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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孙召,第二日便由孙溪夫妇前来,亲自接回孙府,孙溪夫妇虽然心疼儿子受了这许多苦楚,却在见识了马妖猖獗、又见陆升重伤的模样,只留下许多伤药谢礼后,千恩万谢地回去了。这亲自然不用成了,至于往后孙召一往情深、心意坚决,非要皈依那揭罗宗,与追云再续前缘……却非是旁人可以干涉的事了。
陆升等人各有伤亡,但事关那揭罗宗隐||私,王猛也不曾多加追问,一行人按时启程,一路上竟不曾遇到任何波折,顺利抵达了西域都护府。
陆升见过上司后,撑着一根拐杖走出军营。他身为行军司马,不必驻守军营,另有补贴供他租赁私宅居住。陆升正盘算先寻个客栈安置几日,再慢慢挑选一处民宅,却见严修匆匆走了过来,拱手道:“陆司马,住宅已经安置好了,请随我来。”
陆升叹道:“谢瑢命你安置的?”
严修真身暴露,索性光棍起来,笑道:“随我来便是。”
陆升便随他去了,二人策马入城,穿过异域风情的街巷,便来到一处石狮子镇守的大门前,门侧的墙上嵌着块铭牌,写有一个“陆”字。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竟是若松闪身出来,笑眯眯拱手道:“抱阳公子回来了,快请进。”
陆升压下心头惊愕,下了马后,随若松迈进大门。那庭院中花草假山、溪流回廊,俱都十分眼熟,竟好似将谢瑢在建邺的府邸搬了过来,只是西域都护府地广人稀,却比建邺的谢府要大上许多,若松更絮絮叨叨,只道东边有马场、校场供他练习骑射,西边有葡萄园供他休憩等等。严修更是进了庭院就同他告辞,先是弯腰取出一只裂纹密布的玄色小龟,放进潺潺溪流中,随即化作虎纹小猫,撒欢一般冲进了花丛之中,不见踪影。
穿过两重庭院,陆升已觉得左脚疼痛难忍,正要开口说休息,身后却突然有人勾住他双腿,不等陆升回过神,就被凭空打横抱了起来。
陆升仰头看去,谢瑢阴冷面容便落入他眼中,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
陆升却讪讪不知如何应对,如今乍见谢瑢,也不知心中惊多些还是喜多些,嗫嚅许久,却只是任谢瑢抱着他穿过回廊,迈入一间厢房之中,这才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第六十一章 望君归(七)()
谢瑢冷笑道:“半月不见,就能伤成这样,我若再不来,只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陆升汗颜不已,不过是数月前,他尚在口口声声谴责谢瑢不顾性命,贸然涉险。如今却风水轮流转,反过来被谢瑢一通责备。他纵然有心辩解,却只是期期艾艾道:“阿瑢……你误会了……”
谢瑢径直穿过厢房,朝屋后走去,阵阵饱含硫磺气味的水汽袭来,陆升住了口侧头看去,却发现这房后围成的小院中,赫然竟有两口温泉,正腾腾冒着热气。泉水清澈透底,有耐热的细小鱼群在水中欢快游曳,仿佛点点银斑在水中闪烁。
陆升不禁叹道:“这宅子,我只怕买不起。”
谢瑢却道:“后花园另有葡萄园、杏林瓜田,通通记在你账上,慢慢还我。”
陆升瞪他一眼,道:“你……你强买强卖,不讲道理!”
谢瑢任由他怒视,怡然道:“我就是道理。”
陆升便张口结舌,反驳不能,任由谢瑢将他放在一处石凳上,脱了鞋袜,将两脚放入一处沟渠中,暖热水流冲刷过肿胀扭伤处,又热又痒,陆升低吟一声,旋即疼白了脸色。
却是谢瑢脱了宽大外衫,挽起袖子,捏着伤处揉压起来。
被军医按摩时不曾有什么心虚,如今被谢瑢握住裸足,陆升却只觉浑身血脉沸腾得好似烧灼一般,全身僵硬。又是疼痛、又是酥|痒、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心思,叫陆升目眩神驰,乱成了一锅粥。
谢瑢按揉得却十分精心,自陆升脚踝扭伤开始,一路揉按过小腿、膝头,他指法娴熟,力道适中,陆升痛得低声抽气,然而待谢瑢手指上移,划过结实流畅的小腿时,却渐渐觉出些畅快来,他面红耳赤,不免觉得四周潮热湿气,也太闷热了些。
待按摩妥当,陆升早已出了身热汗,也不待谢瑢开口,他便脱了衣衫,扶着池边的石头没入水中,长途跋涉的疲惫顿时被热水浸泡得渗出来,他正惬意时,谢瑢也滑进水中,揽住他腰身,往怀里一带。
陆升又是全身僵硬,只将头靠在他赤|裸外露的胸膛上,黑发在水中载沉载浮,好似丛丛水藻,遮掩得二人长腿若隐若现,却是在水下交缠。银鱼丛环绕在二人身周嬉戏,时不时触碰肌肤发梢,游完得十分畅快。
谢瑢先前的几分冷硬如今消散不见,他只略略抬头,下颌就抵在陆升头顶,柔声道:“夫人可曾想过为夫?”
陆升仍是僵直得不知所措,却不免忆起那益州城中的苦命鸳鸯,追云憨直,不懂风花雪月、委婉传情,只直言相告道:我只想抱着他,亲亲他,同他做……羞羞的事。那孙召竟也受用得很。
谢瑢虽然不言不语,行径却是如出一辙的。
然而陆升却……于尴尬之中,渐渐甘之如饴。
他一面在心中矛盾重重,一面却终究不忍推开谢瑢,只垂目道:“千山公子美貌无双,不当夫人才是暴殄天物了。”
谢瑢一双手却自他肩头缓缓下滑到了腰身,笑道:“你若是肯,唤我夫人也使得。”
陆升察觉他手掌滑动轨迹,因了热水浸泡,愈发鲜明,不禁攥紧拳头,结结巴巴道:“肯、肯什么?”
谢瑢只低头看他,也不知是泡的还是羞的,自耳尖到肩头,泛着一层诱人薄红,好似一颗熟得恰到好处的蜜桃,令人忍不住咬上一口,去品尝清甜甘美的滋味,低声笑道:“那抱阳肯什么?”
陆升低垂头避开那人灼热噬人的视线,却转而同谢瑢说起了益州的风波,那名唤鬼叶的僧人阴狠强横,日光所带的僧兵不过同他打个照面,便伤亡大半。若非鬼叶非要用悬壶,只怕就连陆升也难逃一劫。如今想来,却当真是死里逃生,陆升自然不甘心,低声道:“总有一日,我要击败那和尚。”
谢瑢冷声问道:“哪个和尚?”
陆升不知他心思,只道:“自然是净业宗那个鬼叶。不过,净业宗也不知在筹划什么阴谋,若是置之不理,只怕迟早要再出祸事。这一次……倒欠了日光一个人情。”
谢瑢却突然松了手,陆升不知道他怎么又生了气,难免心中空落,正要问时,若霞若蝶、若霜若晴却在此时推开门走近温泉池,笑吟吟送来沁凉的葡萄酒、甘爽的金瓤甜瓜、酸甜的黄杏、甜得沁人的椰枣并酸辣萝卜干、香烤凤尾鱼、烤鸽子蛋几样小菜。并将干净的备换衣衫捧来搁在池边木架上。
陆升愕然道:“阿瑢……你、你这是举家搬迁过来了不成?”
谢瑢却道:“不过是有任务在身……外加出门散心。”
若蝶笑嘻嘻道:“正是正是,我家公子为了这任务,费劲心思收买了澡雪,这才能赶在抱……”
若霞忙捂住那丫头的嘴,使了个眼色,若霜若晴便上前来为谢瑢、陆升斟酒,陆升却仍是回过神来,“澡雪……是那头会寻宝的地狼?这怪物当真能寻宝?”
谢瑢单手支颐,懒洋洋靠着池壁,半眯眼道:“正是。”
陆升用纯银小叉插了块甜瓜,一面吃一面追问道:“你要寻什么宝?我平素里也帮你留意留意。”
谢瑢道:“定魂珠。”
陆升险些被甜瓜噎住,急忙拍着胸膛,憋得满面通红,勉强吞咽下去,谢瑢有意无意轻抚他后背,柔声道:“慢点吃。”
陆升缓过气来,不禁疑惑道:“阿瑢,你究竟……整日里忙些什么事?”
谢瑢道:“既然夫人问了,为夫断没有隐瞒之理。”
陆升怒道:“你才是夫人!”
谢瑢眉梢一扬,笑道:“是,是。”
陆升回过神来,又怒道:“你又诓我!”
谢瑢只得笑叹道:“是,是,是为……为兄的不是。”
陆升口舌上占不了便宜,索性不同他争辩。二人泡过温泉、披着擦得半干的头发,坐在临风的回廊边上,谢瑢方才同陆升说起了前因后果。
他道:“自我能记事起,便被认定是罗睺孽子,众叛亲离,生存艰难。若非遇到恩师,只怕活不过十岁。恩师潜心修道,生平大愿便是寻到黄帝陵,我身为弟子,自然全力以赴协助他。”
传闻黄帝陵中藏有能令人长生不老、羽化升仙的仙丹法宝,乱世艰难,倒不如成仙逍遥。故而彭城王也醉心修道,全力协助葛洪寻访黄帝陵。若要启陵,则必须有守御四极的上古四圣兽协助,而要寻到黄帝陵所在,却需集齐九件禁咒之物与九件祈福之物,合称九禁九祝。而九禁其中之一,便是定魂珠。
陆升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讪讪笑道:“原来阿瑢是为正事而来。”
谢瑢见若蝶在一旁几番欲言又止,抬手制止,方才道:“抱阳,你指望我为何而来?”
陆升却垂目望着手指间托着的碧绿琉璃杯,茫然道:“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若蝶低下头,掩饰满脸失望,谢瑢却仍是柔声笑道:“既然随便问问,不如不问。”
正是仲夏时节,满庭芬芳,草木浓密,葡萄架下,颗颗生葡萄仿佛翠玉珠子挂满在绿叶掩映间,分明是热热闹闹、万物繁茂的景象,陆升放眼望去,却只觉出无边的凄凉。
西域都护府位处西疆外围,只依靠一条驿道连通益州,沿途安置了数个卫营,又每日派兵巡逻,保护驿道安全。虽然北有鲜卑、突厥,南有柔然,尽对驿道虎视眈眈,然而驿道上通商往返,却从不曾真正断绝过。
因西域都护府犹若桥头堡垒,镇守大晋极西之处,与益州互通有无,将西域奇珍源源不绝送去,乃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那揭罗宗自然十分重视,依靠这条交易路线,换来粮草铁器、草药棉布、笔墨纸砚等各色物资,日胜一日壮大起来,竟隐隐有成为西域佛门领袖的势头。
自然日光少宗主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如今虽说宗主病重,未来继承者尚未尘埃落定,但受到日光多方关照的陆升,却在军中……无事可做了。
他先因一点皮外伤,就被上司勒令养伤,待左脚扭伤痊愈后回军中报到,便领了份教练新兵的闲职,然而如今兵力吃紧,纵是新兵也没有多少操练的空暇,每日里巡逻迎战,一人当两人使,校场便愈发空空荡荡。
严修被派往河西营,姬冲被派往虎贲营,杨雄、百里霄则担任游骑之责,每半月才能回一次营交接,陆升毕竟初来乍到,只得任王猛将他几个同僚调往别处分散,他左右无所事事,索性自己在府中修炼起来。
当初卫苏收了这四个弟子,传授则以近战剑术、中战枪术为主,辅以骑射,只是他教得杂驳,招式竟连个名字也没有,卫苏就笑道:“我跟随师父学的时候也不曾问过名字,为何你就这般计较。”
陆升彼时期期艾艾道:“师、师出无名,如何服众?”
卫苏大笑,又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叫经世枪、济民剑。”
陆升听得怔然,只觉他这恩师未免太过漫不经心了。
如今再提起剑来,却只剩满腔心酸。经什么世,济什么民,如今却连自己性命都送了。
他练了不过一日,第二日清晨到了校场,却见到一道高大英伟的身影立在场中,窄袖的白底金边胡服勾勒出高挑挺拔的身姿,足踏鹿皮靴,腰束织金带,手提一柄未开刃的黑色钝铁剑,皱眉道:“来得太迟,明日开始,卯时起,练剑一个时辰,骑射半个时辰。”
陆升摘下前几日再度自觉返回到榻前的悬壶,仔细安置在校场边的简格上,又挑了柄趁手的钝铁剑,迟疑道:“要我陪你也不是不成……”
谢瑢却不给他喘息机会,剑光一闪,挟着凌厉风声,直直对着陆升面门刺来。
陆升忙提剑一挡,只觉巨震袭来,顺着铁剑一口气震得手臂酸麻,被迫蹬蹬蹬连退几步,一柄剑掉落地上。陆升何曾遇到过这种怪力,只觉心凉如冰,虎口刺痛,他下意识低头看去,却见右手上鲜血淋漓,竟被震裂了几道伤口,此时颤抖得犹如秋风中一枚枯叶。
他再望向谢瑢时,目光中便愈多了几分敬畏与慎重,先前些许游戏狎昵的心思尽数收拢,草草包扎了伤口,又取一根布条,将铁剑和右手紧紧捆绑在一起,这才肃容道:“请公子指教。”
谢瑢赞许看他,沉声道:“我只陪你练一个月,一月之后,若你仍无力反击,就有性命之忧。”
言罢身形如电,迅捷如风,玄黑钝铁剑凌厉如雷光平地而起,再度朝陆升掠袭而去。
第六十二章 侠客行(一)()
光阴匆匆,一转眼就过去了大半月,陆升最初几日毫无还手之力,谢瑢下手也绝不留情,总揍得他体无完肤,若非有温泉同谢瑢疗伤的玄术加持,只怕他捱不过这一月犹若修罗地狱般的修行。
陆升吃尽苦头,却收获颇丰,只觉力气日胜一日大起来,谢瑢那迅捷如闪电的招式,也渐渐能够分辨清楚、抵抗一二,再捱得几日,竟有了些许反击之力。
他却半点不敢沾沾自喜,当初打不过耀叶,如今打不过鬼叶,区区一个西域邪宗,竟然高手如林,他如何敢自得?他失去恩师,如今难得有高人指点,自然分外珍惜机会。待得一个月期限将至,陆升忐忑不安追问谢瑢,那性命之忧是何事?谢瑢才道:“两月之内,镇西军必攻打漱玉城。”
漱玉城原是大晋另一处领地,距离西域都护府两百里有余,曾经互为犄角,合力拱卫中原。然而十六年前,被鲜卑人占了去,十六年间,两位先帝曾三次起兵攻打,皆铩羽而归,军中士气大伤,竟自此一蹶不振。如今幼帝在位,牝鸡司晨,内斗不息,朝中众臣自顾不暇,便再顾不上一处番邦的卫城了。
如今再度兴兵,背后自然少不了彭城王的手笔,陆升自然便明白了,皱眉问道:“莫非是……发现了净业宗的行踪?”
谢瑢彼时正在书房中写信,闻言只得将兼毫笔搁在黑中撒金、雕成一只眠鹿的紫檀笔搁上,这才说道:“抱阳,你心知肚明就是了,莫要外泄了消息,若引得敌军警惕,只怕要连累无数军士牺牲。”
陆升心中一凛,自然连连点头。
过了端午,西域都护府便进入苦夏,烈日当空,酷暑炎炎,朝廷却在这时送来了三千新兵,其中五百人,则交由陆升训练。这些新兵泰半都在中原土生土长,乍然到了蛮荒之地酷热之中,难免有了畏惧躲懒的心思。眼见得训练教头是个相貌清俊、白净和善的年轻人,皆是生了几分轻慢之心,不料第一日陆升便下令要众人背上辎重行李,全副武装在烈日下急行军四十里。
命令一下,全营哗然,便有几人愤愤不平叫嚷起来,只道陆升这是故意磋磨众人。
陆升却扬眉一笑,应道:“说得不错,尔等即入军营,自然要多受磋磨。”
行伍中更是有人愤然道:“背负行李盔甲三十余斤,烈日之下急行军四十里,陆司马若是自己也做不到,凭什么压迫兵士!”
竟当真有人连连附和。
若是依照规矩,军中喧哗者,每人当受军棍二十。这些人却不畏处罚、公然冒险反抗,不是欺他年轻,就是有人指使。陆升心中火起,却面沉似水,冷冰冰笑起来,“既然如此,若是我能做到又如何?”
陆升虽然这月余勤修不辍,然而他许是天生体质有异旁人,日日受烈日暴晒却也不曾黑多少,肌肤不过是白皙如玉变作了浅褐的麦色,比起旁人来,尚可称作白净了。故而众军士只当他是文弱书生入军营,难免生出些不忿。
此时听他口出狂言,顿时就有些错愕,劝慰者有之,不忍者有之,然而仍有些人却是指望看他中途不支倒地,颜面无存的。
陆升也不管众人如何想,只命副官备下全套盔甲与行李,他身为行军司马,盔甲却是比普通士兵更为厚实全面,自然也更重了几斤,全穿戴妥当后,又背上了硕大的行李背囊,立在新兵行伍前,喝道:“全军听令,行军以两个时辰为限,逾时者罚十军棍,逾时超半刻者罚二十军棍,超一刻者罚三十军棍,往后以此类推。出发!”
五百士兵轰然应是,踏着满地黄沙冲出大门。
前十里路,尚且有人等候看好戏,再十里路,因烈日高悬,人人汗流浃背,背负的行囊更是犹若泰山压顶,压得腿也直不起来,渐渐再无人关心旁人,只咬牙忍着酷暑疲累前行。
第三十里路,已有些新兵不支倒地,趴在路旁沙柳林中喘气,陆升也只命他们彼此照应,前行的速度竟半点不减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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