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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枪-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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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替他们安排午饭,便数出200元钱交给太太,告诉她明天,最迟后天安德森就会安排她们坐火车去上海,但他公务在身,不能亲自送她们了。他太太紧紧抓着他的手,问他工作还顺利么?他说一切都很好,只是太忙,抽不出时间来看望她们。女儿却突然问:您真要杀死那个日本人吗?房东说您可能干不成。  
  女儿的话让他吓了一跳,再去看太太,他太太说女儿自己也会读报,什么事都瞒不了她。他只好说,我的同事们都是好样的,他们会帮我,你们不用担心。女儿又问:日本人会不会在火车站把我们拦住,不让我们上火车……  
  女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明天无论他是否刺杀成功,日本人是一定要报复的,自然会向他的妻女下手,而她们母女现在是三方人马共同看守的囚徒,任何人也无法从这么严密的看守下将她们转移出去。  
  虽然他对安德森的承诺和办事能力抱有很大期望,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有多难。一旦他杀死小泉敬二,不论什么人再帮助或扣押她们母女,都将意味着要与包围租界的十几万日军对抗,所以,到了那个危急时刻,安德森很可能会违背对他的承诺,将她们母女丢下来自生自灭。  
  他太太让女儿到房东那里给爸爸讨一杯热水,见女儿走出门去,她忙问:房东说外边街上聚了很多人,都是看押我们母女的,是这样吗?熊阔海只能点头。她又问:这是不是说,我们很可能再也离不开这里?他只好再点头,看起来,他太太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女儿的危险处境。接下来他太太说:我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你一定得把女儿救出去……  
  然而,熊阔海认为自己已经将整件事的方方面面都看清楚了,所以,除去胆怯逃跑,他再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改变事情的进程。其实,即使他真的逃跑,甚至是选择自杀,也仍然改变不了什么,更解救不了他太太和女儿,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让他因为一个人的胆怯而使整个党组织甚至整个汉民族蒙羞。  
  在步行前来的路上,他原本还在操心要不要把这个绝望的处境告诉太太,但他没有把握,担心太太会在激动中当即死去。如今他发现,既然他太太已然清楚地了解了她和女儿的绝境,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拉住太太的手,连说几声对不起,然后硬起心肠离开。  
  于是,他认为自己比日后可能背弃诺言的安德森更加可恶,因为他这是亲手将妻女抛弃在了自生自灭的悲惨境地。  
    
  13  
  安德森开着警车来接他,一路上赔着小心,仿佛他是件娇贵的瓷器。然而,熊阔海却没有心情理会安德森的殷勤,因为他还在为安德森可能会背弃诺言,抛弃他的妻女而生气。  
  见熊阔海回来,比利时二房东一步窜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臂哭叫不止,说无论如何您也得马上搬家呀,原以为您不过是个绑票的,谁曾想是共产党要在我的楼里跟日本人开战……安德森上前护住熊阔海,劈头盖脸地给了二房东几巴掌,然后粗暴地将枪管深插在他的嘴里,推着他往楼里走,直到熊阔海也进了门,这才将他放开。  
  公寓里的那些很像是罪犯的房客此时都走出来看热闹,见到熊阔海,便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有人上前亲热地拍他的肩头,还有人塞给他一根擀面杖粗细的雪茄烟。熊阔海在口中与众人打着招呼,让自己好像是个大名角似地被他们簇拥着,心里却苦得很。看起来,杨小菊的宣传攻势居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已然被众人当成了这出大戏的主角。  
  阁楼里只有老满一个人,门外守着三位党组织派来的同志。老满一见熊阔海进门,便叫起撞天屈来,说他冒险来到天津卫,别的不指望,好吃好喝好待承总该有吧?可从早上到现在,他水米没沾牙,更别说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了。熊阔海让门外的同志去对面小吃铺给老满买两套煎饼果子回来,而他则顾自研究架在桌上的机枪。  
  老于方才见面时告诉他,机枪跳动的毛病他已经给治好了。现在看来,情况还不错。老于做了4个锚爪样的铁钩,又在方桌上打了4个洞,然后让铁钩穿过桌面,把机枪前支架的两只锥形脚固定在桌上,桌面下再用螺栓将铁钩拧死。这样以来,机枪在桌面上就不会移动了,但是,他无法确定射击时方桌会不会跟着一起跳动。他用手掂了掂方桌的分量,觉得还是太轻,但要是找重物压在桌面上,却又没有合适的物件。  
  正在为难之际,老满说,俺有个好主意,要是管用,你得给俺买肉包子。说着话,老满到门外提了一桶水进来,将前任房客留下的那一堆酒瓶子灌满水,再用麻绳将一簇簇的酒瓶子捆扎在桌脚上,此时再移动木桌,便已经不那么容易了。熊阔海夸赞老满聪明能干,老满自夸说他天生手巧。安德森在一边看他们干得起劲,便笑着对熊阔海说,等事成之后,你干脆把这家伙留下来当跟班吧。但熊阔海还在因为安德森可能犯下的“罪行”而生气,便没搭理他。  
  机枪跳动的难题解决了,熊阔海让老满为他小心地移动桌子,他向日侨俱乐部瞄准。透过瞄准镜他看到,射击线路刚好能从斜上方到达日侨俱乐部门前。唯一的问题还是“视场”太狭窄,如果他在小泉敬二走出汽车时便射击,成功的机率并不高,因为他担心小泉敬二与前来迎接的人鞠躬行礼时,汽车会挡住小泉敬二的身体。如果他将弹着点定在小楼的大门口,他又担心有人在小泉敬二身边簇拥,会遮挡射击线路。这样以来,小泉敬二从下车到进门,唯一没有遮挡的便只剩下他走上台阶的那一两秒钟了。日侨俱乐部门前共有三级台阶,高不足一米,如果将弹着点定在这里,他就等于选择了一个移动目标。在这样狭窄的“视场”中射击移动目标,难度可就太大了,更不要说他的机枪还被固定在方桌上,根本就没有大幅度调整射击角度的余地。  
  怎么办?他把枪托紧顶在肩窝里,将枪身轻轻地移动,让眼睛适应从台阶下跟踪到台阶上的射击过程。一辆汽车驶进日侨俱乐部,车上下来一个人,拾级而上,但在他的瞄准镜中,那人只是一闪而过,根本没给他瞄准的机会。他将瞄准镜小心地调整一下,让“视场”变大一些,但目标也就相应地变得很小,瞄准镜中细细的十字线变得几乎和门廊上的柱子一样粗。再调整,稍好一点,再调整,“视场”又太小了……  
  从现在的情况看,想要一发命中根本就不可能,但他又不想连发射击,因为他还是信不过固定在桌子上的机枪当真不会移动。从这么远的距离射击,他这里移动半毫米,子弹飞到那边就得差上5米左右。  
  安德森很关心地问:能行吗?没问题吧?  
  熊阔海将机枪小心地放好,回过头来直视着安德森的眼睛,也怒冲冲问道:你能行吗?你没问题吧?  
  安德森沉吟了一下说,现在不像前几天,要想把你太太和女儿顺利送走,确实有些难。熊阔海也实话实说:这挺破机枪,再加上你们这些破人搅起来的这些个破事,要想让小泉敬二一枪毙命,也很难。  
  安德森问:你说怎么办才好?熊阔海也问:你说呢?这时老满在一边开口了,他说,这么远还想一枪就打死他,俺看你老哥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熊阔海用英文将“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解释给安德森听,然后问:是这样么?安德森说是的,我会尽全力,只要上帝不反对,我就一定能把她们救出来。熊阔海说,那么,我也一定会开枪。  
  不论日后的结果怎么样,他总算是从安德森嘴里又掏出了一个承诺,熊阔海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些,便对嘴里塞满煎饼果子的老满说,明天晚上就能送你回家了。老满含糊不清地说,给俺买肉包子。  
  这时,门外传来担任警卫的同志与人争执的声音,安德森出门去看,不一会儿便领着法租界的总巡捕走了进来。  
  那法国人是个矮胖子,体宽与身高相差无几,险些挤不进阁楼窄小的木门。他进得门来便用本地土语高声问:谁是熊阔海?谁是“第四条好汉”?  
  熊阔海听出来了,此人能知道他的名字和《隋唐演义》里的“熊阔海”同名,而且知道那个“熊阔海”排名天下第四条好汉,说明他必定是本地的“土生子”,自幼跟着天津孩子满街跑,听评书《隋唐演义》和《三侠剑》长大的。于是他抱拳拱手道:请问您是?法国人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刺客?怎么看着倒像是摆卦摊算命的!  
  接下来,法国人便舞动着小胖手,开闸放水般说起来,土语讲得极溜,不像安德森带着外国腔,他说:你们哥俩拿我当嘛啦?涮我玩儿哪?骗我说腾间房子“做买卖”,谁曾想是给我招灾惹祸;工部局的老爷们说了,让我立马过来拿人;怎么着?怕了吧?别怕,还有更厉害的,我这刚要过来拿人,小日本儿出来“挡横”了,派人跟工部局主席说,必须得先让你放枪,然后再拿人,听不见枪响不许我们动你一根毫毛;工部局的老爷们怕日本人再封锁租界,就答应了;我也不知道你跟小日本儿这唱的是哪出戏,可有一节,开枪之后不许跑,你得让我拿住,要不我没法交差;当然了,你既然有胆子干这路活儿,必定不怕死,若是不想在小日本儿那受刑,只要老老实实让我拿住,等我把你交给他们的时候,必定让手下人偷着塞给你一小块刀片,进了小日本儿的大牢,割脖子割腕就随你啦……  
  安德森问法国人:日本人不让你动手,会不会是他们想自己动手?法国人说这可没准,现在楼下这条街上到处都是带枪的混蛋,我也分不清谁是小日本儿,谁是共产党,反正都是来给我惹事的。安德森建议道:明天下午你在这条街上戒严怎么样?法国人说你这是胡出主意,戒严不等于“拉偏手”帮着共产党吗?小日本儿哪能饶得了我?我告诉你们,都是哥们儿兄弟,我谁也不帮,明天你的机枪响起来之前,我带着弟兄们躲得远远的,免得溅一身血,可等你这边完事之后,你也别琢磨着溜号,乖乖地在这儿等着我来拿人。  
  等法国人把话讲明白了,熊阔海才开口道:既然是这样,那就让您费心了。说着话他便往外送客,谁想法国小胖子将手一摊道:哪有这么容易,我让手下人顶着枪子儿替你照应街面,你总得给他们弄双鞋钱吧!安德森一听笑了起来,说他是共产党,穷得连老婆孩子都顾不上,哪会有钱给你?没找你化缘就不错了。说着话,他便连哄带骗地将法国人弄了出去。  
  法国人的出现让熊阔海明白了一件事,一定是杨小菊操纵的报纸把小泉敬二骂狠了,他的上司觉得这件事大大地损伤了日本人的颜面,所以,他们必定会逼着小泉敬二准时出现在日侨俱乐部,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日本人是有胆量的,敢于冒着被杀的危险出现在机关枪的射程之内,这也就是为什么日本人不许法国巡捕提前抓他的原因。但是,他无法相信小泉敬二当真会自觉自愿地出现在他的枪口之下,日本人偏爱阴谋诡计,在明天开枪之前,很难说小泉敬二会再搞些什么小动作。  
  安德森再次进门时,开口便问熊阔海:事成之后你打算怎么撤退?熊阔海苦笑道:你这是说笑话,我根本就没有退路,只要你把我太太和女儿安排好,我是死是活也就无关紧要了。安德森问:你难道真的听那个法国混蛋的,就在这儿等着他来抓你?熊阔海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也应该记住这话。其实他心中想的却是,等他刺杀成功之后,只要老老实实地被捕,日本人或许就会放弃对他妻女的报复。  
  安德森摇头叹气,折腾了半天方道:你这是何苦呢?参加共产党就这么好玩吗?完事之后还是逃吧,我帮你。熊阔海道:你只要把答应我的事情办好,就是帮我了。于是,安德森有些激动起来,上前紧紧将他抱住,说我明天就不过来了,你自己照应自己吧。然后他便拉着老满走出门去,说有几句话要交代给他。  
  熊阔海没有送安德森出门,而是转过头来望向窗外。他真希望和小泉敬二约定的是今天下午而不是明天,照这样等下去,一来是不知道中途会再出现什么变故,二来是他的神经已经有些禁受不住了。  
  如果现在就开枪,他觉得应该有把握,但是,如果再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他是不是还能准确的射击就不得而知了。除去神经紧张和劳累之外,最大的障碍就是他不知道当他瞄准了小泉敬二之后,瞄准镜的十字线上出现的会不会是他母亲被“达姆弹”毁掉的那张脸……  
  他摘下眼镜放到桌上,让刺痛的眼球休息一会儿。医生说他的视网膜有严重病变,而且玻璃体浑浊,如果不小心养护,视网膜就有脱落的危险。摘下眼镜之后,窗外的河流、建筑就像是一幅焦点不准的照片,冬日傍晚的阳光斜射进来,只照亮了半边窗框。他又戴上眼镜,从瞄准镜中向日侨俱乐部望去。此时恰好是下午17点钟,他很庆幸选择了这个射击点,如果像当初设想的那样选择了意租界的回力球场,他此时就不得不在逆光中瞄准,而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即使没有被穿过瞄准镜的阳光灼伤,也很难在镜片的炫光中看清目标。  
    
  14  
  老于来了,带来了领导的最新指示:领导说你这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很是值得表扬,他们要树立你为抗日英雄,杀敌模范,号召全体同志向你学习……他们不同意你就这样牺牲,命令我在行动之后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领导能不再坚持把他撤出这次行动,熊阔海就很满意了,是不是被树立成抗日英雄无关紧要,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当真还能活着见到上级领导,一旦他们听完了他的坦白,他们自然就会另做考虑。事情发展到今天,他认为自己不能再伪装下去了,这次行动之所以最后弄成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他在众人面前把自己装扮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那个真实的熊阔海——一个心理有障碍的,怯懦的,自以为聪明绝顶但实际上缺乏办事能力,而且还有些多愁善感的理想主义者。  
  他这样批判自己并不仅仅是因为一直被安德森、杨小菊、小泉敬二和老于所控制造成的挫折感,不是的,这是因为他终于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勇于面对内心之中所有不适于承担崇高使命的缺陷与软弱。虽然所有的人都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但他们也同时成为了他的镜子,清楚地映射出他的内心与身份之间的种种不相称,清楚地描绘出了他始终不敢面对的那个镜中影像。  
  老于又说,等把这件事干完,领导说要送你到抗日军政大学,去帮助他们组建枪械科……  
  在党组织面前,熊阔海一向是以军事专家和枪械专家的身份出现的,但是,他当真名实相符吗?他此时也在怀疑这一点,因为,在老于进门之前,他和老满之间刚刚发生过一场关于枪械的热烈讨论。  
  当时,老满因为没能吃上肉包子还在生气,见熊阔海在那里调整机枪,便抱着肩头在一边甩闲话:人人都说你是个大行家,俺看你也就是个“二五眼”。熊阔海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讲。老满用手指敲打着瞄准镜和固定枪架的铁钩说,不是俺小瞧你,打一照面俺就瞧你不是个干活的人,开枪杀人这么点小事,你看看让你折腾的,比娶媳妇还热闹,要是让俺干,用不着这么麻烦。  
  熊阔海问他有什么好主意。老满推开熊阔海,伸手抄起机枪,把眼睛顶在瞄准镜上望了望,便说:好主意说不上,俺们是乡下人,有也不过是土法子,可有一件你小瞧俺了,要说打机关枪,俺该当比你强。熊阔海问为什么。老满说,这机枪俺使了两三年了,光子弹没使过一千也得用了八百,熟能生巧不是?再者说,你看看你端枪瞄准的那个架式,一看就是个穿长袍的学生哥,必定没穿二尺半的褂子当过兵,再者说,瞄准镜这洋玩意俺也使过,每年秋天日本官儿拿它打大雁,俺也偷着用过,打大雁是一枪一个,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你得像俺这样,眼皮紧贴在这上边,别怕开枪时顶你一个“乌眼青”,然后把十字线放在那人的脚步前边,看他往前走你再扣扳机,来来来,这正好来了个人,你试试。  
  从瞄准镜中望出去,熊阔海看到一个杂役正在日侨俱乐部门前扫地,他小心地将十字线停在杂役的双腿上。这时他发现,老满调整后的瞄准镜,让那杂役的两条腿在镜中只占了不到五分之一的画幅,两边各给他留下跨出两大步的距离,这样以来,他便可以依靠肩部细微的移动来跟踪杂役的脚步。他再将十字线向上移到杂役的胸腹部,故意不去注意已经出现在“视场”中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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