子去了。17年前买的碗柜一直用到现在。白色的碗柜已经变得黑乎乎的,附着在玻璃上的油垢也已经擦不掉了。
  “这个碗柜还是应该换换了,没法再用了。”
  “好了好了,别那么浪费。”志穗冷漠地说。
  17年前,从双海儿童医院出院后,优希一家听从住在镰仓的志穗的姐姐的劝告,搬到了神奈川县。志穗的姐夫在建筑公司工作,经他从中斡旋,用比较便宜的价格买了这套别人住过八年的房子。优希的父亲刚刚亡故,得到的保险金不但足以支付买房子的费用,还买了一套新家具。剩余的保险金加上亲戚的支援,生活得也还可以。后来志穗有了工作,优希上高中以后再打点儿工,就算顺利地生活下来了。
  后来,志穗身体不行了,全家的生活基本上靠优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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