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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那位迷人的尼克小姐了。”
“波洛,”我说,“我觉得你堕入情网了。”
“她美得很,呃?”
“你自己看得见,何必问我?”
“因为我说不准。对我来说,现在凡是年轻的都是美的。啊,青春哪,青春……但你觉得怎样?其实你对于美的鉴赏力也不见得高明。你在阿根廷住得太久了。你欣赏的是五年前那一套,不过虽然过时也还是比我强,她很漂亮,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都会被她迷住的。”
“有个人就已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啦!波洛。”我说,“我这句话是一点儿也不会错的。你为什么对这个女子这么感兴趣?”
“我感兴趣了?”
“嘿,回味一下你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吧。”
“你误会了,我的朋友。我对那位女郎可能是感兴趣,是的,但我对她的帽子更觉得兴味无穷。”
我困惑地看着他,但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对我点点头,把帽子向我递过来说:
“是呀,黑斯廷斯,就是这顶异乎寻常的帽子。你看得出我感兴趣的原因吗?”
“一顶挺好的帽子,”我说,“一顶普普通通的帽子。许多姑娘都戴这种帽子。”
“但不像这一顶!”
我更仔细地打量了这顶帽子。
“看出点什么了吗,黑斯廷斯?”
“……淡黄色的女帽,式样美观……”
“我不要你形容它。你还没看出来?简直叫人不能相信,我可怜的黑斯廷斯,你这双眼睛大概从来就没有派过用场,真叫我诧异。可是你注意看呀,我亲爱的老傻瓜,这并不需要动脑筋,用眼睛就行了。仔细看看——看呀——”
后来我总算看到了他要我看的东西。那顶帽子在他一个手指上慢慢地打转,而那个手指头插在帽子边沿上的一个小洞眼里。看到这个洞眼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洞里抽出手指,把帽子递给我。那是个小小的边缘整齐的圆洞,可我想不出这个小洞洞有什么含意——如果它真的有什么含意的话。
“尼克小姐讨厌黄蜂,哈哈,‘蜂逐花钿入云鬓’。真奇怪呀,黄蜂钻进了美人儿那芬芳的头发,在帽子上就留下了一个洞。”
“黄蜂是钻不出这样一个洞的。”
“啊,对极了,黑斯廷斯!我早就说过你是聪明绝顶的!蜂儿自然钻不出这样一个洞,但子弹却有这个本事,我的伙计。”
“子弹?”
“一点不错,像这样的一颗子弹。”
他伸出手来,掌心里有一样小东西。
“这是一颗打过的弹头,我的朋友。就是它,而不是小石子,当我们刚才在闲谈时打在阳台上的。一颗子弹!”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差一英寸,这个被子弹击穿的洞就不在帽子上而在她的脑袋上了。现在懂了吧,黑斯廷斯,我为什么这么感兴趣?我的朋友,你对我说不应当使用‘不可能’这个字眼,你说对了。是呀,人总是人。但那开枪的人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他居然胆敢在距离赫尔克里·波洛不到十二码的地方开枪杀人!对他来说,这是大失策!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到‘悬崖山庄’去看那位小姐了吧?三天里三次险些丧命,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必须赶快行动,黑斯廷斯,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专区(christie。soim)
第二章 悬崖山庄
“波洛,”我说,“我一直在想……”
“想是一种应当大力提倡的运动,继续想下去吧。”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窗口一张小桌子上吃午饭。
“这一枪是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打的,但我们怎么没听见呢?”
“你认为在除了海涛拍岸之外似乎什么声响都没有的环境里,这一枪声应当使我们俩一起跳起来?”
“是啊,很奇怪。”
“不,并不奇怪。有些声音你听惯之后根本就不会感觉到这种声音的存在。今天整个上午那些赛艇都在下面海湾里东冲西闯,闹声连天。刚开始你烦得要命,但很快就习惯了,置若罔闻。这些赛艇只要有一艘在海湾里开,开手枪的声音就不易被人察觉。”
“这倒也是。”
“啊,看,”波洛轻声说道,“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他们像是要到这儿来吃午饭了。这一来我不得不把帽子还给她了。不过没关系,还了帽子我依然可以到她家去看她的。”
他敏捷地站了起来,匆匆穿过餐厅,在他们刚刚围着桌子坐下的时候把帽子还给了她,还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
他们一共四人。尼克·巴克利、查林杰中校,还有另外一男一女。从我们坐的地方不大看得清他们,但不时听到那个海军军官放声大笑。他好像是个开朗快活的人,我对他已经有了好感。
吃饭时,我的朋友心不在焉地沉默着。他把面包撕成小块,自言自语地发出一些奇怪的轻呼声,还下意识地把桌上的每样东西摆得井井有条。我打算跟他谈话,他却没有反应。我只好作罢。
吃完了奶酪,他又坐了很久。但那四位一离开餐室,他也马上站了起来。他们走进休息室,刚在桌旁坐下,波洛就以他最出色的军人风度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对尼克说:
“小姐,我是否可以和你说几句话?”
姑娘皱起眉头。我觉得她无疑感到厌烦,怕这个形迹可疑的外国佬纠缠不休。她很不情愿地走到了一旁。
在波洛跟她说话的当儿,我见她脸上突然现出惊异的表情。同时我却浑身不自在。
幸亏老练豁达的查林杰把我救出了尴尬的处境。他过来请我抽烟并闲聊了几句。我们互相看看,彼此都觉得满意。我感到查林杰和与他同桌吃饭的那个男人不大合得来,还是跟我更为融洽一些。现在我有机会来端详一下与查林杰同桌的那个男子了。他是个高个子、黄头发、大鼻子、白皮肤的青年,可以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他老是卖弄着懒散倦怠的傲慢风度。我尤其不喜欢他那种对什么都装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然后我的视线又移到旁边的那位女士身上。她面对着我坐在一张大椅子里,刚刚扔下她的帽子。她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女郎。她的外貌其实不用形容,你只要想象一下圣母马利亚的无精打采的塑像就行了。一头淡得几乎发白的黄头发从中间分开,垂下来遮出两只耳朵,在颈部漫不经心地挽了个结。苍白憔悴的双颊配上一双瞳仁很大的浅灰色的眼睛,倒也自有一种妩媚。她脸上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淡漠的神情,像是冰从眼睛一直结到了心底。
她凝视着我,突然开口了:
“坐下——坐到你的朋友跟尼克把话讲完。”
她的语气忧郁做作,但她的音调缠绵悱恻,倒是怪吸引人的。这位女士几乎可以算是我所遇见过的最委顿的人了——不是指体力而是指心灵。她好像觉得世上一切都是空虚的,既无意义,也无价值。
“今天中午,当我的朋友扭伤了脚的时候,她帮了很大的忙。”我坐下时这么说。
“尼克告诉过我,”她眼神恍惚地看着我,“他的脚好些了没有?”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解释说:“只不过蹩了一下而已。”
“哦,这样说来尼克这次说的倒是真话。你知道吗,她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说谎专家。真叫人奇怪——无中生有也是招待朋友的一种办法。”
我无话可说了。她像是觉得我的窘态很好玩,就接着说:
“尼克是我的老朋友。我总感到诚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你说呢?像苏格兰人似地省吃俭用、循规蹈矩多不容易呀。可尼克多会撒谎,吉姆,你说是吗?什么关于汽车刹车失灵的耸人听闻的故事……吉姆说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回事。”
那淡黄头发的年轻人用一种温柔而响亮的声音说:
“我是懂得汽车结构的。”
他侧过头去。外面,在其它许多汽车当中停着一辆车身颀长的红色轿车,它比其它随便哪辆车身都长,颜色也红得别具一格,的确是一辆呱呱叫的小轿车。
“那是你的车吗?”我信口问道。
他点点头:“是的。”
我酸溜溜地加上一句:“是啊,像这样一辆轿车除了你还会是谁的呢?”
这时波洛走了过来。我刚站起来他就拉着我的膀子对大家很快地鞠了一躬,把我拖走了。
“约好了,我的朋友。我们将在六点半钟到悬崖山庄去拜访那位小姐。到那时她会回去的。嗯,是的,她肯定会回去的——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的。”
他神色忧虑,说话的口气也显得十分不安。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要求她安排一次会晤,越快越好。当然她不太乐意。她肯定在想——我看得出她在这样想:‘他是什么人?这男的到底是谁?一个肖像画家?一个暴发户?还是个电影导演?’她想要拒绝我——但又不好意思出口,因为突如其来地提出的要求叫她难以应付。她答应在六点半回到悬崖山庄去。一切顺利!”
剩下要做的只是等待。波洛真是没有片刻安宁。整个下午他自言自语地在我们的起居间里踱来踱去,周而复始地把屋里各种小摆设移来移去,弄出种种新花样。我想跟他谈话时,他就向我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好容易捱到六点,我们便离开了旅馆。
“简直不可思议,”当我们走下旅馆的台阶时我这么说,“竟企图在旅馆的花园里开枪杀人!只有疯子才会干出这种事来。”
“我倒颇不以为然,”波洛说,“这个花园相当荒芜,游客们又全都像一群羊似的喜欢坐在大阳台上眺望海湾,因此在花园里干这种勾当很安全。嘿,只有我——与众不同的赫尔克里·波洛却坐在冷僻的小阳台上欣赏花园!遗憾的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看见开枪的人。有许多东西挡住了我的视线——树呀、棕榈呀、开满了花的灌木呀什么的。随便什么人在等待小姐经过的时候都可以十分安全地隐藏起来。而且尼克小姐一定会走这条路的,因为从山庄到旅馆的正路要远得多。这位小姐是这样一种人,她老是姗姗来迟,然后不得不抄近路。”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么干对于凶手来说是很危险的,可能被人看见。况且你总不见得有办法使枪杀看起来像一次偶然事故。”
“偶然事故?不,不像偶然事故,但可能会像别的……”
“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我有个想法,但也可能不对,且不去说它。我认为,这次枪杀说明那个罪犯具有一个主要的有利条件。”
“什么条件?”
“你自然是明知故问罗,黑斯廷斯。”
“我是不会使你丧失拿我取乐的机会的。”
“啊,你话里带刺好了!你挖苦我好了!不过我不介意。瞧,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罪犯的动机一定不明显。否则这样莽撞行事就未免太冒险了。人们会说:‘我怀疑是某某人干的。开枪时某某人在什么地方?’由此可见,这个凶手——我应当说是未遂凶手——的动机一定隐藏得很深,因此不容易或者说不可能怀疑到凶手身上。而这,黑斯廷斯,就是我所担心的。是啊,此时此刻我就十分提心吊胆。我安慰自己说:‘他们有四个人,他们都在一起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我说,‘要是还会出事,就真的只能是疯子干的了。’但我还是放心不下。这些‘偶然事故’还没完呢。”
突然他转过身来说:
“还早呢,我们走另外那条路吧。在花园里的小路上我们不会再发现什么的。让我们看一看到悬崖山庄去的正路吧。”
我们沿大路走出旅馆正门,向右转上了一座陡峭小山丘。小山顶上有条小路,路旁的山石上写道:“此路仅通悬崖山庄。”
沿这条小路走了几百码以后,小路突然一弯,眼前就出现了两扇久经失修、破败不堪的大门。门内右边有一所门房小屋,这所小屋同那两扇大门以及荒草满径的小道形成鲜明的对比。它周围的小花园是得到精心照料的,生气勃勃,洋溢着香味。小屋的窗框和窗棂都是新近油漆的,窗上还挂着清洁的浅色窗帘。
花床上有一个身穿诺福克上衣的人正弯腰干活。听见大门的吱嘎声他直起身来回头看看我们。这是个年近花甲的人,至少有六英尺高,他几乎完全秃了顶,但还魁梧有力;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天蓝色眼睛,看上去忠厚慈祥。
“下午好!”当我们从他身旁走过时他这样招呼道。
我照样回答了一声,同波洛一起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可是却感觉那双天蓝色的眼睛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背影。
“我在想。”波洛心事重重地说。可是他没告诉我他在想什么。那句话就这么开了个头,就算是说完了。
我们面前的这所悬崖山庄是一所又大又阴沉的房子,被浓密的树荫包围着。那些树枝几乎伸进屋顶也没人管。波洛把房子从外面打量了一番,就去拉门上的拉铃。要把铃拉响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行。但一旦被你拉响了,它那凄凉的回声便在深宅里徘徊徜徉,经久不息。
出来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我想应当这样来描写她:一位浑身缁衣的端庄妇人,令人尊敬,但却又哀愁满面,毫无生趣。
她说巴克利小姐还没回来。波洛解释说我们跟小姐是有约在先的。为了说明这件事他很费了一番口舌,因为她是那种对一切外国人深具戒心的女人。我确实满可以得意一下,因为我不是外国人,而我的在场帮了波洛不少忙。我们被让进客厅,坐等巴克利小姐归来。
这间客厅里倒没有那种凄凉味儿。它面向大海,阳光充足。房间布置得不伦不类,捉襟见肘的窘态一目了然:最时新的廉价小玩意儿与维多利亚时代古色古香的笨重家具相映成趣。当年华美的缎子窗帘已经发脆,在风里飘动起来虽然依旧仪态万方,但发出的声音却叫人听了不由得要为它们的寿命担些心事。椅子上的坐垫套全是新做的,色彩绚丽夺目,可是坐垫本身却七拼八凑,没有两只是一样的。墙上挂着许多幅家庭成员的肖像画。我觉得有几位祖宗看上去温文尔雅、大有古风。房间里有台留声机,唱片东一张西一张随意乱放。还有一台手提收音机脸朝下躺在沙发上,里头还叽哩咕噜地发出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像个爱发牢骚的老头独自在生闷气。房间里东西不少,就是找不到一本书。一张报纸摊开在沙发上。波洛把它捡了起来,皱皱眉头又扔下了。这是《圣卢周报》。报上有什么东西使得他又把它重新捡起来。正当他看报的时候门开了。尼克·巴克利走了进来。
“拿冷饮来,埃伦。”她回头喊了一声,然后跟我们打了招呼。
“我来了——甩开了那几位,我好奇心很重。你说,我会不会是个人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电影明星?你不以为然吗?”她对波洛说,真的把他当成了电影导演。“但我觉得当个电影里的女主角,做了电影明星,才是老天爷把我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目的。你给我一个机会试试吧。”
“哎呀,小姐……”波洛刚要开始解释,又被她打断了。
“可别是你倒想叫我给你一个机会吧?”她的声音近于恳求了。“别对我说你画了些小玩意儿要我买一幅。不过不会的,一个长着如此威严的胡须,住在全英国价钱最贵而饭菜最劣的美琪旅馆的人,决不会是个画画的。”
那位给我们开门的仪态端庄的妇人,拿着冰和一些酒瓶进来了。尼克熟练地调起了鸡尾酒,边调边絮絮不休。最后大约她察觉到波洛不寻常的沉默,就突然放下鸡尾酒问道:
“喂,怎么啦?”
“我但愿你平安无事,小姐,”他从她手中接过鸡尾酒,“为了你的健康,小姐,为了你还继续健康下去,干杯!”
那姑娘并非傻瓜,她听出了波洛的弦外之音。
“怎么,会出什么事吗?”
“嗯,小姐,你看——”
他把那颗子弹放在掌心里给她看。她蹙起眉头把它拿了起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这是子弹。”
“一点不错,小姐。这就是今天上午从你耳边飞过的黄蜂之一。”
“你是不是说,今天有个白痴在旅馆的花园里向我开枪?”
“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么,我可以起誓。”尼克肯定地说,“我的确生活在神灵的庇佑之下。这是第四次了。”
“是的。”波洛说,“这是第四次。小姐,我想请你谈谈另外三次的情形,可以吗?”
她怔怔地看着波洛。
“小姐,我要弄明白它们究竟是不是偶然事故。”
“当然是的啰。不然,是什么呢?”
“小姐,你得有所提防,我恳求你。你要遭大难了。有人想暗算你呢。”
听了这话尼克乐得大笑了一阵。她像是觉得这个说法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