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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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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不是说去江南的吗?那里就算再不宜居,起码太平、安全啊。这要北归……北方若是能有活路,我们当初干嘛要跑长江边儿来嘛!

    裴该连问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满意的反应,干脆一摆手——我不跟你们废话了,咱们先饱餐战饭再说!

    于是下令支起锅来,不用往日囤积的那些劣质米,而从船上扛下司马睿新赐的那些——虽是陈米,终究没掺谷糠——当着众人的面煮成干饭。不论士卒还是家眷,每人一碗冒尖的干饭——儿童和老人减半——外加两根腌菜;此外祖逖还派部曲到附近农庄去买来五只鸡和五只鸭子,熬成大锅的清汤,也是每人一碗。

    等到士卒们干饭落肚,精神头略微好一些了,裴该才又站在高处,朝北方一指,扯着嗓子高叫起来:“似此等干饭、鸡鸭,徐方多有!胡虏尚未南下肆虐,各庄所储,尽够汝等饱食——若止求此一餐,那便散去;若求下一餐,便随我北上!”

    随即伸手朝身前一指:“不欲相随者,可出列站于此处。”连问三声,根本就没人肯动——这就勉强算是成啦。

    于是重整队列,拔营启程。

    他原本想把李矩也带上的,但李茂约毫无远志,他王府官儿当得好好的,老婆卫夫人又因为一笔好书法而深得南渡各世家的敬重,所以根本就没有北上冒险的欲望。最终裴该只得挑出最瘦的五十人,连他们的家眷一起交给李矩,回江东去充做东海王府的护卫和奴仆,余众全都拉着往北走。

    先不敢发给他们武器,士卒们仍然扛着自己随手削的竹竿、木棒,每二百人为一队,由冯铁等祖氏部曲手执利刃充当正副队主,当先开拔。那些家眷则交给卫循等人管理,跟随于后——这是个苦差事,不过也正好趁机考察一下那三名文士的能力水平。

    从江都沿着邗沟向北,六十里外就是广陵县城,士兵们虽然疲疲沓沓的,有三个多时辰也走到了。裴该前世听说这条邗沟,还是在历史课上,听老师讲隋炀帝修大渡河,以邗沟连通淮水和长江。不过邗沟其实古已有之,为吴王夫差所开掘,北端在淮阴以东,南端就在江都,不过中间拐了一个大圈子,如今深入射阳县附近的沼泽之中,根本就不可能再行船了。后来隋炀帝是利用了原本的邗沟水,取直、拓宽,而并非凭空生造一截运河出来。

    ——————————

    无论在原本的时间线上祖逖之北伐,还是在这个时空,裴该与祖逖偕行,渡江后第一站都选择了徐州的广陵郡,原因有二:

    其一,数年前刘渊遣赵固、王桑东进,直抵彭城,前锋才至下邳,就把当时的徐州刺史裴盾给吓跑了,与长史司马奥等退至广陵郡的淮阴县。本来淮阴紧靠着淮水,易守难攻,胡汉军未必就能破城,问题是此前裴盾用司马奥计,大发良人为兵,而且待下苛暴,结果他这一逃,士卒、将吏一哄而散,压根儿就找不出人来守城。于是裴盾便又受司马奥的引诱,主动回去降了赵固,并在不久后为赵固所杀。

    王桑、赵固旋即退去。所以事实上,虏骑始终就没有侵入过广陵郡,总体而言,社会生产力受到的破坏并不严重,可以尝试在此地募兵征粮。

    其二,祖逖曾经在彭城附近的泗口住过一段时间,并且得到了司马睿徐州刺史的任命。他一开始压根儿就料想不到,建邺竟无粒米、寸兵资供,逼得自己只好继续往南跑,还曾一度卷起袖子来打算大干一场的,所以对徐方的形势进行过比较细致的调研。而且即便南渡,祖逖仍然将数名部曲留在徐州,为他打探江北消息,所以此番再往徐方,尤其是最近的广陵郡,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彻底的人地两生。

    祖逖曾经向裴该介绍过,说自从裴盾投降,徐州就被彻底放空了,郡县官吏大多跑散,只能由乡绅自治。广陵和临淮南部,情况稍微好一点儿,北部则盗贼纵横,迫使地方上一些有力家族建造坞堡来自卫。祖逖的意思,广陵郡南部的广陵、海陵、高邮等县,咱们不必多加理会,以刺史和郡守的身份,命当地人献出一定的粮食、物资来便可,然后直趋淮阴,把那里当作初步根据地,想办法从附近坞堡中征调部曲,即可西进以恢复兖豫了。

    裴该对此建议只是笑笑,却不置可否。他心说祖士稚你终究还是地主阶级的代表人物啊,屁股坐得很稳嘛,对于乡绅自治就毫无不快,对于各地坞堡也没有彻底统合之意——所以你在原本历史上,就只能靠那些从坞堡里调来的客兵打仗,导致根基不稳。既然我跟着来了,就不能让你重蹈覆……尚未覆之辙,但是具体该怎么办,在进行过实地调研前,我也不好妄下决断,所以啊,就先敷衍着你吧。

    祖逖虽然研究过徐方情势,但他是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上去调研的,所言不可全信也。

    于是他们领着那两千兵卒,以及三倍于此的老弱流民,从江都启程,便直奔广陵县而去。大概黄昏时分,已距广陵城不到五里路了,打前站的祖氏部曲刘夜堂突然跑回来禀报,说:“广陵城紧闭四门,丁壮皆上城守御,似有拒我之意!”

    祖逖闻言,不禁一皱眉头:“岂有此理!”

    旁边儿裴该则笑笑说:“或以我等为乞活也。”随即转过头去,一扫那些新募的兵卒,就见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而且肩上只扛着竹竿、木棒,队列不整,走得东拐西歪跟条长蛇似的,这乍一见,跟普通流民武装有什么区别?说不定还没有陈午、刘瑞的乞活军来得严整哪!

    祖逖一瞪眼:“我等皆着朝廷公服,岂可以乞活目之?”

    裴该撇嘴道:“昔新蔡王(司马腾)率乞活出于并州,或许也是如同祖君一般,身着公服,立马于流民之前……”

    祖逖摆摆手,说你琢磨这些也没啥意义,且在此稍待片刻,等我策马而前,到城底下去探看一番再说。裴该忙道:“自当与祖君同往。”

    他们这一行人里面,也就只有祖逖骑着马,那还是裴该送给他的,至于裴该,则仍然乘坐着牛车。所以二人疾驰而前,路才过半就分出了先后,等裴该的牛车到得广陵城下,祖逖都已经立马城下好一会儿啦。

    裴该拉开车厢,也不用人搀扶,直接就蹿下来了——实话说很不文雅,有碍官体,但他才不管那么多呢——定睛一瞧,就见祖逖正手搭凉篷,举头眺望。裴该也顺势朝城上一望,只见旌旗招展,人头攒动,不过大多无盔无甲,只是些老百姓而已——果如刘夜堂所说:“丁壮皆上城守御。”

    裴该瞧了几眼,就问祖逖:“祖君何不上前叫门?”祖逖伸手朝城头指一指,对裴该说:“不知此城何人为主,其胸中大有丘壑!”看上去,这城守得不错——没道理啊,照理来说,县中长吏早就跑得没影儿啦,就光剩下一些平民百姓,哪怕是大户子弟,谁能有这般本领?

    随即吩咐才刚呼哧带喘追上来的刘夜堂:“汝可去叫开城门。”

    刘夜堂解下腰间一个葫芦,掀开盖子,连灌了七八口水,这才喘息稍定,于是往前便走,直奔城壕。就听“刷刷”几声,数支羽箭从城头射下——不过明显准头不足,距离最近的一支也还隔着七八步远呢,结果全掉城壕里去了——随即便听有人高叫道:“何处来的流民,不得擅入广陵,且绕城而过吧!”

    刘夜堂双手拢在嘴前,扯着嗓子高叫道:“我等非流民也,琅琊王所署徐州裴刺史,及广陵祖太守经此,如何不能入城?还不快快开门迎接,更待何时?!”

    城上略略骚动,时候不大,就听有人叫唤了几声,但隔得太远,听不清楚。好在有大嗓门的帮忙传话:“哪来的裴使君、祖太守?是何名字,何方人氏?”

    州刺史和郡国守相都位列四品——象裴该这种刺史而领兵者,则是三品——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的,你得有一定的家世,还有一定的中正品评才成。寒门士人除非是投靠胡汉国,才有机会登上此等高位。所以城上才要问,你说有刺史和太守在,他们究竟叫啥名字,是何方人氏啊?我得听听资格,才能辨别真伪。

    祖逖听问,便欲打马上前答话,裴该赶紧伸手拦阻:“须防城上放箭……”祖逖轻轻推开裴该的手,笑道:“祖士稚岂能为软弓疲箭所伤?”“得得得”马蹄声响,直接就蹿到刘夜堂前面去了,临壕立马,随即朝城上一扬手,高声报名道:“我即琅琊王新署奋威将军、广陵太守,范阳祖逖祖士稚——城守者何人?”

    城上又是一阵骚动,随即就见城堞上探出一个脑袋来,隐隐约约叫唤一声:“祖将军请稍待片刻!”很明显无论中气和嗓门,都比祖逖、刘夜堂要差得很远。

    随即这脑袋就隐去了,祖逖倒不由得发愣。因为虽然仅仅露了一小面,他也能瞧得出来,这人就不是庶民打扮啊,头上竟然戴着三梁冠……也就是说非公即侯——这又是谁了?!

    

第二十二章、白板官() 
裴该一见城上不再放箭,就也背着双手,遛遛跶跶来到祖逖身边。祖逖瞟了他一眼,便即翻身下马——终究裴文约是他的上官,不可能骑在马上跟上官并列等待啊。

    时候不大,就听“吱哑”声响,广陵城南门洞开,吊桥也放下来了,只见一名官员撩着衣襟,疾步趋出,还隔着老远便拱手作揖道:“临淮相卞壸拜见使君、祖将军。”

    祖逖不禁迷糊啊,心说临淮竟然还有内史(临淮为国,太守改称内史,旧名为相)?而且他怎么不呆在临淮,却跑广陵来了?

    裴该闻言却是稍稍一惊,急忙提高声音问道:“得非……(倒霉,我忘记这人祖籍何处了)……卞望之么?”

    这时候那个卞壸已然奔过了吊桥,却不行礼,先上下打量一番裴该,随即问道:“不知使君高姓大名?既为琅琊王所署,可有印绶?”

    裴该笑着伸手一撩腰间的绶带:“我乃南昌侯裴该是也。”

    卞壸这才屈膝拜倒,稽首道:“冤句卞壸,拜见使君——不期尚能得见闻喜裴氏……”说着话眼泪竟然掉下来了。

    裴该赶紧双手搀扶:“卞公,君名位本在我上,何必行此大礼?”心里话说,不会吧,难道走半道上就被我捡到个宝了?

    卞壸字望之,也是东晋初期的名臣,并且在官僚群中,算是绝对的异类——因为他向来执著于传统礼俗,反感清谈诞妄之风。再加上这家伙骨头也硬,曾经多次当面顶撞王导、庾亮等执政大臣,甚至于责骂王澄、谢鲲等名士“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所以裴该前世读《晋书》的时候,就对此人比较有好感。这年月,肯做事、斥清谈,那就是可用之才啊,至于能力大小,其实倒在其次。

    而且卞壸虽然并没有什么丰功伟业,但他南渡后曾经与庾亮一起典掌机要,还带过兵,打过仗,能力上应该也不会太差吧。最后是苏峻谋反,卞壸率军与之对战,虽遭败绩,却死战不退,直至殉国——就此留下了千古的忠臣美名。据说他俩儿子看到老爹战死了,也奋身冲入敌阵,与亲携亡,真正是满门忠烈的千古典范。

    不过这个时候,卞壸还并没有南渡,他将裴该、祖逖等人迎入广陵城内,坐定了陈述前事,裴该才知道,这位临淮相是在南逃的途中,经过广陵,被旧友留下来暂摄了县事的。裴该心说既然尚未得渡长江,那你就别再往南跑啦,跟着我北上吧——这般人才,若是不能一把揪住,由得他游鱼一般从手指缝里滑走,那多可惜啊?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要是按照原本的历史,祖逖还得明后年才中流击楫,北渡长江,他就很可能撞不上卞壸,如今被我修改了历史进程,当面遇见,能说不是天意吗?

    而且这位卞望之嘛,他跟裴家也是渊源颇深的。

    济阴郡冤句县的卞氏,原本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但卞壸之父卞粹却攀上了一门好亲事,迎娶了张华之女为妻——张华也是庶族出身——就此一跃而进入朝廷中枢,被拜为尚书右丞、左将军,封成阳县子。裴頠和张华本是莫逆之交,一起费尽心机撑持着纪纲紊乱、败相初萌的朝廷,所以裴氏跟卞家,虽然门户差得很远,也勉强可以算是通家之好。

    张华遇害后——裴頠亦同时遇害——卞粹被免为庶人,后来拨乱反正,他乃得归朝担任侍中、中书令,并且进位公爵。卞壸虽然仕途不顺,终究袭父爵为成阳县公,所以裴该才说:“卞公,君名位本在我上……”我才是个县侯啊,你都县公啦——怪不得能跟自己一样戴三梁冠呢,连祖逖都只是二梁而已。

    卞壸比起其父卞粹来,跟裴家的关系更为亲密——他亡妻就是东海王妃裴氏庶出的妹妹!因为这层关系,中原大乱后,卞壸才会跑去依附妻兄、时任徐州刺史的裴盾,旋被裴盾署为临淮内史。裴盾虽然降了胡,卞壸却一片忠心,可鉴日月,没打算跟着去,仍然牢牢地守把着他的临淮国。但“永嘉之乱”,洛阳城破的消息传来后,国中属吏纷纷跑散,四乡盗贼纷起——还有不少干脆打起旗幡,想当“带路党”,恭迎胡汉军的——卞壸独木难支,这才只得携家眷南下躲避,结果就被暂时留在了广陵城中。

    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在,卞壸见到裴该才会一脑袋扎地上,泪流满面,说:“不期尚能得见闻喜裴氏……”

    且说坐定之后,祖逖问卞壸:“卞公是几时到的广陵?”卞壸笑一笑:“不敢称‘公’……”他终究门第低,即便身上挂着公爵头衔,在裴、祖二人面前仍然执礼甚恭。

    在这年月虽然仍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还不到“下品无世族”的程度,但门户之见就已经比较深了。倘若按照0到100来划分,0算庶民,60以上算世家,那么闻喜裴氏起码也得95往上,琅琊王氏则低了大概两三分,颍川庾氏、范阳祖氏都是勉强及格,冤句卞氏则最多50……这差着档次哪。

    随即卞壸就说了:“卞某去岁八九月间到的广陵,旋为故人相邀,暂摄县事。”祖逖微微一皱眉头:“何不致信建邺,以谋实职?”卞壸苦笑道:“我已先后两次遣人上奏琅琊王,然而皆无消息——即使者亦未见回还啊。”

    裴该说:“兵荒马乱之时,或未能抵达也……”随即和祖逖对视一眼。二人心中的想法是一样的,虽说王导等人都明白守江必守淮的道理,未必心甘情愿放弃广陵郡,但终究主要心思都放在镇定江东上面,或许还没精神头顾及江北。卞壸的信中,肯定不仅仅要求一个县令的名分啊,说不定还请求钱粮的支援,那王导、庾亮之辈直接当作没瞧见,甚至扣下不奏,那也是情理中事吧。

    裴该乃问卞壸:“我今与祖君一同北上,欲驻军淮阴,以保障淮南,未知卞君可肯随行否?别驾之位,虚以待君。”

    卞壸沉吟少顷,突然把身子略略朝前一倾,问道:“人皆南下,独二君北渡,未知真意若何,可能见告么?”

    裴该又和祖逖对视一眼,祖逖微微摇头,那意思:你若想招揽卞壸,那就暂且别跟他说实话,谁知道这家伙胆大胆小呢?若说廓清河洛,恢复中原,他到时候一害怕,说不定就不肯应允啦。裴该同样摇头,但意思却正好相反:既然想要招揽人才,还当以诚相待。

    因为根据日后的事迹来看,卞望之胆子不会小,而且满腔忠悃,不至于跟王导等人似的,光琢磨自家一亩三分地,而无远志了。再说卞氏家族也非豪门,户口不多,没那么多坛坛罐罐舍不得砸掉啊。

    于是乃拱一拱手,表情诚挚地回答道:“实不相瞒卞君,我等乃以守江必守淮,往镇淮阴,保障江东为说,始得琅琊王相遣北上。然祖君之愿,实在西取兖豫、谋复旧都,进而与刘越石相呼应,扫除叛逆,奉迎天子……该则长驻淮阴,一则敷衍王茂弘等辈,二则为祖君后盾。”

    卞壸闻言,不禁注目祖逖,深深一揖:“祖君实乃当世英雄也!”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惜卞某无斩将掣旗、沙场决胜之能,唯辅佐裴君,为祖君供应粮秣、物资、兵源而已。”随即站起身来,又朝裴该一揖:“如此,壸愿为明公之佐。”

    裴该也赶紧起身还礼:“卞君为该长辈……”这是按卞壸亡妻来算的,而若是从他外祖父张华那儿算,则比裴该还小着一辈呢,当时人婚姻不论行辈,所以才会这么混乱——“如师如友,安敢当明公之称?”其实心里话说,我倒希望你叫我“主公”……

    卞壸又问了:“然则广陵若何?”

    裴该说我们暂时还控制不了那么大片的地域,只好放弃了——“岂广陵城中,除卞君外别无墨吏之才乎?卞君可推荐一二,该署之为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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