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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小姑娘捣腾了近两个时辰,那叠月光宝纸,要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及捣药之兔,然后才能在其上书写过往罪愆。小姑娘不仅画画认真,画工了得,去罪时更是一丝不苟,丁保在旁边偷瞧,发现她连某日梦里踢了小兔子一脚都写了进去,看的是乐不可支。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眼前这位小姑娘看着才有些十岁女童该有的童真幼稚。
一切做完,差不多该到了下山赴宴之时,丁保起身,想轻拥一下小姑娘,被她避跳了开去,耳垂微红,绞着手指,小模小样嗫喏道:“先生,男女授受不亲……”
“那换你来。”丁保揉揉鼻子,笑着张开手臂。
小姑娘愣了下,抿着小嘴唇,僵硬着小身子,凑上来轻轻抱了丁保一下。
“我下山了。大锤,好好的。”
丁保说完转身,戚叔牵马送行,一直走到寨门外,丁保才自怀里掏出一物,笑吟吟地递给戚叔。
“这是?”戚叔翻看着手里握着的这个精巧别致,但从未见过的禽鸟木雕,眼泛奇光,禁不住问道。
“这个嘛,叫做止哭鸟。等大锤伤心哭泣的时候再给她,保管有用。若是没哭,你就先自己留着。”丁保牵过马缰,神秘一笑,翻身上马而去。
瞎扯什么止哭鸟,小姐长这么大除了老爷离世什么时候哭过,送给老朽的就直说,读书人真是,偏要这么委婉。
戚叔朝着丁保离去的背影嗤了一声,腆了腆肚子,喜滋滋地将木雕抄入了袖中。
第49章 中秋夜宴()
马不停蹄赶回县城,已是傍晚时分。
城门之上,遥遥亮起一排扎纸灯笼,红彤彤的,极为应景。
不远处的空地上,一群嬉闹的孩童正在玩烧瓦灯。
三处碎瓦片堆成的圆塔,矗得很高,下置稻草木柴熊熊燃烧。丁保牵马经过时,瓦片已经烧得通红,就有孩童拿陈醋泼在上面,滋滋滋滋一股酸馥扑面而来,还有人拿食油泼之,火上加油,霎时四野通红,照耀如昼,大人孩童乐成一片。
进了城,街面上人更多,处处欢声笑语。
沿街的店铺纷纷悬上了刨花灯、稻草灯、鱼鳞灯、谷壳灯等各色灯笼,虽然受制各种条件,都比较原始粗陋,跟丁保前世所见的那些电灯照亮的大型现代灯彩完全没法相比,但自有一种直指人心的纯朴之美。
尤其是孩童手中提携的,由果蔬掏空制作而成的南瓜灯、桔子灯,简单朴素、童趣盎然。
走着,看着,想着,丁保心情莫名就很不错,一种说不出的暖意映上心间。
牵马走到县衙前时,大门前的演武场上,已经停置了不少马车。
华阳县属于偏远小县,位列下县,县衙很小,就连县衙门口的石狮子和拴马桩,同样比起其它上县中县要小上一号。也幸亏门前有片演武场,若不然单是这些马匹车辆,那个寒碜的栓马桩就不够瞧的。
丁保将马匹交给迎客之人,刚掸了掸尘土,尤刚忽然斜地里杀出,呈上一块热腾腾的湿帕,露着大黄牙讨好道:“县尉大人,知道您喜洁,卑职专为您备的。大人只管放心用,从我婆娘的嫁妆柜里偷的,十成十的新。”
丁保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来简单抹了把脸,拍拍他的肩膀,迈步而入。
刚穿过照壁和仪门,一股热闹气氛扑面而来,就见敞亮的内间庭院里,依次摆放着六张大圆桌。
宴桌正中,各置着一个特大的团圆饼,四周摆放着鲜花糕点、大石榴以及其他瓜果时鲜,另有鸡冠花、毛豆枝、芋头、花生、萝卜、鲜藕等祥瑞之物点缀,呈众星捧月状。丁保认真瞧了眼,上面甚至还有蒲包蒸熟的大螃蟹。
你妹的,果然千古官场一回事,前几天还在哭穷,这库里刚有点银子就作成这样!
“哎呀,探花老弟,你可来了,大家就等着你落座开席呢。”
白百户眼尖,远远看见丁保,一边朝这边疾走过来,一边敞着嗓子便吆喝起来。过来之后,不由分说夹起丁保的胳膊,径直便朝内堂走去,丁保这时才看到,原来除了露天的这六桌外,内堂还有一桌,比外面六桌更大更丰盛,应该是主桌。
白百户这一喊一动,把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之前在座诸位都还在暗自纳闷,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为何还不开宴,莫非是在等主桌上未到的那位?可是,大家瞧过来瞧过去,琢磨了好几遍,也没发现没到的那几位中,还有谁有资格坐在主桌之上。
因为丁保一再要求保密,他自己也从未公开露面,所以这些人可不知道最近大家发的这些横财实则全仰仗这位财神爷,这会儿乍一见竟是这位傻不拉几昏头昏脑的书呆子,哗啦一下,顿时如沸水浇进了耗子窝,大家伙心里都有些兜不住了。
主桌一共只排八席。
县衙正官这边,除了七品正印罗知县外,还有镇卫所白百户、马县丞、李主薄三位,本来还有一位农县尉,可惜已故,便只剩下这四位列席。
还有本县县学谷教谕,虽然权力不大,无品无秩的,但因德高望重,乃华阳县开埠第一位举人,理所当然地也列席其中。
此外还有两位,一位是苏戈苏捕头,虽然只是佐吏,品秩远远不够,但关于这位热诚正直的神勇捕头大家也没什么可说的,除了所作所为着实让人敬佩钦服外,捕神亲传弟子,加之又姓苏,这两条已经足够大家面对她谨言慎行的了。
至于她身边坐着的那位干瘦老农,单凭腰间那块沉甸甸的刑部腰牌,便是坐在众人头上,大家也不敢有意见。
以上这七人列席主桌,大家都没意见,可他丁保凭什么?!
论品秩,没见一干首领官、杂职官、三班班头、六房长吏都在院子里待着吗,你一个屁都不是的穷酸小民凭什么?
若说是举人出身,啊呸,多稀罕,整个华阳县又不是只有这一个举人,在座的都有三四位,县学黄训导都还在下面坐着呢。
若说前几日城外救了一众孩童的命,人又不是傻子,也不是没人瞧见,浴血奋战的白百户和苏捕头才是头功,这呆子就是一厚颜无耻拣功劳的。
更不要说,论阶级人等,在座诸位富豪乡绅中,得过黄金八大姓刺黥的,就有三人,乃是标标准准如假包换的三等人,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四等公民窜到头上蹦哒。
就这种货色,凭什么力压在座诸位,得上主桌落座?这还有没有天理?这还有没有规矩?
所以,丁保发觉白百户是要引他上主桌落座,刚想哈哈客气几句,下面反对声已是此起彼伏:
“知县大人,百户大人,在座诸位,此举怕是不妥,此人能来赴宴已是开恩,何德何能竟可列席主桌。孙老员外辞官前曾在工部任职,返乡后施恩邻里、泽被乡民,更是拥有白家刺黥这等尊贵身份,本人一力举荐孙老员外取而代之,列席主桌。”面色铁青的黄训导,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哎呀呀,训导大人抬爱了,抬爱了。不过各位大人,诸位乡邻父老,俗话说得好,无规矩不成方圆,老朽也觉得此举不妥。我瞧张巡检就不错,年纪轻轻,就是从九品的官身,却甘愿来我县担任微不足道的吏职,虽说是巡检、驿丞、县仓大使一肩挑,但也确实有些太过委屈了……”
“老员外言重了,本人自愿下来磨砺,但求诸位康乐,百姓平安,委屈不委屈的,倒是其次。”
张巡检起身,边光堂堂地说着,边拿那对桃花眼扫了一眼面沉似水的苏戈,以为佳人也正不满意丁保落坐主桌,赶紧讨好道:“不过本人若不够格,那位小丁探花就更加不够,不仅不够,还足足差了十万八千里。故,本人举荐黄训导。”
第50章 葡萄石榴中秋月()
黄训导举荐孙员外,孙员外举荐张巡检,张巡检再回过头来举荐黄训导。
口中冠冕堂皇、义正辞严,面上也俱是一脸端肃公允,嘴上大公无私举荐的是别人,最后落到头上的实惠却都是自己。这样一来,里子也有了,面子也有了。
三人仓促之下,配合之默契娴熟,看得丁保是啧啧称奇,这都是人才啊。
张巡检青年得志,相貌堂堂,加之尚未娶妻,在座诸人想与之攀亲的不在少数,他这番讽刺挖苦丁保之言方落,院内众人便纷纷鼓噪起哄,大声相和,很有些一呼百应,赢粮景从的架势。
他自己也相当得意,一对桃花眼不停地朝苏戈那边瞄着,邀功之意极其明显。
白百户淡淡瞥了他一眼,圆乎乎的脸上煞气一闪而过,心中默默将这货判为死刑,不过却出奇地没说什么,只是固执而又热情地拉着丁保在自己身旁的空位上落座。
“出去。”
一声清脆冷冽的女声突然传出,声音不大,但却如三伏天突降甘霖,凉沁沁的,瞬加压过了在场所有哄闹,院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齐齐望向发声处。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座唯一的女宾,面若严霜的苏戈。
苏戈今日没有着公服,一袭垂绦紫裙,外罩月白褥甲。同样是略显中性的七宝仕女冠,戴在她头上,却是英秀与清媚兼备,粉黛濯濯,雪靥清清,不染分毫假饰,端是清丽如仙,不能直视。
“听到了没?小子,苏捕头让你出去,识趣的就赶紧给我滚,省得本巡检亲自动手。到时候皮肉受苦自己难堪不说,还白白影响了苏……在座诸位的赏月雅兴。”
张巡检早就不爽了,眼见自己等人争得唾沫横飞,而丁保那厮自入了内堂,不管不顾,眼神儿就没离开过苏戈,真是够恬不知耻皮糙肉厚的,心中郁闷至极。一见佳人出言,立马如闻天音,猛地移出坐席,踏前一步,朝丁保大声喝斥道。
丁保正在耐心比较苏戈和狐狸姐姐谁的睫毛更长,闻言回过神来,却也不答话,懒洋洋地把脊梁往座椅上一靠,自桌上捻了一颗紫莹莹的葡萄塞入口中,边吧砸着,边笑眯眯地看着张巡检。
“哎我说小子,听不懂人话吗,叫你滚呢……”
张巡检勃然大怒,嘴里嚷嚷着,捋起袖子就要上,突然间身子一僵,却是苏戈清泉般的眸子突然朝他望了过来。
苏戈的睫毛,不像黑袍女子那样长长垂垂荡漾如波,也不像弓沁黑厚卷翘像把圆扇,她的睫毛黑且长,但较疏薄,简洁齐整地朝外直立着,一如她的性子。再配上那对清冽纯挚的眸子,有种不能直视的逼人亮彩。
张巡检自第一眼在华阳见到苏戈便心生爱慕,但印象中这还是苏戈第一次拿正眼看他,视线稍一交错,立马如被火烧灼一般,急急挪开,浑身震颤,呼吸发窒,心脏噗通噗通狂跳不已。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是让你出去。”苏戈垂手,攥住身旁的腰刀,一字一字,冷若寒霜道。
“呵呵,苏捕头,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好啊,你终于肯开口让我出去了……”张巡检犹自沉浸在苏戈清泉般的眼眸里,傻乎乎笑着,突然发觉周边人眼神儿不对,瞬间回过神来,脸色骤然青白,身躯震颤摇晃,结结巴巴,难以置信道:“让我出去?苏捕头,这!这!不是……他……怎么会是让我出去?”
啪。腰刀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茶杯盏儿簌簌作响,满院子的人都被吓得一哆嗦。
苏戈英眉倒竖,清声叱道:“少废话。滚。”
她是真的非常生气,中秋团圆之夜,她作为镇南大将军王七个孩子中最受宠哥哥们宠爱的幺妹,家中唯一的掌上明珠,没有赶回霜桥参加家宴,而是留在华阳。虽说也有今岁父亲、大哥、二哥、六哥都不在家的缘故,但实则丁保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对于情思懵懂的女孩儿来说,难得可以坐一起聊聊天赏赏月,你们这些跳梁小丑胡乱反对就算了,你这从哪里跳出的家伙,居然敢出言不逊,竟说丁大哥跟你差十万八千里,信不信本姑娘现在就把你剁成十万八千份,分别丢入十万八千个茅房?!
张巡检抵不住苏戈的冲天煞气,犹如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噗通一声直直跌坐了下来,脑子里晕腾腾的,胸闷得不行,不晓得自己小心翼翼用尽心思地巴结着,怎么就冒犯到对方了。
旁的人也摸不清楚状况,纷纷拿眼在苏戈、丁保、张巡检三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好了,戈戈,大过节的,何必。喏,这葡萄不错,尝尝。”
丁保见苏戈绷着俏脸,还要继续驱赶张巡检,笑着劝了声,很随意地一扬手,就把手中吃剩下的几颗葡萄递了过去。
他这极亲昵放肆的一言一举,骇得满堂皆惊,众人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纷纷采取措施,担心苏捕头拍腰刀的捂耳朵,害怕她直接抽刀见血的干脆遮眼睛。主桌上的几位也是有些瞠目呆滞,就连苏戈身旁那位一向波澜不惊的干瘦老农,面皮也是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一身功力齐聚,随时防止苏戈暴怒砍人。
“嗯。谢谢丁大哥。”
就像是冰川解冻,霜雪消融,苏戈瞬间从肃杀之态柔软了下来,略略垂首,很自然地将耳边垂下的几缕发丝朝耳后捋了捋,落落大方地接过丁保递来的葡萄,即刻取了一颗塞入檀口,凉甜微酸的口感,让女孩儿英秀的琼鼻可爱地挤了挤,清泉般的眼睛漾起了浓浓笑意,“很甜呢。”
虽无寻常女子的委婉娇羞,却自有种怦然心动妙不可言的女儿美态。
继而,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手中葡萄,沾着酸甜汁液的柔嫩指尖,极自然地在口中嘬了嘬,双手托起面前的小瓷碟,笑吟吟地给丁保递了过去:“这个时节,我们霜桥的大石榴很有名的,鲜美多汁,酸甜可口,方才见你未到,闲来无事就先剥了些,丁大哥,你尝尝。”
第51章 双喜()
苏戈落落大方,笑语盈盈,而丁保竟也是毫不客气,接过她素手亲剥的鲜嫩红籽,吃得满嘴汁水。
二人这一番旁若无人的热络亲昵,让在座诸人都有些心思复杂、不知所措。
主桌上,马县丞、李主薄二位都是阅历丰富的老官油子,加上略知苏戈底细,见此先是悚然一惊,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举头望明月,一个低首思婆娘,全装作未看到。
而县学谷教谕乃是迂腐学究,本就极不喜欢丁保,若不是罗知县亲自举荐,他断然不会让丁保在县学教书,对于苏戈一介女流列席主桌也是很有意见,所以目睹二人之状,气得是白胡乱颤,浑身发抖。
白化威叮叮当当转着手中银质酒盏,眼神熠熠地盯着丁保,就像看到了某件新奇宝贝。
罗知县扶须的手猛地一颤,生生拔出一缕山羊小胡来。
坐在苏戈身旁的那位干瘦老农,也不好受,那双天下闻名屑小丧胆号称六扇门最稳定的茧手,一个哆嗦,剥好的花生粒跌落桌面,弹了几下,又滚下桌去。
正是因为最熟悉,所以他最清楚,自己身旁这位在苏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苏七姑娘,最烦人唤她“戈戈”,早年因为这事,把一位姨家表哥揍得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更别说亲手替人剥石榴,这在大将军王府,一向都只有那六个哥哥剥给她吃的份!
院内六桌上,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张巡检,这厮那张相貌堂堂的脸,就像是被迎面砸了一铁锤,红中带白,白里透青,扭曲狰狞,形如魔鬼,搁在桌下的十指,指节绞拧得嘎嘣嘎嘣响。
在座其他人则都在揣测,难道之前猜错了,这位苏捕头就仅是捕神的弟子,跟镇南大将军府没有沾亲带故?要不然,这姓丁的书呆子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如此不敬?
而自始至终,他们都压根儿不曾把苏戈往那位传说中南国三府身份最尊的女子——苏家小姐身上去想,连一丁点这方面的念头都未兴起过,因为太过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丁保倒是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他清楚这只是苏戈的性格使然,想说便说,想做便做,简单直接地表达情绪和好感,实则并无什么深意。
“咳,咳,诸位同僚,诸位长者……”
罗知县作为苏家刺黥之人,自然不能放任大家盯着自家七小姐胡猜乱想,立马起身,开场一番花团锦簇的中秋贺词,接着恭祝皇都天封的那位荒唐小皇帝洪福齐天,又祝镇南大将军王万寿无疆,随后,简略缅怀了过去一年全县各项工作开展情况以及取得的成就,深情追忆其间诸般不易和艰辛……
所有仪程走完,罗知县朝丁保神秘一笑,施施然自怀里取出两封信笺,扶须道:“诸位稍安勿躁,开宴之前,本县尚有两件喜事需要宣布。这头一件事嘛,是关于一项任命。马县丞,就麻烦你给在座诸位宣读一下了。”
说着,将其中一封信笺递给了还有些愣神儿的马县丞。
马县丞熟练地拆开信笺,先朝落款看去,一见竟是知州大人亲笔所书,心里就是一紧,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