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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峻这也是临时起意,因为瞧着海上那些商船之巨,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觉得若用来运兵,应该能够收到突出不意的奇效。城阳近海,东莱更是渔业繁荣,他麾下将兵中肯定有不少是渔民出身,会游泳,能坐船啊,那么尝试着去打一下石勒,瞧瞧羯军究竟有多能战,对于自己日后的部署是大有好处的。
主要是苏峻一心剿灭曹嶷,平定全青,但他也明白,以广固之险,不是一两日便能建功的。那么在此之前,必须要保住厌次的邵续,以阻隔石勒兵马;邵续若不在了,石勒随时可能增援曹嶷,自己即便能胜,也必然多费一番手脚……
于是不等卫因之或答应或拒绝,苏峻一牵他的手,直接就把他带计基城去了。数日之后,从姑幕调来了经过挑选、甄别的四百精兵,苏峻领着这支队伍直接就上了海船,扬帆而去。
果然那些士卒多为渔民出身,并不怕海上风浪,行走船上如履平地。但问题是,出海才没多久,苏将军自己就先吐了……
这没怎么坐过船的人,总会轻看船只的颠簸苏峻本想我精骨强健,下盘甚稳,怕什么风浪啊?马背上有多颠簸,我都不会轻易掉下来,这船板上可坐、可卧,又有何可惧啊?谁想船只摇晃和马背颠簸完全是两回事儿,根本无可类比……
船队绕过山东半岛,然后在东莱郡的蓬莱县靠岸暂歇。苏峻这会儿都没有人样了,被士卒搀扶着,哆哆嗦嗦下了船,等到踏上平地,才终于精神一振。他跟卫循商量,说救援邵续也不急于一两日,你容我先跟陆地上歇几天成不?
上岸暂歇的功夫,苏峻便即按查地图,研究登陆的地点。他原本计划在笃马河附近上岸,则羯军若围厌次,背后就露给自己了,但却被卫循断然否决。卫因之说了:“彼处泥沙沉积、礁石甚多,船行不易,更难拢岸……”
从冀州的勃海郡,直到青州的北海郡,这年月的海岸线比起裴该穿越前的时代,要后缩不少,最远处竟然超过了两百里。原因是后世的这片陆地,乃是靠着黄河水携带泥沙而下,逐年堆积起来的,目前基本上还都沉在海平面以下。
不过虽说如今黄河还没有后世那么浑浊,每年带入海中的泥沙量不大,终究对河口附近已经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海床相对要高,并且礁石密布。
卫循手按地图,开始给苏峻普及航海知识,他说海船一般从会稽的永兴、钱塘,或者吴郡的海盐、娄县起航,向北抵达东海的赣榆,其间两千里之遥,同样礁石密布,不易拢岸后世这一段的海岸线也会朝东面平推然后从赣榆到计基城附近,再绕过半岛,在蓬莱,或者过乡可以停靠;过乡至后,就得再放千里,直至幽州了……
不要以为海岸就在那边儿,不会移动,所以船只任何地方都可停靠。卫循说了:“若无湾岸可避风浪处,海船只能止于洋面,再放下小舟拢岸。即我船上这些资财,以小舟运送,不知尚需几日,况乎下兵?若岸上有敌,弓矢齐发,大船难救,必无幸理;若自岸上乘小舟而走,同样耗费时日,若敌追来,恐怕难以尽退……”
说白了,若无港口、码头做支撑,上下船都很繁难,真正是进退皆不易啊。
这就是卫循最头疼的地方了,他始终想不明白裴公为何要起意建造海军,而不是普通的内河“舟师”呢?因为海上根本就没有敌人嘛,海船只能用来运兵,但若无港口支撑,运兵易而下兵难,就必然无法远征别家的领土。
“且海上风浪难测,若舟船近岸下碇,等待卒伍消息,停泊一久,风浪陡起,难免倾覆之虞啊。”
苏峻忍不住就问了:“那为何前日舟船临岸下碇,卫从事肯随我前往计基城,一待数日啊?”你就不怕突然间起风起浪,把你的船队给搅沉喽?
卫循心说那不是你硬把我给扯走的嘛……口中解释道:“彼处有湾也就是后来的胶州湾,风浪乃稀,故敢较长时间停留。”
苏峻搜索了半天地图,冀州沿岸就找不到海湾即便有,以当时的地图绘制水平来说,也肯定不会画出来不禁皱眉。但他随即想起一事来,就说:“我等乃可溯河而上,以援厌次。”
卫循摇头,说:“海船为能远航,较之江船舷低而底沉,江河之上,多不可行。”其实也未必就开不进黄河里去,问题从前谁都没走过啊,缺乏必要的勘测,哪敢冒险?一旦触礁搁浅,那么大的船,再想拖回海上就很困难了。
苏峻最终只得望洋兴叹,打消了上陆去找石勒麻烦的念头。船队从蓬莱启程数日后,小心翼翼地开到黄河以北,先勘测水文,再遣小舟拢岸,去通知邵续,然后在厌次兵马的遮护下,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把那些物资全都运到岸上。
邵续是派了侄子邵竺来接应的,苏峻、卫循登岸,与之见了一面,但苏峻绝口不提助兵之事反正我物资是运到了,也算尽了心意,希望你们邵家可以多守几天吧。
徐州物资的运抵,给邵续打了一针强心剂,他让邵竺对来使表态:“必不使国家土地,一寸陷贼!”
只是承诺归承诺,战局归战局,厌次终究兵少将寡,被石勒轻易就踏破了北部的十二座营垒,直薄城下。随即段文鸯率部赶到,石勒这回不逃了,分兵与战,段文鸯手挺丈六长的大槊,率先突阵,连斩羯军三将、破四垒,血染征袍,才终于顺利冲入城中,得与邵续会师。
石勒不禁赞叹道:“此子为何名叫文鸯?果然是因为倾慕故晋名将,才取此名的么?在我看来,其勇当不在文次骞之下啊!”
于是重整兵马,再围厌次。邵续仗着徐州送来的物资,苦苦支撑,前后一个多月,石勒最终无奈而退。可是这一仗是在秋收前后打的,羯军趁机把厌次周边的作物抢割一空,给邵续造成了沉重的打击。邵嗣祖无奈之下,只好厚着脸皮,再向徐州求取援助。
在厌次拒敌的几乎同时,数千里之外的关中,裴该开始了第一次“科举考试”。
当然啦,这年月尚无“科举”之名,裴该也不打算“发明”若定其名,便实其事,仿佛向天下人宣告,这将是此后的正式制度,而非临时举措,难免会遭受强大的阻力。他只是含糊地表示,为了甄别荐举,并使人尽其才,公车所送长安的士人都须先“试”而已。
考试,包括面试和笔试,这倒不算什么新鲜事物,两汉荐举制大行的时候,州郡所举者也都是要经过考试的,只不过不成制度,也无规章,主官或皇帝想怎么考就怎么考罢了。
裴该搬用后世科举制的套路,规定要分类出题,分科笔试,卓异者再由大司马亲自面试。题目共三组,一为经,二为制,三为策。
“经试”就是考经书。这年月还没有“四书”,但是已有“五经”本为“六经”,然乐经已佚,一般士人起码得通晓一经,才有出仕的资格旧制便是如此。于是命裴嶷等翻检经书,拟定五题,基本上都是先填空,再解说,考你对经书是不是会背,是不是真懂。
“制试”就是公文写作。官吏日常要跟各类公文打交道,你若是连最基础的格式都不明白,行文也不流畅,那还是继续回家读死书算了,无论我幕中之任,还是朝廷职司,你肯定都肩负不起来。
“策试”自然是写论文了,要看你对于政务是不是有独到的见解,是只会因循呢,还是能够开创出独特的局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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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高祖必以溺浇之()
参与这长安城内第一次考试的,多由各郡国、将领荐举,包括文吏数不足百、武将三十,实话说数量之少,大大出乎裴该的意料之外。
因为他曾经要求各郡国都要举孝子、廉吏、博学、鸿才,总额二十,各军帅、佐、司马岁举勇锐、知兵,总额十人,核算起来,整个雍州总该能够推荐上一百多名士人,大司马三军总该能够推荐上差不多同等数量的武士来吧?
然而各郡国皆报,说辖区内人才凋零,真有本事、有家世的,此前都已经陆陆续续投入裴公麾下了,剩下那些多数提不起来,或者并无出仕的意愿。同时各将帅也报,说我们是很想推荐部下勇锐者的,问题是大多才刚突击识字,真的很难过文化考试啊……
其中参与文吏试的有一人,并非郡国荐举,甚至都不是雍州人,而是自秦州来投的,听说了考试之事,特意恳求裴该,让他也得以参与。此人的用意,我胸怀锦绣,腹有良谋,但这些都瞧不见,摸不着,若在裴公驾前大言炎炎,反易遭嫉,还不如去参加考试,取得优异成绩,那再入幕担任要职,就不会有人说怪话啦。
可是等真拿到卷子,此人看了却不禁叫苦,心说“好难”!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并非他人,正乃陇西“五龙一门,金友玉昆”辛氏兄弟的第二位辛攀辛怀远。
辛攀对于自己的遭际,原本是并不满意的,他自诩为国家栋梁之才,比几个兄弟都要强。但问题是按照当时的通例,最重排序,兄长若不任官,弟弟除非独有机缘,否则是不能求仕的。辛攀的长兄辛明先仕了司马保,按道理下面就该轮到辛攀了,此时恰好得到消息,朝廷因其父之功,可荫一子为尚书郎,辛攀却把这个大好机会拱手让给了兄弟辛宾。
因为兄友弟恭,互相推让,这是美德啊,有助于辛攀本人养望。然而辛宾装模作样辞让了两次,不等第三回,便即接下任命,直接跑长安去了,留下辛攀一人失望落魄兄弟你咋不再推一回呢?再推我就不让你了呀!
陇西一郡,为此皆传辛氏兄弟友爱,盛赞辛攀有夷、齐之德。然而辛攀心说,伯夷为长,叔齐是幼,二人推来让去,最终不是让中子得着了孤竹君的宝座吗?为啥到了我们家,我这个中子却这么倒霉……
辛氏五兄弟,二人早夭,剩下三个,故而辛攀便只得留在族内,管理家事了。但他无日不思出仕任官,为国效力,也为自己开辟大好前程。因而等到长安事变,辛宾逃回老家后,辛攀虽然斥责了他一顿,却并不许兄弟再折返长安他直接把家事都交给辛宾,自己以为兄长筹谋为名,跑到上去了。
然后在上呆了大半年,辛攀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得个机会劝说其兄辛明,说我看南阳王迟早必败,我等必须赶紧抱上裴公的粗腿,才能保证家族安泰就此离开上,投往长安。
辛明在辛攀的唆使下,早就与长安留台暗通声息,因此辛攀才能够直接面谒裴该,通传上的消息。且说当日氏、裴氏尽皆弃司马保而去,杨曼、王连也被陈安给拉跑了,剩下一个杨韬独木难支。因而过不多久,司马保就以证据不足为由,把张春、杨次又给放了出来,然后二人官复原职还不到一个月,杨韬就在出外整军途中,突然间堕马而死……
所以如今的上,又恢复为张春、杨次的天下,百僚噤声,彻底死气沉沉。辛攀前来谒见裴该,通报了这一情况,还说:“若裴公有西伐秦州之意,家兄必然在内呼应,百姓也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逆贼司马保,破之不难也。”
裴该笑笑说:“且待秋后,自然要伐秦州。”然后问你还回去吗?不如留在我府中任职吧。辛攀正是求之不得,但在经过仔细考量后,还是请求让我也先去参加考试吧。
第一场是“经试”,辛攀一拿到题目就傻了我靠五经各取一题,这普天下有几个人能够回答啊?随即听说只须选择专修的一门作答,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辛怀远本人擅长的是《尚书》,此外对于《诗》和《易》也有所涉猎,当下为炫本事,便即连答三题。
然后第二场是“制试”,给出了三道题,择一回答。题目用大字写在木牍上,遍示众考生,辛攀一瞧,分别是:
为邻郡乡农侵占本郡水田事,试代本守行文邻守;为本县之令试作劝商文;试为汉高祖拟讨黥布檄。
辛攀不禁咂舌,心说这题目出得很有水平啊,不但覆盖了官吏任事的多个方面,非普通读死书者所能作,而且分明还暗埋了陷阱哪!
什么陷阱呢?好比说第一题,看似简单,貌似只是极普通的公文写作,但问题是,你不能简单地向邻郡太守通告此事啊,也不能指点对方该如何处理。考虑到相邻两郡的和睦,必然明确指出百姓争田所可能造成的恶果,然后在对方能够接受的范围内,给出数款建议来,并且行文不可过直,以免落人口实,也不可倨傲,不可谦卑,要体现出写信方和收信方相等的地位和品级。
然后是第二题,自古以来,劝农文满坑满谷,这劝商文就找不到一篇,你抄都没处抄去。据闻裴公是比较重商的,但这是在特殊环境下,为了尽快恢复生产所不得不行的下策,绝不能一味颂扬商业之重要,倒把民生之本的农业给忽视了。否则就算裴公满意,他麾下百僚能乐见吗?还不目答题者为异类,日后岂有容身之地啊?
再说第三题,檄文本来好写,不过颂扬一番刘邦的圣德,再咒骂黥布辜恩寡义,狗彘不如罢了。但你必须对历史有一定的了解,才能真正言之有物刘邦圣德在何处?他和黥布是什么关系,有何恩怨?黥布因何背反?倘若缺乏基本的历史知识,写出来一定是空话、套话,可以施之于任何时代,而不独见于汉初。
辛攀略略摆头,左右瞧瞧,就见和他同试的这将近百人,有不少抓耳挠腮,分明是答不上来。见此情状,辛怀远不禁略略放下了心这题目确实有难度,我不敢保证自己写出多么华彩的文章,但只要别人都比我差,那就行啊。
当下撇了第二题这三道题也可择一作答把第一道的公文写作和第三道的檄文写作,全都一挥而就。
好在每场考试都给足了一整个白天,除非你肚子里真是空空如也,否则不至于写不完。
第三日是“策试”,考策论,同样给了三道题,可以任择其一。第一道题是论述华夷之辨,第二道题是分析关中情势,第三道题是比较晋胡的势力大小,谋求全面制敌之策,也都很有深度。辛攀主试的就是策论,因而这回不敢再炫耀了,只挑了自己最熟悉的关中形势,仔仔细细写了两千多字出来。
三场考毕,由裴嶷、胡焱、郭璞等初评,然后把上佳者呈报裴该亲览。可能是题目出得有问题其实在裴该看来,一点儿都不难啊,你若连这些问题都不能作答,哪有入我幕的资格能够合式者十中无一。裴该打算把那些不合格的全都轰走,裴嶷劝谏道:“所有试卷,尽皆文通字顺,可见各郡国并无敷衍,所荐得当,至于是否合文约的心意,当作别论。
“今文约初定制度,应者寥寥,若然大批沙汰,则何人还敢再来应募啊?即便无治国之才,能够文字晓畅,也可为刀笔小吏,乃请尽皆留用,以充千金马骨。”
你大司马幕府又不是人多满溢了,法定的空缺都还有不少,况且作为留台,所需要的基层公务员那就更多。这些家伙即便没见识,没能力,起码日常文字应用没有太大问题吧,则充作各部门的书吏,以供驱策、奔走,足敷用了。
裴该这才把将近百人全都留了下来,分部门录用。他本来就是分科考的试,事先说明了,对于三组试题,可以有所侧重,博学者试经,廉吏者试制,鸿才者试策,只要你不至于另两组全都交白卷,则主要看你主科的水平以定成绩。
合式者八人,其中三人博学,二人为廉吏,三人为鸿才,裴该都亲自召见,热切勉励,收入幕中担任从事之职。其中他自然最看重那三位鸿才,考第一名的正是辛攀辛怀远;另两人一为安定胡氏子弟,姓胡名飞字子云,一为长安郊外庶族,姓张名节字节理。
辛攀觉得自己成绩不错,几篇文章说不上花团锦簇,也都四平八稳,谁想还是被裴该挑出错来。裴该笑问他:“卿为汉高祖做檄文以讨黥布,然而骈俪滥觞于汉赋,成形于汉季,试问汉初之时,谁能为之啊?卿若以此献上,不待黥布茫然,恐高祖先必以溺浇之了!”
辛攀心说我怎么把这碴儿给忘了……您这坑挖得可够深啊,怪不得最终得到召见的,只有这么小猫三两只……
好在裴该并未深责辛攀,因为时风使然,这回交上来的卷子,就基本上全是骈俪文,没有一篇散文。裴该借口为使军将能识,百姓能明,军令、政令畅行,幕府中来往公文除非必要,都要以散文写就,尽量少用骈句,但这些野下的士人就未必知道了。他心说入我矮檐下,皆须低下头,我就不信扭不过来难道不对仗、押韵,你们就动不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