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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希上高中以后再打点儿工,就算顺利地生活下来了。
后来,志穗身体不行了,全家的生活基本上靠优希的工资维持,过得紧紧巴巴的。但是现在好了,聪志工作了,钱有富余了,所以优希劝志穗换一套家具,可志穗坚决不同意。
优希拿了自己的茶杯回到志穗的居室。志穗背后靠着的,还是那床盖了多年的旧被子。
志穗打开茶壶盖儿,闻了闻新沏的茶的香味儿,问优希:“跟谁一起去喝酒了?”
优希在母亲斜对面坐下来:“朋友。”
“男的?”
“怎么回答您才能满意呢?”优希的声音变得很奇怪。
少年时代的笙一郎和梁平,志穗也认识。但优希不想让志穗知道刚才的再会。
“医院的?”志穗又问。
“妈……”
“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吧?还喝得醉醺醺的。”
“谁说的?医院的忘年会,同事结婚,喝过好多次呢。”
“那也是不到9点就回家。不回家也是去医院,到了医院就给我打电话,还说为了值好夜班,打点滴醒酒……”志穗把两个茶杯倒满茶,把优希的茶杯推过去,“如果真的是一般的朋友倒也罢了……把照片拿出来给我看看。”
优希忽然悟到了母亲所谓照片的意思:“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找!”
“如果你想让我松口气,就看看我这里的照片,再去见见面。老在我这里放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看见志穗真的要往外拿照片,优希赶紧说:“行了行了,我真的要生气了。”
今天喝的酒比哪次都多,加上跟笙一郎和梁平刚刚见过面,为丁点儿小事都会冲动,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要是我从这个家出去了,妈,您怎么生活?聪志的工资还不多,您想让他结婚跟您一块儿过呀?像您这样烦人的婆婆,这么小的家,现在的女孩子谁也受不了。您一个人打算怎么过?”
志穗没有马上答话,她啜了一口茶,小声嘟囔着:“行了吧?”
“行了吧?什么行了吧?”优希还是不能自控。
志穗看着捧在手上的茶杯:“你们俩都成了家,我就算完成任务了。剩下我一个人,怎么也能过下去。”
“怎么您也过不下去!”
优希心里的气愤、悲哀、罪恶感,乱七儿糟地搅在一起,几乎是在叫喊了:“买东西您得用钱吧?病了您得上医院吧?现在您身体就不太好您知道不知道?在医院里,病人的惨样儿我见得多了。完成任务了?行了吧您!您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以后别说这种没用的话!”说到最后,简直是在教训母亲了。
志穗反而温和地笑了:“我的担心并不过分哪。人生才刚刚开始这话,应该说给你自己听。我那完成任务的说法也许不对……我是替你着急啊,一个人是挨不了一辈子的。”
“没有的事。这种看法应该改变了。年龄大了,思想成熟了,应该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您的人生观再不改变的话……”
“别教训我了行不行?”
“这不算教训您吧?”
“你要是真的想让我好好活下去的话,就赶快给我结婚建立家庭!”
“跟您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
“为什么你就不懂我的心哪!”
优希看着母亲那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控制不住自己了:“不懂别人的心的是您!是我妈!”优希语气粗暴地断然说。
志穗趴在桌子上痛苦地直摇头:“聪志的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难。进了那么好的事务所,本人又打算好好儿干,虽然有些浮躁,不过男孩子呢,晚点儿结婚也没关系。可是你呢,年龄再大些就不容易生孩子了。”
“我根本就不打算要孩子!”
志穗抬起头来,不解地:“……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绝对不要!”
优希把脸扭向一边,但脸颊侧面感到了志穗的目光,那目光使她感到火烧似的痛。避开还不如正视,于是转过脸来看着志穗说:“我不想养孩子。所以,我不跟任何人结婚,也不想建立什么家庭!这话跟您说过多少遍了!”
“你就不想生活得幸福些让我安心嘛!”
“结婚就能得到幸福吗?我不那么认为。我觉得一个人才是幸福,工作才是幸福。对许多女人来说,结婚生孩子也许是幸福,但是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也不想跟别人一样!”
“你没有什么不一样,你跟谁都一样。你也应该像别人那样建立家庭,得到幸福。”
“行了!有完没完了!”优希打断了母亲的话。
志穗还要继续说下去:“你是个好孩子,你跟别的孩子一样,你比谁都不差,你不能没有自信,不能就这样生活下去。”
“这跟自信有什么关系!别再说了!”
志穗沉默片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优希听了这话,全身燥热:“为什么要道歉?不结婚,不生孩子,是我的自由,是我的人生抉择。不需要您向我道什么歉!”优希终于忍不下去了,腾地站了起来。优希感到头晕。是酒劲儿上来了?是起来太猛了?还是跟志穗的谈话使她太激动了?
“优希!”志穗叫道。
“我已经不想听了!”优希堵上了耳朵。闭上眼睛,还是觉得天旋地转。她想吐。
她想快些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总是挨训的地方。她抬脚就走。天地旋转得更厉害了。眼睑上镶嵌着的各种颜色,斑驳的影像飞快地旋转着。浮在表面的红黄蓝,正在沉入茶褐色里,黑色的背景深处,一个白色的发光体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不一会儿,蓝色和红色气泡似的膨胀起来,起伏着,蠕动着,变化着,变成了刚才见过的笙一郎和梁平的形象。记忆的洪水终于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笙一郎和梁平的形象在一瞬间又变成了12岁时的模样。他们抓着黑色的粗麻绳似的东西吊在半空。不,不是麻绳,是铁链!作为背景的断崖也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梁平在上,笙一郎在下,抓着铁链向上攀登。他们朝优希这边看着,喊着:“别松劲儿!爬上去!想得到拯救是吧!”喊声在优希耳边回响。
与此同时,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志穗的叫声:“优希……优希……”优希被乳白色的雾包裹起来。优希也回到了12岁。身穿白色运动服和露营用夹克衫、运动鞋。透过浓雾可以看见附近的森林。脚下的石头不时滚下山谷。12岁的笙一郎和梁平跟在她身后,他们的脚被流动的浓雾掩盖着。
前方的浓雾中,隐约可见“注意落石”的标牌,标牌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现实中的优希大叫着,要把这些影像压回去。但是,已经泛滥的记忆,冲走这叫声,顽固地再现着当年的情景。
还是12岁的优希。
两个少年从优希后边稍远处朝优希走来,走近了,却又向两侧散去,消失在浓雾中。浓雾沙沙作响,好像含着细砂。一个穿着褐色茄克衫、背着双肩背包的男人的背影出现在浓雾中,他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行。
“不去就好了,我干嘛非去那个医院……”现实中的优希说。
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的男人,正在缓缓沉入白色的浓雾。两个少年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那个男人。死前的悲鸣,滚落的山石,坠入谷底的声响……记忆的影像消失在黑暗中。
“那个医院,不去就好了。也不会去爬山,也不会见到他们俩……也不会把你弄死了。”
“优希!醒醒,你醒醒……”母亲的声音还是那么遥远。
“我要是能忍耐的话,大家都可以幸福地生活。都是我不好,我把一切都弄乱了套。都是我不好,我干吗非要去追求什么个人的新生呢?”
捂着耳朵的手被拽下来,脸上挨了一巴掌。优希睁开眼睛一看,面前是母亲。
不是头发乌亮、年轻漂亮的志穗,而是花白的短发、没有化妆、满脸困惑的志穗。她非常不安地看看优希,眼睛里充满了疑问。优希惶恐万状,推开肩头上志穗的手,逃出房间。
黑色镜框里的父亲雄作,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爸……”优希赶紧捂上嘴巴。气喘不上来,又是一阵眩晕,优希闭上了眼睛。强忍着恶心,优希从手指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爸爸……原谅我……”
“姐姐!”手腕被谁抓住,剧烈地摇晃着。睁开眼睛一看,是长得很像父亲的弟弟聪志。
“不要紧吧?”聪志问。
优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腕。
聪志的表情僵硬得可怕:“怎么回事?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你呢!在那个医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聪志好像已经回来好一会儿了。优希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以前你住院,不是为了治疗你的哮喘病吧?”聪志的眼睛里有盘问,也有谴责。
“别用这种眼睛看我……”优希心里发出无声的悲鸣。她推开聪志,跑到门口就要穿鞋。
“优希!”志穗在身后叫了一声。
优希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但是没跑几步,又被追上来的聪志抓住了手腕,“等等!”
“放手!”优希想甩开聪志,可聪志就是不放手。
“我早就觉得咱家有秘密,你们俩一直瞒着我!”
“什么秘密,别胡说!”优希厉声道。
聪志也不示弱:“别瞒着了,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
“你去的是什么医院?你根本不是什么哮喘病!我知道。你一次都没复发过!那家医院的名字是什么?把谁弄死了?”
优希惊得目瞪口呆。
“……是父亲?”
“不是……”优希的声音嘶哑了。
“父亲的死,是事故。是在你出院时的登山纪念活动中,在大雾里看不清路,一脚踩空摔下去了,是不是这样?”
“……别说了!我求你了!”
“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在谎言的包围中活着,是什么滋味?我全身沾满了谎言!”
“不!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啊!”
“别再愚弄我了!”
“都是我不好!全身沾满了谎言,没有任何存在价值的,是我呀!”
优希用尽全身力气,用整个身体向聪志撞过去。聪志被冷不防一撞,一屁股坐在地上,脚也扭伤了,一个劲儿地冲着跑掉的姐姐身后喊疼。
记忆又涌上来了。乱石滚下断崖的声音,好像还有谁在那里叫着:“掉下去喽!”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优希使劲儿摇摇头,穿过住宅区,来到大马路上。她真想一头撞在飞驰的汽车上。汽车大灯强烈的灯光里,所有的情景消散殆尽。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变成了野草丛生的河滩。哗哗的流水声好像就在耳边,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野草的味道。大概是多摩川吧。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好像是因为下意识地躲避人群,躲避灯光,才跑到河边来了吧。
优希又向前走了几步。对岸工厂的灯光倒映在河水里,在眼下摇曳。城里的路灯照不到河边的绿地,但是,包括优希在内的所有物体的轮廓都能勉强看得清楚。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的堤坝上,有一条细细的自行车专用道,稀稀拉拉的路灯,吝啬地把光送了过来。
优希在岸边蹲了下来。累了!太累了……优希双手捂住脸,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么痛苦的回忆藏在心里苟且偷生呢?稍稍想起一点点都害怕得要命。每天战战兢兢,就像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不敢有自己的感情,不敢有自己的意识,敷衍了一天又一天,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竭尽全力去做了,力所不能及的,也拼着命去做了。可是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生活的乐趣,生命的意义,一点儿都没有。我曾经干过那么可怕的事,干吗还渴望活下去呢……
“都是我的错吗?妈妈,您回答我!”
“从今以后,我还要一直这么活下去吗?我心灵的创伤、痛苦、悔恨、愤怒,得不到任何人的安慰,无法向任何人发泄,我就得这样窝窝囊囊地活下去吗?得不到任何人的原谅,一个人背着沉重的罪孽,我必须这样活下去吗?回答我!”
优希倾听着,希望有人回答她。可是,她听到的只是水声潺潺。
3
笙一郎和梁平把优希送到川崎站的时候,笙一郎想对优希说把她送到家来着,但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如果送到家呢,当然是梁平送合适。可是,梁平也保持沉默。结果,优希一个人进了站。笙一郎邀请梁平再喝点儿,梁平摇摇头说:“还喝呀?”笙一郎也就没再勉强,他自己也很累了。
跟梁平分手以后,笙一郎打了辆出租车,虽然离家很远,但考虑到这个时间的电车里醉汉肯定很多,他讨厌跟那些人挤在一起,多花点儿钱就多花点儿钱吧。
在公寓前下了车,抬头看了看自己房间的窗户,灯亮着。其实谁都不在,这是他的习惯,他一个人不敢进黑洞洞的家。一走进黑暗狭小的空间,就会身体僵硬,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感到死亡的恐惧。所以他离开家时,总是开着灯。
小时候,母亲经常不在家,因为不能及时交水电费被断水断电是常有的事。可怜的笙一郎一个人坐在狭小的屋子里,双手抱着膝盖,度过了许多难眠之夜。做了噩梦,实在害怕不敢在家待时,甚至跑到公共厕所去睡,结果被人骂,被人赶出来。
母亲只给他很少的一点儿生活费。钱花光了,一个人躺在充满恶臭的黑暗的屋子里差点儿饿死的痛苦记忆,至今还在折磨着他。快睡着时偶然想起当时的情形,又惊又怕的他往往从床上跳起来。
笙一郎走进公寓大楼,没有坐电梯。他怕电梯出故障停在半路,夜里回来一个人从来不坐电梯。他一边顺着楼梯向上爬,一边回想着优希和梁平的事。
三人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突然,一个卑琐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搞不好他们俩已经用眼神约好,现在正在一起亲热呢。笙一郎知道这种猜疑很卑鄙,但是,优希跟梁平拥抱在一起的画面总在眼前晃动,怎么也赶不走。
“没办法,发展到这一步我也没办法。”笙一郎在心里对自己说。笙一郎觉得如果就这样回到家里,这个卑琐的念头更要膨胀起来,于是转身又出了公寓大楼。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繁华的闹市区。笙一郎看着过往行人兴高采烈的样子,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川崎的多摩樱医院。”他并不指望见到优希,但此刻的笙一郎想不起去什么地方更合适。
走进医院,依然是避开电梯爬楼梯。从八层的老年科病房护士值班室经过时,往里边扫了一眼,没人。夜班护士可能是巡回去了吧。笙一郎踢手踢脚地来到了母亲的病房。
独特的臭气——与其说是排泄物的臭气,倒不如说是从正在衰竭的肉体内部散发出来的气味。但是,这气味能证明人还活着。笙一郎刚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公寓时,就有过这种气味。
笙一郎走到最靠里边的那张病床,轻轻地拉开了帘子。光线微弱的床头灯亮着。
“母亲大概也对黑暗充满着恐惧吧。”笙一郎想。笙一郎恐惧黑暗,正是这个放荡的母亲造成的。
笙一郎拉过床头柜旁边的小圆凳坐下,凝视着熟睡的母亲麻理子。穿着粉色的住院服,盖着初夏用的薄被,嘴里发出“咳啊、咳啊”的熟睡后的奇怪的声音。51岁,还可以说年轻吧。加上长得漂亮,皮肤好,看起来就更年轻了。
麻理子住院之前,大脑也清醒过,当她觉得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时,曾经急得揪头发、大喊大叫,那种痛苦的表情看了叫人心酸。
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那种痛苦的表情基本上没有了。态度变温和了,有时还给人以天真无邪的印象。对此,笙一郎作为儿子,既感到放心,又感到难受。
忽然,麻理子傻子似的小声嘟囔了一句:“使点儿劲儿啊!”没想到母亲会落到这种田地。笙一郎一直相信,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得到母亲的认可的。笙一郎知道,其实母亲早就认可了,只不过因为放不下面子,因为嫉妒,才嘴硬的。笙一郎也知道,将来,母亲被男人甩了,不能工作了,肯定回到自己身边来对自己说:“是妈不好,原谅我吧孩子。你真了不起,干得不错,你是个好孩子,有出息!”笙一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可是,母亲已经不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不可能对自己说那些话了。
虽然优希一直安慰笙一郎说恢复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据主治医生说,尽管对于这种痴呆症的研究有所进展,可是目前还不明病因,也没有好的治疗方法。笙一郎也从最近买的医学书上看到,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