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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小女儿让她伤心了。现在想起来还不由的眼泪汪汪。30岁的大女儿早就结婚去了群马县,基本上没联系。24岁的小女儿也结婚了,住在东京丰岛区,丈夫在运输公司工作,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
她昨天上午去小女儿家看外孙去了。离婚四年来,一个人过日子,工作也习惯了,就觉得白天的日子长了。看外孙是她精神上的最大安慰。她刚到小女儿家时,外孙正要跟着妈妈出去学英语:“还早嘛,小学都没上呢。”
小女儿听了,没好气地说:“您甭管,现在不努力,一辈子过不上好日子。”说完照着想赖在家里不去学习的儿子脸上就是一巴掌。
她吃了一惊,连忙制止:“别打孩子呀,你这个当妈的,太过分了吧。”她抱着外孙,不敢看外孙挨过打的脸。
“说得轻巧,我就被我妈这么打过。”小女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感到困惑:“胡说。”
小女儿怒目而视,逼上前来:“您不记得啦?”
确实不记得了。不,多少严厉一点儿的时候是有的,可是不记得像小女儿现在这样打过孩子。
小女儿用责难的语气继续说:“从上幼儿园开始,不管是学书法还是学钢琴,只要我稍微有点儿不用功,大嘴巴马上就来了。过马路时稍微快了一点儿,您就使劲儿拉我的手腕,把我的手腕弄得青紫。过后还说这有什么,又是一顿臭骂。跟着您去超市买东西时,我不小心把摞着的罐头碰倒了,连店里的人都说没关系,您呢,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气,我哭着认了错还不算,当着人家的面又打了我两巴掌。这些您都忘了吗?”
“那我都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好孩子啊。”
“对呀,我也是为了让这孩子成为一个好孩子才打他的呀。用不着您来教训我,更别当着这孩子的面教训我!”小女儿大声嚷嚷着,把孩子拽到自己身边,也不管孩子哭得多么伤心,“老是拿我跟姐姐比。这也不好,那也不行。中途退学您反对,结婚您也反对,反正我是一无是处。所以呢,我得好好教育这孩子。以后您别老是当着孩子的面这样,让孩子恨我!”小女儿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女人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像被推出来似的走出小女儿的家,连给外孙买的玩具都给塞回来了。
“您要是认为您女儿太过分,您就那么认为去吧,我有我的教育方法。”小女儿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也许是女儿跟女婿闹意见了,心里不高兴吧,”女人反反复复这样想着,可还是想不通,“现在还被小女儿指责教育方法不对,真没法接受。我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姐妹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我是为我自己吗?”
女人从小就有一个愿望,那就是长大以后能自立,至少不能比别人生活得差。女人的父亲是个公务员,看上去很和气,实际上很脆弱,喝了酒就发脾气。平时积聚的郁愤,总是冲妻子和女儿发泄。父亲经常打她。在学校听有的同学说从来没挨过父母的打,她更讨厌父亲了。同时,她也讨厌就知道忍耐的母亲。对从不违背父亲的意志,顶多在孩子面前发发牢骚的母亲很反感。尽管如此,她还是安慰母亲,帮母亲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
她中学毕业后在一家纺织厂上了班,边工作边自学,考过秘书,也考过美容师,因为一上考场就发慌,都没考上。她属于在人前使不出劲儿来的那种人。
小时候,父亲经常骂她笨蛋,不中用,母亲也一个劲儿地对她说,社会上竞争很激烈,像你这么娇气,早晚上当受骗,一事无成。结果还真让母亲言中了。
经中学时代同学的父亲帮忙,从纺织厂转到了百货商店,不久外销部一个男的向她求婚,她同意了,但到底是不是爱情,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大家都说好,她也就认为是爱情了。
新婚生活没有什么幸福可言,整天在严厉的婆婆和小姑子的责备中忍耐着度日。由于婚后没有很快怀孕,精神压力很大。总算生了孩子,可是两个都是女儿,婆婆丈夫都不高兴。在家里,她觉得除了孩子以外什么都不属于她,于是把所有的爱情倾注在孩子身上。
但是孩子们并不争气,又哭又闹又任性。本来觉得孩子是自己的惟一,可孩子们好像是故意背叛了她,这使她烦躁不安。加上丈夫从来不护着她,永远跟婆婆站在一边,她有时真想把孩子们掐死,自己也自杀。尽管如此,她认为自己对孩子们的爱,远远超过婆婆和丈夫。
她自己没能实现自立的愿望,于是就把这个愿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钢琴、书法、珠算、游泳、绘画,不一而足。孩子取得了好成绩,马上就表扬,就鼓励;一偷懒,成绩一下降,马上就生气,有时候抬手就打。“你们比我小时候生活好多了,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她并非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教育方法的正确性。为此她多次征求过孩子们的父亲的意见,可丈夫总是以工作忙为理由,不凉不酸地说句“你看着办吧”就算了事。
她只好一边参考着邻居家是怎么做的,一边继续按照自己的方法做下去。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孩子们将来能自立,自己能像朋友们那样,跟孩子(不管是老大还是老二)一起过日子。
但是,大女儿刚参加工作就结婚走了。小女儿呢,也说打算一满18岁就结婚。结果跟了一个连固定职业都没有的中学时代的同学。她让小女儿再好好考虑考虑,为此还跟大女儿商量,没想到大女儿说:“妹妹也想早点儿离开您啊!”原来大女儿也觉得跟自己一起生活是一种束缚。受到的打击真不小。
她不死心,又去劝小女儿,说这种让人笑话的女婿不能要。没想到小女儿说已经怀孕了。她丈夫说不管了。结果,从孩子出生就什么都没管过,到孩子结婚都不管的丈夫,倒被孩子们称为好父亲。她简直都要气死了。
女儿们都有了孩子以后,她觉得该从长年的忧郁中解放出来了,于是提出离婚。不料女儿们都谴责她:“您想把爸爸扔了呀!”
她觉得丈夫早就把她扔了,女儿们却这样说。就在她想一死了之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对母亲说过的话。那是父亲卧床不起,母亲日复一日地照顾父亲的年月。一天,她看见母亲给父亲换尿布时冷酷无情的样子,在一旁扔出一句话:“您就不能轻点儿,爸爸多可怜啊!”她自己一块尿布也没给父亲换过,却对母亲说这种话……
最后,她还是离婚了。离开丈夫的家,得到一笔钱,租了一套公寓住下来时,终于觉得得到了自由。睡懒觉睡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挨骂,多少天不洗衣服不打扫房间也没人管。她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不久,她开始在超市打工,后来又承包了这家酒吧。不愁吃不愁穿,也很自由,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常感到孤独、寂寞和空虚。她想跟小女儿和解,想抱抱外孙,享受天伦之乐。可是,每次见面都不愉快。特别是昨天,等于被小女儿赶出来了。
陪着客人喝了不少酒,关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了。喝得醉醺醺的,本来应该叫辆出租车回家,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不想急于回那个寂寞清冷的家。于是一个人沿着多摩川岸边的自行车专用道往回走。
走着走着,她走下专用道,来到河边绿地上,想在草地上躺一会儿,甚至想在河面上漂一会儿。大概是因为太累了吧。
河边好像站着一个人。她一点儿都没感到害怕。那个人大概跟自己一样,对生活感到空虚和绝望才一个人跑到河边来的吧。她觉得自己跟那个人同病相怜,于是不由自主地朝那个人走去。
那人听到她的脚步声,吃了一惊,猛然回过头来。借着路灯微弱的灯光,她看出那人跟自己的大女儿年龄相仿。她认为那人会跟自己打招呼的,结果使她很失望。于是,她先开口了:“干什么呢?散步?”
那人没答话。
她从包里取出香烟,又问:“有火吗?”那人还是不说话,对她的出现好像感到疑惑和不安。她变得更冷静了,“看把你吓的,我又不会吃了你。”说完从自己的包里掏出简易打火机,点着烟抽了起来。烟叶燃烧着,发出吱吱的声响。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说话了:“喂,你父母还结实吧?”
她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乏味,但还是接着问下去:“对于生你养你的父母,你感谢他们不?”忽然,她想到了死。“如果我死了,女儿们肯定会对她们自己的言行后悔的。”这想法真有点儿孩子气。她从那人身边经过,继续朝河边走去。在对岸灯光照射下摇动的河面就在眼前。
“要是还结实呢,好好感谢他们,好好珍惜他们……”她嘟囔着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出现了自己父母的身影,并排站在那里,一个说,你这个笨蛋!一个说,你早晚上当受骗,一事无成!
她转过身去对那人说:“不珍惜生你养你的人,就等于不珍惜你自己!”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她好像不是在跟那人说话,而是在跟自己的影子说话,“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她希望有人随声附和,同时,心里产生了一种想惩罚自己,想乞求原谅的心情:“做父母的也挺不容易的,十全十美的父母是没有的,父母就是有什么不对,做儿女的也应该原谅。做母亲的就更不容易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前浮现出婆婆的身影。婆婆含着眼泪说,我那个时候受的罪就更多了。婆婆的手上皱纹深深,皮肤破裂。婆婆从小就不停地劳作,连学校都没去过。
“应该原谅!”她眼前又浮现出丈夫的身影。丈夫满脸疲惫,不住地叨叨着,好累呀。可是她呢,却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对丈夫说,谁叫你是个男人呢。
“谁也不是神仙,也不能都怨他呀。”两个女儿的身影也浮现在眼前。她们在谴责她的教育方法不对头。她对女儿们说,“当妈的尽了全力啦,当妈的也有不懂的地方啊,就算我做错了,你们也该原谅我呀,原谅我吧。”
她全身无力,蹲在了草丛里,燃着的烟掉在地上,不一会儿,她闻到了烟头烧草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想起了母亲在狭小的院子里烧枯草的情景。刚刚挨了父亲一顿痛打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一个人在那里默默地烧着枯草。她听见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妈——”就在她喊“妈”的那一瞬间,脑后受到重重的一击。她没觉得痛,甚至希望这一击力量再大些。
眼前映着对岸灯光的河面摇晃起来。她想起了小时候家乡那条河。河水流得很快,飞快地从河底的石头上滑过。她被扔到了空中,蔚蓝的天空无限宽广。离天空好近,好像就要被蓝天吸进去似的。好可怕,又好安心。,好骄傲。
脑后又受到重重的一击。她仰面朝天地倒下了,脑后有温热的液体在流。睁开眼睛一看,深蓝色的夜空里有一些很小的光在闪烁。闪烁的光被遮挡,那人向她扑了过来。
她没感到害怕,因为她分明看见那人满脸是泪,她甚至认为那人不过是一个幻影。突然,那人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喘不上气来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而草和水的味道却越来越浓。河水飞快地从河底的石头上滑过,她在河水里看见了自己童年时代的影子。她被扔到空中又落下来,掉进河水里。水花四溅,她沉入水中,无数的泡沫包围着她。泡沫闪着银色的光,在她的耳边爆裂,发出轻柔的响声。泡沫消失了,周围变成了青绿色。水流中出现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下面也许是一个潜藏着某种未知的东西的世界,她朝那个世界伸出手去。
她慢慢地沉入了寂静无声的青绿色的水底。
第四章 1979年 初夏
1
优希背向波光粼粼的大海,呆呆地站着。身上的海水流下来,叭哒叭哒地滴在沙滩上。看着正面绿色的群山,侧耳倾听。好像有人在叫她。可是,除了背后的海潮和身边两个少年的喘息声,什么都听不见。
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脱掉的衣服上时,才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她感到羞耻,感到悔恨,更感到自己讨厌。她狠狠地踢着脚下的沙子,向前跑去。
从短短的头发里流出的海水跑到眼睛里去,刺得眼睛好痛。抬起左手抹了一下。左腕上的绷带开了,松垮垮的很难受,优希一把扯掉绷带,扔在地上。
“你到哪儿去?”
“你的绷带……”
身后的两个少年大声叫着。
优希没有回头,捡起地上的内衣,就地穿上,然后捡起散落在沙滩上的衣服,抱在怀里朝松森林跑去。优希再次分开绣线菊走下堤坝,可怜的小白花又被她碰掉了许多。在医院后院围墙的阴凉处,优希想穿上衣服,可是身上湿湿的,还粘着不少绣线菊的花瓣。
她走到太阳照得到的地方,打算晒干身体再穿。在阳光的照射下,身上的白色小花瓣就像亮晶晶的装饰物。
“优希!”有人叫她。抬头一看,是志穗和两个身穿白色护士服的护士从后门跑出来。优希慌忙穿好衣服,等着挨骂。
志穗走过来,看着优希湿流流的头发,严厉地盯着她,声音嘶哑:“你真不让人省心哪!”
护士们用估摸优希的精神状态的眼神看着她:“到海里去了?”
优希还没来得及回答,刚从后门出来的雄作紧接着问道:“去了没有?”
优希始终没有回答,在两个护士的搀扶下,跟在父母身后朝医院后门走去。
走进医院后门之前,优希回头看了一眼,开满了绣线菊的堤坝上,两个少年正在朝这边张望。护士让优希冲了个澡,换上了睡衣似的白色住院服。先在外科包扎了手腕,确认没有其他外伤,就把她带到精神病科去了。
一位叫土桥的医生坐在了优希对面。三十七八岁,瘦瘦的,但丝毫不给人羸弱的印象,肯定是个意志坚强的人。长脸,银边儿眼镜,温和地笑着,让优希联想到高原野生的山羊。
土桥问优希到海里干什么去了。优希不但不回答这个问题,就连名字、年龄等问话都不回答。
“你是想游泳吧?不过,天还很凉嘛。”土桥一点儿都不急躁,“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是你自己同意到这里来的吗?”
三个月前,优希拒绝进食,拒绝上学,发展到相当严重的程度。志穗要带她去当地的一个精神病诊所,雄作反对,但聪志坚持带她去,优希也勉勉强强答应,接受每周一次的心理辅导。70多岁的老医生常说的一句话是:“随便说点儿什么让我听听。”
有一次,老医生看她紧闭双唇的样子,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头问:“怎么了?”
优希感到自己被抚摸的地方好像腐烂了一样难受。她往老医生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又照着责备她的护士小腿上踢了一脚,跑出了诊所。
优希毫无目的地走着,夜里,来到了繁华的市中心。一群醉鬼看见优希,嚷嚷着“小屁股真可爱呀”在她屁股上乱摸。一个醉鬼甚至抱住了她。优希无法反抗,一口咬住了自己缠着绷带的左腕。优希一阵恶心,吐了那个醉鬼一身。那群醉鬼都被吓跑了。为了防止再碰上麻烦,优希把呕吐物涂满全身。后来,优希被巡逻的警察发现送回家去。
优希被送到儿童心理辅导站。辅导站的医生给她换绷带时,优希突然夺过医生手里的剪刀,往受伤的手腕上狠狠地扎了一下。大家都认为优希应该住院治疗。精神病诊所老医生推荐了双海儿童医院。一周前父母专程来医院看了看,已经跟医生介绍了优希的病情。
土桥医生继续说:“到这里来,你是不是感到有点儿困惑。你家在濑户内海那边,跑这么远过来,你也许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吧?”他稍稍往优希这边挪了挪,“现在我就详细地告诉你,你最讨厌别人有什么事瞒着你,对不对?给你看病的角田先生啊,跟这个医院的院长是大学同学,他认为你在条件好的医院住上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你父母看了医院的情况,觉得很满意,就带你来了。女病房还有一个空床,我们考虑接收你。不过呢,住院不住院,还要看诊断结果。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优希不说话。
“所谓诊断结果呢,其实就是听听你自己的愿望。也就是说,你是不是真的想在这里住院把自己的病治好。”
优希还是不说话。
土桥继续耐心地说:“怎么样?想不想住?不管你父母多么想让你住院,要是你本人不想住的话,住了院也不会见效。你想怎么办?说说你的想法好不好?”
优希对医院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她觉得眼前这个态度和蔼的医生很虚伪,也很讨厌医院里的来苏水味儿。她不想住院,可是也不想回家。想来想去的时候,忽然觉得远处有什么在摇动。
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