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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希回答不上来,只会说当时脑子很乱。
“是不是跟你弟弟说好了在什么地方见面?”
“没有的事。弟弟在哪儿,我比谁都想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这……”关于这一点,优希的记忆中没有任何痕迹。
笙一郎代替优希回答了伊岛的问题:“优希由于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给我打电话时很不正常,但还算说清了电话亭的地址,于是我就把她接到家里来了……而优希对这一切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笙一郎这些话是说给伊岛听的,更是说给梁平听的。但是,梁平一直看着别处。进来以后,既没看过笙一郎一眼,也没看过优希一眼。
伊岛没有问出想得到的东西,表情变得僵硬,又说:“无论如何,咱们应该先去确认一下你母亲的遗体吧。”
听到这话,优希尽量使自己的心情保持着稳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好的。”
优希穿上笙一郎给她准备好的凉鞋,走出笙一郎的家。
已经站在外边的伊岛看着优希的打扮说:“只见过你穿白大褂的样子,今天这一身,叫我大吃一惊,简直认不出来了。”
其实,伊岛怎么看倒无所谓,优希更重视的是梁平和笙一郎的反应。
此刻,梁平和笙一郎正好把优希夹在中间,互相愤怒地瞪着对方。见他们这样,优希心里很难受,于是故意大声对伊岛说:“是法律事务所的女孩子帮我买的。像我这样的老太太,哪还能穿这么鲜艳的衣服!”
一行四人坐上出租车,梁平坐前边,伊岛、优希和笙一郎坐后边。优希还以为要去警察署呢,没想到伊岛对司机说,去新丸子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伊岛对优希解释说,这一带没有东京那样设备完整的验尸医院,只好请这家医院负责验尸和解剖。
40分钟以后,出租车来到医科大学正门。笙一郎按住伊岛正要掏钱包的手,付了车钱。下车以后,两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出现在面前,穿着衬衣,打着领带,寸头鹰眼,面带几分凶暴,做派有点儿像伊岛。大概是伊岛走出笙一郎家的时候用手机联系过的人。
伊岛把优希和笙一郎介绍给那两个男人:“跟放火事件有关的。
笙一郎向前跨出一步,把优希挡在自己身后,掏出名片递给那两个人,用职业术语严肃地说:“我是她的代理人,可否看一下你们的证件?”
两个人同时用眼睛请示了一下伊岛,掏出证件。其中一个说:“看吧。”
笙一郎认真地看了他们的证件,就跟优希一起跟他们走了。伊岛和梁平就像移交完毕似的,留在了后边。
优希回头看了梁平一眼,只见梁平紧闭着嘴唇,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
穿过种着漂亮的草坪的校园,优希和笙一郎跟着警察往里走。已经放暑假了,校园里几乎看不见学生。
优希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现在要看的遗体不是志穗的。可是,当优希看到遗体时,精神上受到的打击简直是不堪忍受的。并不是因为她看出那是志穗,而是因为尸体惨不忍睹。优希从事医护工作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死得这么惨的尸体。从外表来看,不用说看不出是志穗,就连是一具女尸都看不出来。
“怎么样?”警察问优希。优希回答说,认不出来。
让优希确认遗体的目的好像是要让她准备葬礼。警察告诉她,经确认齿形,证明是志穗的遗体。接着,优希又接受了警察的询问。笙一郎要求在场,没有被警察允许。他举出有关法律条文据理力争,优希在一旁说,一个人也没关系。结果,跟伊岛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优希还是那样回答的。
优希当天就被警察放了。笙一郎当了她的担保人。优希无家可归,笙一郎劝优希在他家暂住几天。
没有灵前守夜,也没有举行葬礼。反正17年前的事发生以后,志穗什么宗教都不相信了。火化的手续都是笙一郎办的,亲属也都是笙一郎通知的。不过,志穗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哥哥都已经去世,嫂子正在住院,能通知到的,也就是优希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什么的。
凡是应该由优希去登门道歉的邻居,笙一郎都代她去过了,并以慰问金的名目送了钱。应该支付给消防队的费用,笙一郎也付了。
辨认遗体后的第三天,优希穿着笙一郎为她借来的丧服,跟笙一郎一起来到火葬场。
志穗家的亲戚一个都没来,也许是因为听说聪志放火烧了房子,烧死了志穗吧。没有通知护士长内田女士,她却来了,好像她是从警察那里得到消息的。
内田女士认为,优希怎么也得暂时停职了。她抱着优希的肩膀,同情地对她说:“这回可真够你受的。”
优希差点儿放声大哭起来,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她低下头,拼命地忍住了眼泪。
棺材被运到火葬场火化炉前。并排五个火化炉,其中之一的小铁门打开了,棺材放进了火化炉。火葬场的人说,为死者祈祷冥福吧。优希双手合十,低头祈祷。但是,她并不认为将要化为骨灰的就是自己的母亲,从辨认遗体之前,她就一直努力这样想。
火化开始以后,优希他们在休息室等骨灰。内田女士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笙一郎也因为工作方面的电话,不时离开。优希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愣愣地看着窗外。
院子里一人高的木槿修剪得整整齐齐,开着白色或紫色的花。木槿根部还有小菊花似的黄花。稍远处种着百日红,深粉色的花在阳光下显得鲜艳夺目。可是,草坪里,树后边,七八个便衣警察时隐时现,破坏了由花木构成的和谐的图画。警察们认为聪志也许会出现在火葬场,派来很多人,其中包括梁平和伊岛。
两个小时以后,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把优希和笙一郎领到一个叫做收骨室的白色小房间里。骨灰的颜色是灰里透白的,一点儿看不出是被烧死的人的骨灰。
优希忽然想起了父亲雄作。那时,志穗和聪志不用说,亲戚朋友一定也来了不少。可是,在优希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印象,她根本不记得见过雄作的骨灰。
收骨室里只有优希和笙一郎两个人。
“就你们俩?”火葬场的人面无表情地问。
优希点了点头。但是,当那人开始说明收纳骨灰的方法时,优希打断了他:“请等一下。”
优希走到院子里,四处搜寻了一阵,来到站在百日红下的梁平身边。
梁平的装束没有变,但换了一条黑领带。优希对站在梁平附近的伊岛说:“他,可以吗?”
伊岛莫名其妙:“可以什么?”
“收骨,想让他也去。”说完转向梁平,“能来吗?只有两个人,太冷清了……求求你也来吧。”
梁平用眼睛征求伊岛的同意,伊岛点头应允了。优希和梁平并肩走回收骨室,站在了骨灰前边。
笙一郎站在骨灰另一侧,瞪着对面的梁平:“来得好啊!”
梁平小声反击道:“没你对我说长道短的份儿!”
优希悲从中来:“别吵了!……这是吵架的地方吗?”
在火葬场那人的指教之下,三人开始用筷子往骨灰壶里收骨灰。骨灰壶是陶器的,遗骨放进去的时候,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这声音震撼着优希的心,那层包裹着真情实感的坚硬的外壳,破碎了一点点。
“妈!对不起……”悲声从优希的牙缝里挤出来,“肯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刚夹起来的一块遗骨掉在了桌子上。
火葬场那人正要说什么,笙一郎请求道:“请您离开一下好吗?”
火葬场的人走后,优希想把那个坚硬的外壳再封好,可是,她的手不住地抖动,连筷子都掉到地上了。忽然,优希用双手捂住了脸:“你们,求求你们说些什么……什么都行,说些没关系的事……笑话也行……”
自己曾经把他们不知道的秘密告诉了他们。自己曾经期望着,告诉他们以后,秘密成了三人共有的秘密,自己就会轻松起来的。
“一位好母亲。”梁平说话了,“那时候对我们多好。我们去看她的时候,总是对我们微笑着,给我们吃可口的点心,喝香喷喷的红茶。
优希慢慢抬起头来。志穗从来没有给梁平他们吃过点心,更没有给他们喝过红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梁平又说:“问起我考试得了多少分,我说只得了10分,她笑着对我说,没关系,在这个世界上,可供人们选择的路多着呢,用不着一天到晚想着考多少分,也不要去考虑在班里排第几位……真是个好母亲!”
笙一郎接过梁平的话茬儿说:“是的,是个好母亲。”他的语气很平静,“把红茶洒在地毯上她也不骂我,一笑了之。摔碎了那么贵重的玻璃杯,她却安慰我说,不要觉得自己干了坏事,失败可不是犯罪,要学会从失败中找到教训……”
优希终于明白了他们在说些什么。不是在挖苦人,也不是开玩笑,这是过去第八病房的孩子们常用的办法。
他们所认识的现实中的志穗,到双海儿童医院去只是为了看优希。如果说起现实中的志穗,会使优希回忆起痛苦的过去。所以,他们制造了一个想像中的志穗,引导优希暂时避开现实中的悲剧。
优希到现在还接受不了跟志穗的死有关的现实。包括聪志的事在内的所有的现实,她是无法承受的。所以,优希现在也只好在梁平和笙一郎的引导下,去制造一个想像中的志穗,极力在心中描画一个杰出的母亲的形象。优希就这样想像着,描画着,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第十章 1979年 初秋
1
盂兰盆节的焰火,优希是躺在外科的病床上看的。
所谓盂兰盆节,不过是在操场上搭起跳盂兰盆舞的高台,当地居民在上边跳一跳盂兰盆舞。焰火也就是那么回事,叫人泄气的声响,砰砰地20多下,转眼就结束了。
优希躺在床上,斜着眼睛看见窗外升起的橘黄色焰火一闪就没了。虽然只有这么一点儿焰火,外科病房的孩子们除了刚动完手术动不了的以外,都跑到操场上去看了。
根据优希手术后的身体状况,出去看看是完全可以的,护士也一再劝她到外边去,但优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出去。
优希从八号病房楼后面的净水罐上跳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用右手撑了一下地,造成右小指和右锁骨骨折,右手腕韧带拉伤,脸部、颈部、肩部、腰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扭伤或挫伤。万幸的是地面杂草丛生,受的伤都不至于留下残疾。
至于为什么受的伤,在净水罐附近干什么来着,优希没对医生讲也没对护士讲,确切地说,优希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做完手术的第二天,优希才发现雄作和志穗已经守候在床边了。志穗茫然地、默默无言地看着优希。雄作则怒容满面,一会儿用严厉的口吻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谁说你什么了?快告诉爸爸!”一会儿又带着哭腔说,“难道你不打算活了吗?你没做什么坏事啊,优希……你可得打起精神来啊!求求你了优希!打起精神来……”
雄作好像就怕优希说话,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容不得优希开口。其实,志穗的表情也好,雄作说的话也好,都没对优希产生任何影响。在她的脑子里,除了白色的浓雾以外,什么都没有。所有的情景,所有的声音,都沉入了白色的浓雾中。
优希转到外科病房不久,长颈鹿和刺猬来看过她。那时,优希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后来,总算从他们那里听说了自己从净水罐上跳下来的事,是他们把医生叫来的。他们还骄傲地说,没对任何人讲优希是从净水罐上跳下来的。
优希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所以对长颈鹿和刺猬连声谢谢都没说。
病情稳定之后,优希接受了精神病科主任水尾的诊察。
“你是不是想自杀来着?”水尾问。
优希精神恍惚地看着水尾,什么都没说。那天爬到净水罐顶上去,并没有明确的意图。只不过觉得已经无法忍受这种自己无法支配自己的生活而已。听长颈鹿和刺猬说,自己从罐顶跳了下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许是自己想在空中得到解放吧,或者是希望就那样飞到神山去吧。
因为优希一句话都不说,水尾的诊察很快就结束了。
外科病房里没有那种背地里欺负人的现象,因为受外伤的孩子们都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出院。什么话都不说的优希,跟那些孩子根本融合不到一起。反正是“动物园”里的怪人,谁也没太在意她。
雄作和志穗每星期来看她一次。志穗总是含着眼泪坐在优希床边,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唉声叹气,结果使优希心情更加郁闷。雄作每次都带个布娃娃什么的玩具或可爱的动物相册来,还把如何如何爱优希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妈妈打心眼儿里爱你,对我们来说,你比什么都重要。要记住这一点,好好珍惜自己。”
可是,优希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盂兰盆节过后,知了更响地叫了几天,就渐渐地减弱了,而蟋蟀呀,金钟儿什么的却欢实起来,白天在病室里都听得见它们的叫声。听护士们说,海里水母【注】已经出来了。
【注】也叫海蛰,在日本,8月中旬的盂兰盆节以后,由于海水温度的变化,沿海开始出现大量水母,标志着秋天的到来。人们一般不再下海游泳,因为被有毒的水母叮了是很危险的。——译者注
养护学校分校开学的前一天,医生跟优希的父母商量过以后,决定让优希从外科病房转回精神病科病房。离开外科之前,优希把父亲雄作拿来的布娃娃、动物相册什么的全都给扔了。
拆了石膏,右手腕活动自如,别处的伤还有些淤血,已经不疼了。但是,心中的迷雾仍然没有消散,对于水尾的问诊还是没有反应。
病室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蜉蝣和蝮蛇都在。蜉蝣还在写她的“遗书”,看见优希回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像念咒语似的宣讲起她的理论来:“有时候,世界把父母不一定就是大人这个事实忘得一干二净。有的还是孩子呢,就做了父母。说是把孩子的事都管起来,结果免不了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教育孩子并不是竞争,为什么就没有人宣传这一点呢?责备那些不成熟的父母,不就等于间接地打他们的孩子吗?”
蝮蛇看了优希一眼,又接着练起腹肌来。
美洲貘出院了。床是空的,布娃娃也都不在了。除了美洲貘以外,还有几个出院的,同时又有几个新患儿住了进来。
医生也换了。土桥走了,代替他的是一个20多岁、小个子、大肚子、呆头呆脑的新医生。大概是他对病房里的气氛还没有感知的缘故,或者说刚参加工作热情还很高的缘故吧,一见到优希,就攥起拳头鼓励她说:“好好治疗,要坚强,不要自己输给自己!”
医生没有把优希重新介绍给大家,优希呢,也觉得自己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八号病房楼。
外科病房宁静,有安定感,但优希无法融入那种环境。那种健康的氛围,反而使优希觉得人们不怀好意,就连外科病房的护士们“快点儿治好!治好了好回家!”的积极呼声,优希听起来都觉得难受。
八号病房楼常常有断断续续的尖叫和意思含混的呼喊,甚至有的乱跑,有的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也发生过暴力行为。可以说既不宁静,也不安定。
不过如果在这里住惯了,就会知道,尖叫也好,呼喊也好乱闹也好,一定是有各自的理由的。比如说,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了,自己的言行被别人忽视了,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等等。所谓的暴力行为,大半也是自己撞墙啦,用勺子柄刺伤自己的手腕等自己伤害自己的行为,而较少伤害别人。优希觉得,她以前上的学校比这里欺负别人的现象多得多。
当然,这里的孩子大多数是以自我为中心,过于看重自己。但如果自己的存在得到了对方的承认,自己也会承认对方的存在,而且可以宽容到不论对方做了什么都能原谅的程度。
病房里的老医生老护士都熟知这一点,所以他们不像新来的医生或护士那样,说那些没用的鼓励的话。
优希觉得,八号病房楼还说得过去,在这里住院至少比在外边心情好得多。回到八号病房楼的第二天,优希就到养护学校分校上课去了。课间休息时,回病房的路上,长颈鹿和刺猬关心地问了优希好几次:“不要紧了吧?还疼吗?”可是,优希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心中的迷雾还没有消散,听到的语言也好,看到的情景也好,统统被迷雾所吞没,没有感觉,没有意识,甚至没有任何不快,只是机械地按照护士的指示去做,该吃饭了吃饭,该洗澡了洗澡,该睡觉了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