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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枪-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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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远远能望见一株还算粗壮的小树时,熊阔海停下来,从水沟边拔了一根比他的身材短些的蒲棒插在地上,又掏出皮尺量了量蒲棒的高矮,然后背身往小树相反的方向走,走一段便停下来,伸出大拇指比着,隔着蒲棒向小树望一望。终于他停了下来,在他停下来的地方做了个标记,便让老满帮他拉着皮尺丈量从标记到蒲棒的距离,最后,他又让老满量了量从他的脚下到他的眼睛之间的长度,便掏出个小本本记算起来。  
  安德森也弯下腰到蒲棒后边东张西望,故意改用汉语打趣熊阔海,好让老满也能听懂他们的对话。他说,你这是看风水找坟地,还是招魂跳大神哪?熊阔海说找着坟地我先埋你。老满插话说,你们谁也别埋谁,要埋也得先把俺送回家,再给俺带上几斤肉包子。  
  其实,熊阔海这是在用《数书九章》中的“望敌远近法”计算距离,他知道安德森和老满都不会懂这些东西,也就懒得跟他们解释。前两天他选中巴尔扎克公寓的时候,就曾先到与公寓相连的平顶楼房上测量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从“射击点”到日侨俱乐部的小楼门前,射击距离为685米,远近误差不超过5米。在这个距离之内,不论是捷克轻机枪还是老满带来的“歪把子”,对人体的杀伤力是不成问题的,成问题的是精确度。他清楚地知道,对于普通的轻机枪来讲,在这个距离进行精确射击,实在是有些远了。  
  熊阔海用一条长方形的木板垫高瞄准镜,然后拿两条狗颈圈将瞄准镜和木块固定在枪机上方,而机枪则架在了一条土埂上。透过瞄准镜,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老满正抱着两只大南瓜朝小树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满面的愤怒。方才,安德森用手枪顶在老满的脑袋上,硬逼着他去安放靶子,而老满临行时则不住地向熊阔海哀求,说咱们是一伙的,你可不能在背后打俺的黑枪。  
  小施德士的瞄准镜确实高级,但越是高级的东西就越是难使。熊阔海让瞄准镜小心地跟踪着老满的脑袋,由近及远,一边调节一边熟习它的操作方法。安德森坐在他身边,齿间咬着一根草梗,将帽沿拉下来遮挡早晨斜射的阳光,很悠闲的样子,口中却还忘不了撩拨熊阔海:怎么样,想打个赌吗?熊阔海问:赌什么?在瞄准镜中,老满那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充满了镜头,逆光之下,黑乎乎的挺吓人。  
  安德森说我赌你第一枪和第三枪里肯定会有一枪打不中。熊阔海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安德森又说,我还赌你打中的第一枪,必定是打在那个乡巴佬的鼻子上,杀人灭口可是你们的惯技呀!  
  听到这话,熊阔海的心中不由得一阵焦躁。他知道安德森这是在故意激怒他,好让他无法平静地瞄准,但是,安德森找出来的这个理由太可恨了,那是他内心深处最痛苦,也最伤心的症结。只听安德森又说: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再不敢冲着人瞄准了,不想你居然要自己动手,佩服呀佩服!  
  熊阔海确实从来也没有将枪口对准过任何人,特别是人的脸,因为那会让他肝肠寸断。但是他知道,安德森此时故意揭开他的这个伤疤,必定是因为没想到他会亲自动手实施刺杀行动,所以才担心他在用枪瞄准小泉敬二的脸时无法扣动扳机。  
  也就这个时候,瞄准镜中的老满突然回过头来,逆光中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变成了一块黑洞般的阴影,像死人一般难看,而瞄准镜的十字线恰好就在这块阴影的中间。熊阔海只感觉胸中一阵作恶,便猛地丢下机枪,翻身跑开几步,伏在地上干呕不止。安德森也跟了过来,口中仍然不依不饶道:怎么了?有喜了?还是被我说中,你当真不敢开枪?  
  熊阔海发觉,安德森说中了他一直在对组织上,或者说是对所有人都隐瞒的那个关键问题——他是否有能力向小泉敬二开枪?于是,他不由得恼羞变成了怒,将安德森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初冬干燥的土地上翻滚、厮打起来。熊阔海抓住安德森的两只大耳朵,将他的脑袋往土地上撞,而安德森则揪住熊阔海的头发,用脚踢他的屁股。等到打累了,他们便像两只打闹过后的小狗一样躺在地上喘粗气,这时,安德森才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用英语郑重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母亲的事,请你原谅我。  
  再回到机枪边,熊阔海强迫自己不要受丧母之痛的干扰,要稳住心神,但是,此刻在瞄准镜中出现的,已再不是老满的满头乱发,而是他母亲脸上被“达姆弹”打出一个大洞的可怕情形。那是在民国七年,也是初冬,熊阔海只有八岁,母亲带着他到河南安阳去看望驻军在那里的父亲,不想,当天夜里发生了兵变。许多年之后熊阔海才知道,这是因为直系的吴佩孚通电反对皖系的段琪瑞“武力统一中国”的政策,皖系军人才在他父亲的军队中策动了这次兵变。那天夜里,他父亲带着卫队出去弹压,却被一股乱兵乘机冲进他和母亲的住所,母亲护住他往后院逃,被一颗子弹击中,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等到他推开母亲的身体爬起来时,乱兵已经离去,这时他才发现,母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五官,只留下了一个黑黑的大洞。而此后多年,让熊阔海不得不从黄埔军校中途退学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每次面对画着人脸的胸靶时,枪口前出现的总是他母亲中弹后的那张黑洞洞的脸。  
  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这是一时糊涂,不会妨碍你刺杀小泉敬二吧?安德森在熊阔海身边蹲下来,口中仍在不住地道歉。熊阔海用力摇了摇头说,往后再不许提这件事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好过多地责备安德森,因为,当年他父亲带着他从安阳回到天津家中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多亏有安德森这个玩伴,每日里过来与他纠缠、打闹,这才让他慢慢地恢复过来,至少在进入军校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恢复了。然而,安德森的胡闹让他终于明白,在他这一生当中,无论他将要射击的是什么人,他都无法面对瞄准镜中的那张脸,哪怕那个人是日本侵略者小泉敬二。  
  安德森这时又给他胡出主意:实在不行,你可以让你的同伙替你开枪嘛!  
  住口。熊阔海清楚地知道,他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老于,因为这关系到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也关系到他在上级领导面前的声誉——他的所有领导和革命同志都知道他是黄埔军校出身的军事家,是一个意志坚定,行动勇敢的斗士,他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更不能因为这个小小的缺陷而让他们失望,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动手射击。  
  杀了小泉敬二,我的病也就该痊愈了。他直截了当地对安德森讲出了实话。  
  远处,老满已经将南瓜吊在树杈上。瞄准镜中的那张黑洞洞的脸消失了,现出来的是南瓜金黄色的外皮和浅绿色的花纹。安德森站起身来给老满打手势让他离开,熊阔海往枪膛中压入了一颗铅头子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胸中的干呕,对安德森道:你还想打赌吗?  
  打呀!安德森来了精神。如果我一枪命中,你得帮我办件事,熊阔海讲得一字一句。你小子想歪了,不打赌我也帮你办事,从小到大,我帮你打过多少人?安德森一时间显得义气冲天。这件事可比打人、杀人难办得多,熊阔海在努力纠正安德森的玩笑口吻。好吧好吧,只要你一枪命中,我就帮你做一件事,但是,不包括让我替你刺杀小泉敬二。安德森毕竟不傻,他先堵住了可能的言语漏洞,以免再像儿时那样上当。  
  熊阔海将枪托紧抵肩窝,眼睛离开瞄准镜一寸的距离,避免枪的后坐力带动瞄准镜撞碎他的眼镜,他用食指在扳机上一点点地施加压力,同时用心去感觉扳机另一头的卡铁轻轻抬起,再抬起……他只感觉枪身猛地一跳,同时听到举着望远镜在一边观察的安德森骂了一句脏话,便知道他打中了。  
  说吧,让我帮你干什么?安德森放下望远镜,并没有赌输了的懊丧,反倒是一脸的释然。熊阔海又往枪膛中压入一颗“达姆弹”,将支架再次固定好,重新调整瞄准镜。这一枪之后,那只南瓜便碎裂得没了踪影,只留下短短的一小截瓜蒂吊在树上。  
  两次射击证实了熊阔海的担忧,他发现这支枪射击时跳动得太厉害。他又压入两颗铅头子弹和一颗“达姆弹”,瞄准树上的另一只南瓜,三弹连发后,机枪跳得连前支架都移动了。这时安德森说,那个乡巴佬打手势说,你只打掉了南瓜的一小截,还是让我来试试吧。  
  熊阔海当然不能让他试枪,甚至都不能让他从瞄准镜中看上一眼。以安德森丰富的射击经验,他一看便能发现瞄准镜的“视场”太狭窄,几乎不可能从这么远的距离内射击移动目标,而小泉敬二也绝不会在日侨俱乐部门前像拍照一样摆好姿势等着他来射杀。  
  他从衣袋中取出老于装红漆的小玻璃瓶,在瞄准镜与木块和木块与枪机接触的四角上做出标记,又在瞄准镜的四个旋钮上做好标记,这样以来,等他回到巴尔扎克公寓后便可以把调节范围缩到最小。但是他知道,除非他能将小泉敬二一击毙命,否则,在这样的射击精度之下是不可能刺杀成功的,他必须得解决机枪射击时的跳动问题。  
  远远的,他望见老满正在往回走,便对安德森说,打赌我赢了。安德森说要是让我开枪我也会赢,这么好的瞄准镜可是我给你借来的。熊阔海说你欠我一个赌注。安德森说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把小泉敬二干掉,我会还你这个人情的。于是,熊阔海把手伸出来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安德森说你得先把活儿干完。熊阔海说在我干活的同时,你帮我做这件事。安德森问什么事这么要紧?熊阔海说我在楼上开枪向小泉敬二射击的同时,你必须得把我的太太和女儿送上津浦路的火车。安德森问她们到哪去?熊阔海说你只管给她们买到浦口的车票就是了,车费由你出。  
  安德森仰面打了一阵哈哈,说你小子任何时候都不肯吃亏,好吧!熊阔海问:如果遇到杨小菊的人拦阻,你打算怎么办?安德森笑得更厉害了:那我就先抓了他的手下,再抓他本人,让他们在我的班房里喝上半个月的泔水,到时候他自然会客客气气地求我把你的太太和小姐送走,甚至为此还会送给我一大笔贿赂。  
  他们二人握手成交,于是,熊阔海知道自己心中那些让他烦乱,让他关心,让他担忧的事情中间,至少有一件已经安全了。但这件已经安全的事情又在他心底引起了另外一种内疚的感觉——像这种“托妻寄子”的大事,他为什么不去找党组织,而是拜托给了一个殖民地腐败的警察呢?显然,他不想让上级领导发现事情的真相,发现他此前一直在说谎。  
    
  10  
  熊阔海试枪后回到公寓已是中午,裴小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睡觉,而是正要出门。她告诉他,电话中的那个人确实名叫小泉敬二,但从昨天傍晚的最后一个电话之后,那两个电话便一直没有人接听,看起来,小泉敬二已经失踪了。  
  方才在巴尔扎克公寓,熊阔海刚刚向老于明确表示,他一定会亲自动手杀死那个日本侵略者,请组织上放心。老于为此激动得流下泪来,说我一直在担心你的革命斗志,怕你不够坚强,不够勇敢,但我又怕自己看错了,就一直隐瞒着这个想法,没有向上级汇报,现在好了,听你这么说,我才知道我一直在误解你,对不起。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小泉敬二失踪了。这对任何人都不是好消息,因为,他担心老于会认为他早便知道小泉敬二已经失踪,甚至知道这个家伙此时已经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所以才故意向组织表决心,以示勇敢,其实却是在欺骗组织。  
  他与老于虽说已经相识将近一年,但共事极少,彼此并不了解,所以他认为,如果老于有这样的想法非常正常,而这件事如果汇报到上级领导那里,让领导产生同样的看法也很正常。到了那个时候,他以往在组织面前小心维护的自尊自爱都已毫无用处,作为一个革命者,胆怯与欺骗是最大的缺陷,他从此便再也无法洗清自己的名声了。  
  所以,他不得不再次求助于裴小姐:你现在能回去继续监听小泉敬二的电话吗?裴小姐说,我一直都守在总机旁,因为给巴尔扎克公寓和这边打电话都找不到你,就想回来给你留个字条,这才碰到你。于是他说,让你费心了,请一定帮我找到小泉敬二。裴小姐说,我会二十四小时不下机。  
  裴小姐穿上外衣,走到门口,但并没有立刻出门,而是又回到他近前,低声问:如果真的杀了那个日本人,你是不是必须得逃走?他说也许会的。裴小姐紧闭双眼,咬住嘴唇,过了半晌方道:在你逃走的时候,请你记住一件事。他问是什么事?  
  裴小姐突然睁大眼睛,目光中满是勇敢。她说:请你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走,否则我必定活不下去……  
  裴小姐回电话局去了,阁楼中只剩下熊阔海独自发呆。他深知自己理应温柔地,怜惜地,委宛地将他已有妻女的情况告诉裴小姐,并且还应该善解人意地劝导她去寻找属于她一个人的美满姻缘——简单地说,就是让她去爱别人。  
  在这件事情上,不论作为仁人君子,还是作为革命者,他都应该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只有这样做才能向裴小姐证明,他本人,他的组织,他的理想以及他所从事的事业,都是襟怀坦荡,遵从道德的,对待生活都是严肃认真,有责任感的。  
  然而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既然裴小姐独特的性情能够因为这桩想象中的恋爱而开朗,也必定会因为这桩没来由的失恋而重新自闭。他深知裴小姐的心理有多么的脆弱,也深知她的身体状况有多么的糟糕,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告诉裴小姐他并不爱她,哪怕是委宛地暗示他不能爱她,那么,也就等于是在裴小姐满怀爱意的心中刺入了一根钢针,而这种失恋的痛苦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绝不会仅仅是痛断肝肠这么简单,他担心她会疯掉,是的,她必定会疯掉。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他刚刚与裴小姐相识的时候,她就已经病得不轻了。  
  同时,他还清楚地意识到,除去这桩没来由的恋情之外,由于小泉敬二的突然失踪,领导上交给他的任务也已经陷入了尴尬的局面。虽然裴小姐答应二十四小时监听小泉敬二的电话,但是,他又怎么能够肯定小泉敬二必定会再次回到他的住所,甚至再次回到天津呢?如果小泉敬二当真已经坐上火车南下,如果《支研物价周报》上的消息当真是小泉敬二用来迷惑他的烟幕,他又该怎么办?他将何以自处?他对上级领导该如何解释?  
  天哪!这一切都是怎样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熊阔海感觉自己仿佛撞入了迷魂阵中。  
  面对如此困境,他最先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向组织坦白一切。是的,他不单要坦白自己在这次行动中的种种私心,还要将以往的种种错误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样以来,他便可以在同志们的批评教育之下,将自己重新洗刷得干干净净,变成一个真正的内心纯净,襟怀坦荡的革命者。  
  然而,他深知自己不会这样做。虽然向组织坦白可能会让他重新变成一个没有缺陷的革命者,但是,如果因此而让妻女和裴小姐受到深刻的伤害,他就又会变成一个不道德的人。他实在无法将病妻和年幼的女儿送到根据地去,即使是到延安去也不成,因为,他的妻子也许根本就走不到延安便会病死在路上,而他的女儿也会变成无助的孤儿。再有就是裴小姐的事,这是组织上难以理解也无法原谅的。他并不惧怕组织上因为此事对他的惩处,他担心的是裴小姐再次落入因孤独而接近于疯狂的精神状态。  
  除了向组织坦白,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就是立刻打电话给老于,报告小泉敬二已经南下的消息,就此放弃刺杀行动。等到日后组织上开会分析行动失败的原因,追查相关同志的责任时,他可以为自己找出许多理由“自辩”,甚至可以冒险指出这个行动命令本身的多重不合理性,以此来转移领导的注意力,使他们不会怀疑到事情的真相。毕竟所有关于小泉敬二的情报全都是他一个人向组织上提供的,同志们根本就找不到可以怀疑他的旁证。  
  其实他心中清楚得很,自从接受了这项任务之后,他除去推脱、逃避,更多的是表现为拖延和畏缩,这与他对组织上撒谎,推卸责任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然而,不情愿的行动与主动逃避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他就此放弃了这次行动,虽然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革命者的理想,但他必须得放弃革命者的道德,成为一个“不道德的革命者”,或者像他曾经批判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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