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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1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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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安、赵慎、丘中伯等人还则罢了,至于呼延瑜,乃是刘曜麾下大将,长安城内军兵多年来与刘曜抗争,自然有人识得他的面孔。索使多人前来辨认首级,终于得到确证,人头不是假的,起码呼延瑜确实是被徐州兵给杀了。

    就此才大面上相信了捷报,索巨秀不禁惊叹道:“难道徐州军如此能战,竟能以寡敌众,摧破刘曜么?!”旁边儿罗尧撇嘴道:“刘曜也未见其能,胡寇亦未必难敌,但将帅指挥得力,破之不难也。”索闻言,不禁转过头去,冷冷地瞪了罗尧一眼,罗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你的意思,是索大将军指挥不力,不如裴该吗急忙躬身致歉,悻悻而退。

    索捻须沉吟道:“祖士稚亦遣军相助裴文约,据报所部八千……或是虚言,实有数万之众……”可是情理上说不通,祖逖总不可能把河南、弘农基本上放空,全师往援冯翊吧?倘真如此,那刘粲肯定就会派兵南渡了。

    梁芬说先不必考虑这些啦,既然已得实信,那就应该赶紧上奏天子,并且举行献俘仪式,也好稳定天子、百官,乃至长安军民之心。索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事自然仰仗司徒。”礼仪方面的事情,我懂得不多,也不耐烦去管,你瞧着办吧。

    梁芬与荀崧等朝臣商议之后,特意举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献俘仪式,百官共奉天子驾幸东郊,看徐州兵将三百名俘虏押送过来,由禁军接手,就在天子面前斩杀以祭旗。随即天子行告庙之礼虽然没有庙感谢祖宗的护佑。

    仪式很隆重,只可惜观者寥寥,不够热闹。这是因为长安城内外本无多少平民历经兵燹,即便没遇害的也都逃掉了至于城中军兵,索严命各守职司,不得前来观礼。梁芬听说此事后,不禁腹诽道:“一如乡间顽童闹意气,如此量狭,岂堪为国家重臣?!”转过头来就私下询问荀崧,说我此前请君向贵婿致意,你写信过去了吗?把我的想法跟裴文约说清楚了没有啊?

    荀崧回答说:“司徒之命,岂敢不遵?想来小婿已知司徒关爱之心矣。”

    此后半个月间,裴该大破刘曜的消息逐渐传布开来,各郡国守相无不大惊失色,匆匆遣使去大荔恭贺。他们从来也都是这样的,一旦麴、索小胜,必然表露出一副忠臣嘴脸来,而每逢官军受挫,却气定神闲地一兵不发,仿佛刘曜的目的只有长安一处,肯定不会来动他们产业似的。

    到了这一年的五月初,裴该第三拨使者进入了长安城,奏报冯翊、北地两郡初平的消息。这回使者的身份略高了一些,乃是裴该麾下从事中郎殷峤,在觐见了天子,呈递奏疏之后,他还寻机向公卿们探问,说此前大荔解围的消息早就已经送来了,就连献俘仪式据说也举行过了,为何不见朝廷下诏嘉奖裴公呢?

    梁芬无奈而回答道:“裴公自请恢复二郡,乃欲等二郡全复,才可嘉勉。”其实是索一直从中作梗,拿这个理由来搪塞天子和百官。但是索就在身边儿,梁芬不方便直接把他给卖了,只好说这是朝廷的普遍认知。

    然而既然二郡已复,这种理由就不能再作数啦,梁芬乃问殷峤:“裴公何所求也?”殷峤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裴公但求驱逐胡寇,重定社稷,本无所欲。然国家丧乱之际,尤须明赏罚、定人心,自贾酒泉(酒泉郡公贾疋)殉国以来,关中王师屡屡挫败,从无裴公大荔城下如斯之胜,若朝廷不予嘉勉,又如何鼓舞忠臣义士,效死勤王啊?”

    梁芬瞥一眼索,索故意转过头去不瞧他,梁芬无奈,只得敷衍殷峤说:“朝廷终有决断,卿可暂待数日。”

    其实对于应当如何封赏裴该大荔战胜之功,索、梁二人是讨论过好多回的,某几次还就在尚书台中,其他重臣乃至尚书们全都有参与。索的意思,裴该官职已经很高了,升无可升除非超迈过自己去朝廷唯一能够赏赐的,也就只有爵禄而已。裴在时,受封钜鹿郡公,食邑三千户,后来一直没有变动过,那如今给裴该增长到四千户,应该很优厚了吧。

    梁芬极言不可。他知道索打得如意算盘,按照规定,开国郡公的食邑从千户到万户不等,即便四千,那距离顶点也还有很长一段路可走哪,此例若开,今后三五年内,不管裴该立下多么惊天动地的功劳,索巨秀全都能以爵禄为赏,真正惠而不费。梁芬说了:“今河北沦于羯奴之手,钜鹿已为失土,如何能增裴文约食邑?且自成公(裴)故后,国家丧乱,爵禄皆不时颁,若裴文约请归其禄,朝廷何以与之啊?”

    所谓“食邑”,并非封国,裴该是不能实际管理钜鹿郡内之事的,得由官家收取了相应赋税,再颁赐给他。可是从他哥哥裴嵩继承这个爵位以来,朝廷就几乎没有给过裴家一粒米粮,那你若是增禄,他提出要把从前拖欠的先一次性付清,我们又该怎么办呢?拿什么言辞来搪塞?

    

第四十四章、玉石俱焚() 
索綝欲增裴该爵禄,遭到梁芬的反对,梁芬建议还是以加其官职为好。

    梁芬的意思,如今三公无缺,裴该的卫将军号也到头了——上面骠骑、车骑,全都已经有人占啦——那就只有给他加“平尚书事”的头衔,反正他迈不过“录尚书事”的索巨秀你去啊,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然而索綝坚决不允。他考虑到一旦加上“平尚书事”的头衔,裴该很可能会谋求入朝辅政,则此人距离自己仅仅一线之差,挟着大破胡军之势,很容易就能把朝廷实权给抓在手里啊——梁芬其实也是这么谋划的——这个风险,我不想冒!

    故此索綝百般阻挠朝廷给裴该以封赏,对于梁芬等人的提议,则能尽量敷衍,能拖一天是一天。

    直到如今收复了冯翊、北地二郡,裴该派殷峤进京,直接伸手要官,拖无可拖了,索綝这才被迫与梁芬相商,说实在不行,便只能放弃麴允了——“可晋裴该为车骑大将军。”

    梁芬心中暗喜,却假装沉吟半晌,然后微皱双眉,问索綝道:“麴忠克顿兵万年,不发一兵一卒以援大荔,朝廷自当责问,然而……止褫其车骑号归于裴文约么?大都督之任又当如何?”

    索綝说不动。

    梁芬吃了一惊,说这不妥吧,裴该官职高过麴允,在具体职司上却仍旧要受麴允的挟制,这既不合乎常情、常例,而且的人相互牵制,将很难办事啊——“何不以大都督之任亦改授于裴文约?”

    索綝连连摇头,说“不可”。梁芬明白索綝的意思,他正是想让麴、裴二人互相牵制,自己好从中渔利,起码继续稳坐执政的位子。于是大着胆子,规劝索綝道:“索公,如此行事,难以服众,恐更堕朝廷声威啊。以吾愚意,今裴文约既大破胡,索公何不就任大都督,总收关中兵柄,亲率各路兵马以向平阳,图谋灭胡呢?”

    梁芬早就已经有了换马之意,所以他想劝说索綝主动放弃执政之位,率兵出外征战——你素称能战,则一旦能够顺利收复平阳,彻底灭亡胡寇,就总有还朝秉政的一天。否则的话,裴该的功劳越来越大,你呆在长安城内寸土不得,又有什么脸面始终比他高过一头呢?

    孰料一句话把索綝给说怒了,当即双眉一轩,厉声喝道:“我意已决,司徒慎勿再言!”说着话一拂袖子,起身扬长而去。

    梁芬又是羞恼,又是恐惧,退朝之后返回自家府邸,便把心腹李容唤来面前,跟他说:“索巨秀日益骄横,恋栈贪权,由他当国,诚恐社稷危矣!今若恼了裴文约,或兴师问罪,或弃关中而东归,我等又当置身何地啊?”

    李容安慰他说:“此亦意料中事耳。索公跋扈非止一日,为其兵权在手,我等无力与之拮抗,只能敷衍罢了。乱世之中,公卿进退不由圣意,不由公议,唯力为视……且索公树敌甚多,一旦去位,恐怕性命难全,彼又岂敢退步?为今之计,只有暗示裴公率得胜之师入京勤王,使其自逐索公……”

    梁芬叹了一口气:“我本欲和平解决,孰料最终还须付之以武力。长安残破,天子冲幼,若于兵戈中有个万一,如何是好?”

    李容道:“若裴公强来攻城,即胜负亦不可知,然有我等在内呼应,想来城中不致大乱吧……”

    正说着话呢,门上来报,说荀崧求见。

    梁芬说这肯定是帮忙裴该来要官的,我不能不见——“仲思暂退屏风之后吧。”

    李容依言,躲到屏风后面去了,梁芬便亲出堂口以迎荀崧。可是没想到荀景猷不是一个人来的,其身后还跟着一位,年约三旬,修身长面,一双吊眉极为惹眼。梁芬问这是谁啊?对方赶紧大礼拜见,自报家门说:“区区侍中裴公幕下主簿,领重泉长,姓王名贡字子赐。”

    梁芬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以王贡主簿的名分,在裴该幕僚队伍中仅次于殷峤,那为什么殷峤入城之际,压根儿就没提过还有此人啊?不用问哪,此必身负秘密使命,通过荀崧与自己相见,是要商议大事的。这回的大荔来使,殷峤在明面,王贡在暗处,看起来并不仅仅索要赏赐那么简单了。

    惊愕过后,梁芬的精神又不禁略略一振。李容说得没错啊,如今只有暗示裴该发兵前来,跟自己里应外合,才有机会把索綝搞下去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对王贡亮明了底牌。

    双方分宾主落座,寒暄几句后,王贡便直接引入了正题:“此前荀公书至大荔,向裴公备言梁公看顾之厚、寄望之深,不知确为梁公本意否?”

    梁芬微微而笑:“荀景猷之语,正是梁某的心声。”

    王贡拱手道:“裴公深为感念,也思梁公在朝,独擎社稷,颇有孤立无援之叹,乃欲入朝相助梁公一二。然而贡闻梁公前此欲加裴公‘平尚书事’衔,而为索大将军所阻,未知有诸?”

    梁芬心说你倒挺能打听消息啊,尚书台中私密之语,竟然都能探查得到……不过转念一想,荀崧也是有资格在尚书台办公的啊,虽然他见天儿请假不肯去,但想向小吏打问类似情事,小吏们也没有对他保密的道理。略略瞥一眼荀崧,便即回复王贡:“确有此事。”

    王贡叹了口气:“若如此,则裴公难以复归长安矣……”不等梁芬有所表示,就又假做愤懑之态:“不想索大将军如此跋扈,司徒之言,朝廷公议,竟然置若罔闻!裴公前亦与我等语,云‘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可以立功于外者。’斯言实为至理!”

    梁芬心中暗喜,你裴该恼恨索綝而不是我,这就对了,我得琢磨琢磨,要怎么暗示你动兵呢?这话既要说得明白,不使王贡产生误解,又必须含糊其辞,则万一将来事败,索綝都不容易抓住我小辫子……

    还在斟酌言辞,就见王贡面容一肃,深深俯伏了下去:“末吏有一言,不吐不快,欲陈于司徒面前,还请梁公勿罪。”

    梁芬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荀景猷亦非外人,今堂上亦无第四人……”其实还有个李容,躲在屏风后面呢——“出卿之口,入我之耳,何言怪罪啊?”

    王贡这才直起腰来,沉声说道:“曩昔郭开在内,廉颇去赵;赵高执政,章邯降楚。二将岂无忠悃之心?唯恐面向于敌,而背受其刃,即性命亦难保全,况乎国事呢?今索大将军跋扈,不在赵高之下,而冯翊、北地两郡虽复,胡寇仍强,裴公之势,未必过于廉、章,若梁公不能加以保全,诚恐将有不忍言之事也!”

    梁芬假装也沉痛地点点头:“卿言是也……然而索大将军执意妄为,吾亦难以匡正,则如何处?裴公可有对策啊?”快说吧,快说你们想要发兵攻打索綝,那就不必要我亲自开口了。

    王贡道:“今朝廷执政,唯公与索、麴而已。前裴公奋战于大荔,羽檄四弛,请各路勤王兵马会聚,惜乎唯祖司州一家应命耳……”陈安那种小势力就不必要提了——“乃至全功难竟,使得刘曜遁走。尤其麴大将军,身在万年,距大荔不过二百里之遥,三五日可至,而彼手握三万重兵,竟然不发一卒,实为可恨!国家若求振作,社稷若求复安,末吏以为,必去麴、索,而以梁公与裴公善辅天子……”

    梁芬心中暗笑,你左一句“末吏有一言”,右一句“末吏以为”,就是想为裴该撇清,假装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吧……我懂,没问题,继续说吧。他假装为难地蹙了一下眉头:“二公执群臣牛耳,且曾有大功于国,安能遽去?”

    王贡撇一撇嘴:“所谓‘芝兰当道,不得不锄’,况往日之芝蕙,今已腐败,不如稗草!”他紧盯着梁芬的双眼:“梁公以为然否?”

    梁芬转过视线,不与王贡交接,却望一眼荀崧。荀景猷微微苦笑,那意思:王贡想说什么,我女婿想做什么,我不清楚啊,我今天只是带人过来,所有问题,你们俩当面相谈,权当我不存在好了。

    梁芬心说这又是一个没担当的……歪着脑袋,略略颔首:“卿言也有道理……”

    王贡当即俯身下去:“如此,一切仰赖梁公了。”

    梁芬心说这就行啦,裴该通过王贡的嘴,把他倒索、倒麴的意愿表达出来了,而我只用一句“卿言也有道理”,就等于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到时候裴该带兵前来,我该如何呼应,可命李容前往接洽。

    正待就此送客,就见王贡伏在地上,还不起身,却继续说道:“末吏来时,裴公便欲兵向万年,以责麴大将军不救之过。而长安之事,一以仰赖梁公,待事成后,裴公自可安然来谒天子。”

    梁芬闻言一愣,随即咀嚼王贡话中之意,不禁大吃一惊——“卿此言是何意啊?!”

    王贡缓缓直起腰来,唇边微露得意的笑容:“长安城天子所居,外军岂可擅入?且一旦刀兵相加,诚恐玉石俱焚!”他还特意加重了“玉石俱焚”这四个字。

    

第四十五章、阿舅() 
梁芬想要换马,裴该通过荀崧的来信,对此已经心知肚明了,然而……谁允许你换马的?我要的是你换个主人翁!

    如今我挟败胡之势,自可率兵入京,一举而铲除麴、索,然后你梁司徒光口头表思一下,到时候装模作样呼应一回,就打算仍然留居三公高位,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相信若是长安城下战事不协,你肯定就把我给卖了,转过头去仍然傍着索巨秀!

    想做政坛不倒翁?世上哪有如此惠而不费之事?

    因此裴该才派王贡前来,向梁芬致意,咱们分工合作,麴允我来解决,索綝你来解决。

    梁芬压根儿就没料到这一招,不禁面色大变。他品味王贡话中之意,啥叫“玉石俱焚”?若等裴该真的率兵杀入长安,你就假模假式呼应一下,顶多送点儿情报,那也算功劳?少不得要把你当作索綝一党,同日除去!

    不禁梁芬闻言大惊,就连旁边儿一直不开口的荀崧也慌了,忙问王贡:“此真吾婿之意乎?”王贡朝他一拱手:“荀公若不肯居于危城之中,可即潜出长安,裴公当于营内扫榻相迎。”你放心,没你什么事儿。

    转过头来,又再逼视梁芬,对他说:“实不相瞒,前闻刘曜丧败,刘粲乃密遣使至大荔,说欲以雍王之位,以加裴公。”

    其实这话完全是王贡的临时编造。刘粲前不久终于说服了他爹刘聪,册封他为皇太子,这阵子正忙着搞仪式更进一步呢,根本没空管刘曜如何,冯翊如何——不过想来一旦刘粲反应过来,是很可能做出这类似表态的。王贡觉得应该再下一剂猛药,否则怕梁芬这老滑头不肯就范。

    言下之意,你别以为没你的帮助,裴该并无大义名分,害怕人心不附,就不敢发兵来攻了,大不了我们一转身就去投靠了胡汉政权,到时候兵临长安城下,且问你怕不怕了?

    倘若裴该听闻此语,必然一口唾沫啐去王贡脸上,然后命人将其推出斩首。但王贡本人跟这年月大多数士人一样,是并不执著于华夷之辨的,他本人又曾多次叛变,对于这种话都不用过脑子,自然脱口而出——完了还觉得真是神来之笔呢。

    这话果然把梁芬给吓着了,不禁身子略略朝后一挫,嗫嚅了半晌,还数次眼角往身后的屏风瞥——如今该当如何应对,李仲思你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然而李容并不发一语——没有梁芬首肯,他怎么敢突然间冒出来插话?

    梁芬思前想后,最终只得砌词推诿说:“吾……吾实无此能也……长安兵权,都在索大将军手中……”

    王贡微微而笑:“长安羸弱之卒,有何可虑?司徒公久柱朝堂,不会毫无措置吧?想后汉之外戚,如窦宪、邓骘、梁冀、窦武、何进等,当日何等的权势熏天,禁军皆在掌握,然终不免于身首异处……”

    梁芬怫然道:“卿以我为阉宦乎?”

    王贡道:“司徒公之能,难道还不如阉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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