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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以为然,即率大军前出,猛攻晋垒。此时晋方的土木工事尚未最终完成,石勒亲临前阵,在经过仔细观察和反复遣兵试攻后,最终于陇城和管城之间,寻隙直楔进去。激战四日,夺其甬道,晋兵溃败,赵军遂围管城。
荥阳晋军组织了两次决死突击,复自陇城出兵,作势救援阳武,威胁羯军之后,才终于把管城守将冯铁与所部三千余人接应了出来。赵军进驻管城,张敬表示恭贺,石勒却并不以为喜,反倒揪着颔下的卷须说道:
“虽然苦战而破晋壁,得管城,数日来死伤不下二三千数,晋人遗尸不过六七百罢了。以这般伤亡,恐怕我军即便能够取下荥阳,也将力尽矣。”
张敬宽慰他说:“从来对阵鏖战,伤损必重,一旦占据要冲,挫贼士气,即可因势而利导,摧敌而破阵,乃易与矣,岂能尽如这数日间的伤亡啊?管城既破,如褫荥阳之上着,则复剥其下裳,夺其衷衣,荥阳即裸,裸城何所惧啊?即便我军力尽,荥阳、成皋间不过一步之遥罢了,难道还不能贾我余勇,进夺之么?”
石勒道:“连日激战,晋人亦甚为悍勇,士气颇盛,不似为怯者所将之卒……”
张敬笑道:“许柳虽怯,所部亦祖逖百战之兵,岂有骤失战意之理啊?但得一二胜,贼自畏惧,陛下勿疑也——陛下曾云:‘敌众不可畏,敌强不可畏,唯我无勇斗之心,有退守之意,才最可畏。’而今我军尚未受挫,不过伤亡稍稍过贼,难道陛下便犹豫了不成么?”
石勒闻言,不禁笑道:“卿言是也,事已至此,岂有踯躅之理?唯有继进,方可望得胜!”
于是直趋荥阳和陇城之间。途中得报,苏峻击败徐龛,围之于廪丘,徐龛遣使求救。石勒本不愿理会,张敬却说:“徐龛首鼠之辈,若不遣军往援,恐其别起异心。不如稍稍救之,以坚其固守之心,可以遏阻苏峻,以免节外生枝。”由此石勒便遣部将刘勔率三千兵去救廪丘。
刘勔一路疾进,直至廪丘城西,徐龛于城上望见,急忙打开西门,冲杀出来。“东莱营”大将韩晃、张健、管商等挥兵来拒,刘、徐最近时相距不过里许,却始终难以会师。刘勔被迫南据羊角城,以呼应廪丘,减轻晋军的压力。
苏峻闻知羯军来救廪丘,不禁暗自心惊,旋得禀报,说敌援不过三四千人而已。苏子高即召韩晃等将前来,问他们:“我等久不与羯贼搏杀,其情不明。卿等今日既然见阵,则试得其力如何啊?”
韩晃撇嘴道:“不过尔尔。”管商也说:“末将曾从都督西入关中,依附大司马,复归青、徐,与中军并力而击曹嶷。则在末将看来,大司马三军如熊如罴,我军扩充太过,导致粮秣供奉不足,以致日常疏于训练,若我五千而当关中军五千,足以拮抗,若我万众当关中军万众,必败无疑……”
他的意思,“东莱营”唯精锐可与关中大司马三军较量短长,也不过小半数的五千人而已——
“与之相较,曹嶷硕鼠耳,徐龛是狐狸,中军可比虎豹,羯贼不过豺狼。”
遂建议挑选精锐先败赵军,再转过头来好收拾徐龛。
苏峻沉吟道:“且先遣哨骑远探,看看羯贼是否还有大军继之于后,若无时,便从卿议。”他虽然多少有点儿害怕石勒和赵军主力,对于普通羯将、三四千羯兵,自忖尚有战胜之能。倘若见羯即退,别说事后裴该、祖逖怪罪了,就连自己麾下这些骄兵悍将,估计都得存有心结啊。那么不如先侦察一番,倘若石勒托大,只命这三四千人来,我便将之一口吞下,以振军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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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铁返回荥阳后,即向祖逖跪拜请罪,祖逖伸双手把他搀扶起来,先笑笑说:“羯贼势大,我工事又尚未完善,将军以寡兵当强敌,能够坚守四日,足矣,何必懊恼?”但是随即面孔却又一板,训斥道:
“唯我前日所言,诸城不过为荥阳屏障,以期逐步削弱贼势,挫其锐气而已,则甬道既破,便当早退,以保全实力,将军为何行动迟缓,以致为贼所围啊?倘若荥阳救援不及,将军与数千健儿皆与管城同殉,既伤我军之力,复振羯贼之气,到那时,即欲向我请罪,亦不可得矣!”
——冯铁是祖逖部曲出身,向来悍勇,故此甬道虽破,他还以为能够多守管城几天,并未即刻下令撤兵,这才导致祖逖连续两次调兵往救,好不容易才把这支兵马给接应了出来。
冯铁才刚起身,听得祖逖之言,急忙双膝一软,又跪下了。祖逖再次把他给扯起来,随即命以冯铁之事遍告诸将:“为将者,当谋全局,应进则进,应退则退。应进而不进,懦夫也,应退而不退,匹夫也——望卿等无为懦夫,亦不做匹夫。但从我号令,进退从矩,始可建功破贼!”
然后就向冯铁详细探问羯军的素质,以及所接触过的诸将的能力。
冯铁道:“羯势甚强,卒皆骁勇,石勒轻易不动,一动便取我防线薄弱之处,攻势凌厉,委实难当……”
其实对于赵军的素质而言,还是管商的判断比较接近真实——“中军可比虎豹,羯贼不过豺狼”。这是因为石勒此番来侵,尽起幽、冀两州兵马,这数量一多,难免高下不等,勇怯不齐。若说两州真正久经训练,且有临战经验的,不过与祖逖所部相若,七八万人顶天了;其余的若按照关中晋军的分配方式,战技低劣、兵器粗陋,恐怕连当辅兵都没资格。
战国时代,纵横之士游说诸侯,往往把各国兵种分划得很明确:战车多少,骑兵多少,甲士多少,厮徒多少……以之比类,这十三万赵军,就有一半儿是厮徒,只能负责后勤运输,或在战场上做辅助作用——要么跟石虎似的,拿命来铺路。
石勒为了能够尽快攻击到荥阳城下,所以顶在前面的都是精锐,就此给冯铁留下了相当悍勇能战的印象。而他派给刘勔以援徐龛的,则属于二流部队——虽然也算甲士——那韩晃、管商等将自然瞧不上眼了。
祖逖终究是内线作战,打探起敌情来,要比羯赵方面容易一些,于此也是有所认知的——倘若赵军十来万全都是敢打敢拚的硬碴儿,那我还谋划什么啊?只能全力防守啦。于是听了冯铁的话,便即捻捻胡须,说:“其势未竭,其气尚锐,仍须徐徐削弱之,暂不可与之决战也。”
石勒、张敬对于双方的实力比,以及晋人的实际情况,认知却有所偏差。张敬还劝慰石勒,说:“冯铁为祖逖爱将,素以骁勇著称,则其凭城死斗,乃在情理之中。且再试攻陇城,其将樊雅,豫州老革耳,且素桀骜,未必心服许柳,或者不肯死守……”
相关祖家军各将的能力、脾性,终究对战数年,程遐密遣奸细,打探得还是比较详尽的,张敬乃以此作为自己谋判的依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所料倒也不差,樊雅不如冯铁为勇,用兵相对比较柔韧一些,再加上祖逖的三令五申,因此赵军又复猛攻三日,樊雅一见甬道将破,也就主动放弃陇城,退回荥阳去了。
张敬闻报大喜,就对石勒说:“贼气已夺矣。樊雅既不肯坚守陇城,则其归也,必受许柳责罚。若即斩樊雅,必摇军心,若轻责樊雅,樊雅必不肯服,恐将鼓摇同辈以忤许柳。贼军将乱,机不可失,陛下当急攻荥阳为是!”
于是石勒就命部将葛薄率兵监视厘城,力图切断其与荥阳之间的联系,然后亲将大军出了陇城,直向荥阳而来。祖逖得报,即率军于城前列阵,以候羯师。
石勒听了前军的禀报,还有些不大相信,说:“许柳竟敢出击,难道也欲作全师一搏么?”张敬自作聪明地道:“此必军心不稳,是以不敢退守,而只能出战,妄图一逞罢了。”但随即又有哨探回报,说晋军主将打出大纛来,竟然标示的不是中领军许柳之名,而是骠骑大将军祖逖……
石勒不禁大吃一惊:“得非欲诈我乎?!”
于是祖逖就利用赵军尚未立营,且众心疑虑的机会,先将两翼骑兵撒了出去,随即大军稳步而前,直逼羯阵。石勒仓促应战,双方自午前一直厮杀到黄昏时分,晋师三进而赵阵三却……
石勒曾经在河内和汲郡多次跟祖逖正面交锋,则于祖逖的战术指挥思路,知之甚详。双方接战还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他就通过传报晋人的动向,和前阵所受到的压力,咂摸出滋味来了——“果然并非许柳,此乃祖逖也!”
石勒尚且吃惊,遑论普通赵兵赵将呢?哦,原本说得好好的,祖逖病重不起,则晋人易与,结果冷不防的祖逖又冒出来了……难免心生忐忑,甚至是惧意。好在顶在前面的都是精锐,这才苦战半日,虽然三却,终究还是保持住了战阵的完整性,没有彻底崩溃。于是日暮之后,石勒便不敢于平地立营,而是又退回了陇城附近。
随即召聚诸将,先骂:“祖某之疾已愈,竟能将兵敌我,程子远无能,如何未能打探到确实消息啊?!”
程遐当然打探不到,祖逖也是掐着时间呢,要到陇城悬危,樊雅率军弃守而退的消息传来后,他才遣使出荥阳而向洛阳,关照儿子祖涣:行了,可以向陛下奏报我在军中的消息了。
祖涣将出祖逖临行前留下的上奏来,则皇帝知道了,群臣也就知道了,群臣一知道,哄传整个洛阳城,也不过小半天的功夫。但即便洛阳城内的羯赵奸细得知后,快马传报石勒——且不说能不能策马顺利通过晋境——也总得一两天的时间。除非石勒既下陇城,就暂且休兵不动了,否则必会在阵前仓促而遇祖逖!
这场赌博,至此终于揭盅。
第十一章、我起码也得是廉颇()
石勒骤遇祖逖,难免心惊,他固然心理素质过硬,面沉似水,毫不表露于外,且仍能指挥自如,麾下兵将却多半惶恐。于是鏖战半日,先后三次稍却,虽然不肯承认战败,士气确实在无形中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因而石勒当晚召聚诸将,他可以表现出两种姿态来:其一,惊慌失措,且斥责张敬,表示咱们此番豪赌基本上算是输了,随即询问诸将,是该继续坚持一下,还是就此退兵啊?其二,则是临危不乱,图振士气,且更坚诸将继战之心。
反正原本就是豪赌嘛,目前才刚揭盅,我手上筹码尚多,未必没有扭转战局的机会。越是受到强大压力,越应当奋勇向前,倘若就此退归襄国,那从此就纯是被人逼着打的局面啦!
石世龙自非庸懦之辈,因而不禁仰天大笑道:“祖士稚实当世雄才也,竟能设此诡谋以蒙骗朕。彼乃以朕为赵括乎?”
随即转向张敬,说来,张中书给大家伙儿讲讲白起和赵括的故事吧。
在座赵将,多半是大老粗,又不象石勒似的,即便不打算认字、读书,却喜欢听人说古。所以啊,估计有人不知道我刚才说的赵括是何许人也,张敬你先给解释一下。
张敬此际智谋已竭,又担心石勒责怪自己,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感。然而石勒的态度却重振了他的勇气,于是起而施礼,随即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秦赵长平之战的经过。
石勒便道:“可限不是赵括,朕起码也得是廉颇啊—何秦人要先施反间计,使赵括代廉颇为将,然后才密使白起至长平?可见若廉颇不去,即便白起也无胜算,因此不愿挫损其威名也。”
白起是常胜将军,起码就史书中的记载,他平生就从未打过败仗,秦人亦以白起之威名,震慑关东诸侯。那么王龁已经在廉颇的坚壁前顿挫数月,不能建功了,倘若易以白起,白起再几个月打不开局面,往酗说,他本人的威名受损,往大里说,秦国失去了一件只要祭出去就会吓得诸侯屁滚尿流的法宝——起码不再有从前那般战略威慑力啦。
因而石勒才说,我不是赵括,起码得是廉颇。赵军在长平,若纯蓉势,则秦人不易摧破,必须诱其出战,才有望围歼之。廉颇不去,赵括不来,即便白起密至军前,赵人也不会出战啊——白起若预先暴露了呢?更完,估计即便对面是赵括,他也不肯出来了。
石勒此言,是云己军尚有一战之力,而且未必就输。当然啦,长平之战是赵军守而秦军攻,如今的形势则是晋军守而赵军攻,根本无可相提并论,对此,石勒自然就含糊过去了。
他只是鼓舞诸将道:“朕平生惯常恶战,贼愈强而我愈勇。若当面唯有许柳,即便趣,亦不足炫耀,即便挺进洛阳,尚须面对关中的晋援。如今当面为祖逖,则若能战而胜之,晋人必然胆丧,兵下成皋,司马邺必弃城而逃。则我据洛阳而西向,河内乃至河东,皆不足定也a该亦只能退入关中,与我久持罢了。”
言下之意,你们怕祖逖吗?有何可怕,祖逖来了反倒是好事儿啊。
“卿等既随朕来此,可愿竭疽勇,为朕破此强贼啊?”
天王既发此问,那谁敢说个“不”字啊,诸将当即一起拱手,宣誓道:“臣请为陛下前孺逖等首级,以献陛前,使我皇赵一战而威震天下!”
随即部将葛薄便说:“然而,晋寇有坚城为凭,卷县、阳武为呼应,倘若正面对敌,彼受挫即可退入荥阳,未易破也——还当仔细谋划。”
石勒乃笑问张敬:“张中书为朕参谋,可有破敌之计否?”
其实张敬自从知道当面的不是许柳,而是祖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当下略一沉吟,便即拱手道:“臣此前错判贼势,以为祖逖尚在残,当面许柳必怯,破之易也——此臣之罪”
石勒摆摆手:“不能料祖逖之柴,乃程子远之过,及朕疏忽,卿有何罪?不必再言,只说当此局势,可有良策破敌否?”这个接骨眼儿上,不可苛责张敬,而必须自己先把责任给担起来——或者推给并未从征的程遐——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动尹心,或者伤损张敬的忠悃之心啊。
张敬乃道:“军行因应形势,当急则急,当缓则缓。若面许柳,唯有疾进;既面祖逖,则须慎重。臣意,厘城不可不攻。”
荥阳城的东面,有厘、陇、管三个堡垒,互呈犄角之势,且以甬道相连,三堡不下,则荥阳城不易攻取。羯军特意先绕道而南,攻打管城,那是因为管城距离荥阳最远,呼应不便之故。既下管城,复克陇城,就剥掉了荥阳城外防线上一多半儿的工事,剩下厘城,乃可暂不攻取,但命将监控之可也。
当然了,这是认定许柳为晋军主将之时,张敬为石勒谋划的进军路线。但如今明知道当面敌将是祖逖,由此判断,晋军的士气必然高昂,其指挥必然灵动——日间之战,就能够证明这一点了。则面对如此强敌,再蒙着脑袋直接往坚城上撞,就不大稳妥了,故此张敬才建议,咱们还得先把厘城给拿下来——
“先下厘城,则荥阳势促,且野外堡垒俱丧,士气也将受挫,再攻荥阳,相对要容易一些∫我既占厘、陇、管三城,不虞晋寇远出,扰我后路,主力乃可绕行北上,进攻敖仓”
敖仓乃是一座肇建于秦代的仓城,位于荥阳城正北方略略偏西一些的敖山之上,正当黄河与济水交汇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始皇统一中国后,即在敖山上设仓,用作关东粮秣物资经河、济而向虢洛、关中的重要转储点。
张敬分析道:“晋寇粮秣,自洛阳东运荥阳,以先自伊水,绕成皋入河,先储敖仓,再自陆路南下,最为便捷,我若攻取敖仓,或能大获敌粮。而即便贼尚未于敖仓储粮,据此亦可断其河上粮运之路∫我赵粮秣,多自襄国南输黄池,入白沟而至枋头”
河北地区,虽然多是平原地形,而且道路辐辏,终究从陆路运粮,车推马驮的,仍然既耗时又费力,五百里路程,途损过半。故而自古以来,就习惯于利用境内水系来承载物资,甚至于人为地开凿运河,方便粮运。
汲郡内最重要的河流,乃是淇水,自太行北山而来,迤逦东南,最终注入黄河。因此汉季的建安九年,曹操进讨河北袁氏兄弟,就命人在淇水入河口附近,以大枋木筑成堤堰,堵塞水流,使淇水转而注入东面的白沟,增加水量,以使槽运可自汲郡东部直通魏郡中部的黄池——增加了二百里的水道。由此,其地即得名为——枋头。
此番羯军南下,自然不会弃置这段水道不用,除先期粮秣供输乐陵一带外,后续则都暂汇于黄池附近的内黄县,准备因应形势变化,经水道,过枋头,直输汲郡郡治汲县。因为按照张敬的策谋,赵军必须以最快速度,经兖州北部沿河而西,进叁阳、成皋——估计最远便将在此葱一长战,若能摧破晋防,即可挺进伊洛盆地,这仗就基本上赢了一半儿了。因而粮秣汇聚于汲县,方便经铜关过河,运抵荥阳。
张敬由此建议,夺取敖仓,将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