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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怀里起身,再看向长亭,吴洛已经不在了,孤灯仍在悠悠晃晃,我低声道:“他人呢。”
“走了。”
“那我们……”
他牵起我的手朝凉亭走去:“有正事要跟你讲,来。”
凉亭立于高坡上,一步一步而去时。渐渐看得清海滩上的巨大身影,赫然停泊着那条夸张的大船。
这时风送孤灯朝那一晃,烟水澜澜中,叠影虚幻,一艘枯败的荒船和繁华锦船重影在了一起。
我拉拉杨修夷的袖子:“那是怎么回事?”
他看去一眼。淡淡道:“幻阵。”
“吕双贤设得?”
“嗯。”
“为什么?”
“笨蛋。”他飘来一句,“掩人耳目呗。”
“掩谁的耳目?”
“谁的耳目都掩。”
说话间,已走上了凉亭。
亭飞六角,雕梁画藤,漆色略有些剥落,一些地方有着淡淡的鱼腥味。
杨修夷撩袍在一旁坐下。我紧挨着他获取暖气,他指着远方:“初九你看那。”
黑暗里一片幽寂,什么都看不见,我皱眉:“看什么?”
他揽着我:“静下心,仔细看看。”
我闭上眼睛。而后再睁开,视线渐渐适应黑暗,慢慢望去,一座元宝似的孤岛出现在了夜色里。
有奇怪的感觉从我心头冒出,却又说不出是什么。
单看那个小岛,三座山峦起伏,很简单,并不狰狞扭曲。亦没有斜生的畸骨。而且这样的夜色中,它本来就是寂静安详的,可是我却又觉得太寂静了……有丝莫名的诡异。
我回头看向杨修夷。目光询问,他轻声道:“我们从鬼地方里出来就落在了那座小岛上。”
“很多渔民的那座?”
“嗯。”
我双眉微蹙,他继续道:“那座小岛上生活着两种人。”
我点头:“男人和女人。”
脑门噗的一声挨了一记,他无奈道:“是人和鲛人。”
我一愣,低低道:“鲛人?”
“嗯,鲛人擅幻术。若不是如此,你和小玉怎么会被伤到?”
我心下一紧:“查出来是谁了么?”
他看着我。眸色暗流轻涌:“我废了她一只手。”
我顿时怒道:“只废了一只手?!”
“初九……”
一想到师父那身染血的衣裳,我心里生起万丈狠戾:“杨修夷!太轻了!你怎么可以只废掉她的手!她伤了我师父!”
“初九你听我说。”
我闭上眼睛。一瞬间,心似浸染在漫长岁月里的红尘阡陌,烧着无数赤焰烈火,血色湮灭又重燃。
他搂紧我:“还记得轮回之境么。”
我愤愤的不想理他,强力压着心底的怒意。
他继续道:“我幼时同你说过,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心由善变恶,你可记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冰冰的响起:“你想说什么?”
他顿了顿:“我听说你咬伤人了,还威胁将一个小孩子推进水里?”
我松开他的手起身,怒目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静静看着我,黑眸古老而安详:“初九,你平时的眼睛很干净。”他一字一字的柔声说道,“但是阿雪说在你的眼睛里读到了浊气戾气,和煞气。”他深深凝视我,“现在我也看到了。”
我别开头,看向海面,努力平定着自己的呼吸。
我晓得他在说什么。
浊气,我一直有,被反噬时,痴痴傻傻,我自己都能觉得自己目光迷离。
戾气,如今一愤怒,我隐隐能看到自己眸光里有无数缭绕的黑影。我拼命想要抑制,可是伴随着浊气,我根本无法做到。
煞气,鬼知道我又是什么时候沾上的这种东西?莫非是烛司身上的?大哥因为煞气而青春不再,我却没有,当时认为是我的特殊体质和巫血的缘故,难道现在压制不住,开始慢慢反噬我了?
我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脸,想想反正也是个短命鬼了,年轻不年轻的又能如何。
杨修夷伸手:“初九,过来。”
我顿了顿,抬步走去。
他长臂一扯,将我捞进了怀里,语声低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她么?”
我摇头。
“她还有两个孩子,我杀了她,两个小儿会孤独无依,变得跟你一样。”
我没有说话,他继续道:“现在还想杀了她么?”
“师父没死,可以放过她。”
他微微一笑,又道:“轮回之境你怕么?”
将人心性完全颠覆,陌生如斯,如何不怕。
我点头:“怕。”
他柔声道:“这样,以后若是再被浊气反噬,你便想想轮回之境和这个鲛人。”
我一愣,抬起眸子:“你留着这个鲛人,就是为了让我念着?让我心存善念?”
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你一直是良善的。”(未完待续)
ps:果然初九和修夷的互动最好写,六千多个字我两个小时后就搞定了,我终于不脑残了。。。
284 杨家祖训()
“我?”
他点头,认真道:“你比谁都善良,无论鸿儒石台上的万夫所指或者是安生……”他微微皱眉,跳了过去,“初九,任何人经历这些都会变得……可是你没有,你仍秉性良善,没有怨过世人一丝一毫,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你……”
我不晓得他今晚是怎么了,一向干净爽快,嫌麻烦的性子变得这么吞吞吐吐。
他断断续续了一堆后笑道:“……总之,这样的你很好,不是非要对别人做出怎样的帮助才叫善良,你知道么?”
我很头疼:“我不知道。”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这么一搅和,我觉得心绪渐渐平和了下去。
他抬眸看着那座孤岛,静静道:“初九,不管是浊气还是戾气,不要让它们控制住你,身子是你自己的,心也是你自己的。”他把下巴支在我肩上,在我脸颊边道,“我陪你一起战胜它们。”
眼眶一热,我握着他环在我腰上的手:“好。”
海风呼啸,狂妄着将冰凉透骨的水滴打到我们身上,枯岛上荒草离离,月夜下如黑浪翻卷。
安静好久,他沉声道:“明日我要去见海阁一趟。”
“见海阁是什么?”
“是座南宫家驱逐流放罪人的孤岛。”知道我会继续问下去,他直接说道,“世家门阀都有各自的族谱家训,南宫家世代书香,不爱沾血染腥,所以南宫族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后都会被流放到见海阁。一生不得离开。”
我好奇的回过头去:“那你们杨家呢?”
剑眉微合,他道:“我们杨家比较复杂,不如你举些罪行?”
我想了想:“偷鸡摸狗?”
他失笑:“这种情况在杨家不可能发生。”
“杀人放火?”
“看情况吧。”他淡淡道,“朝谋之争时许多人命在他们眼中是不足为惜的,但若是生性凶戾肆意残害无辜百姓的人。则除去姓氏后杀之,以命偿命,不过不会交由官府。”
我点头:“那调戏良家妇女呢?”
“杖责,思过,禁闭,三年不得外出。”
“违背祖训呢?”
“也得看情况。”
“那若是女眷与人苟合。珠胎暗结呢?”
“鸩毒一杯,男方若是皇帝皇子和朝中重臣便罢了,除此之外无论任何人都要一并毒了。”
我笑着揶揄:“呀,你们杨家也恃强凌弱呢?”
他的手从我腰上伸上来,不悦的在我额上轻轻一拍:“笨。那些人对整个天下苍生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牵动任何一个都可能引起天下大乱。”
我拉下他的手,认真的问道:“那杨修夷,为什么你们杨家不推翻皇帝,自己称王称帝呢?”
这个问题当初傅绍恩给我分析过的,但我特别想知道杨修夷会怎么回答。可是等了好久都没等到答复,我回头看向他,他幽深的黑眸正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远处海岛。我摇摇他的手指,他转目朝我看来,习惯性的在我额上亲了口:“本来想同你说下明天的事。结果莫名其妙被你扯到了这里。”
“嗯?”
他长眉微敛,沉声道:“我杨家和楚家渊源颇深,历代都会结拜联姻,我们的祖训也是一样的。”他把我在他怀里挪了个舒服的姿势,低语道,“君为君。臣为臣,贤君得忠臣。昏君得逆臣,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昏君要臣死,臣必谋之而反,初九懂么?”
我点头:“就是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
他摇头:“不对,应是君视民如草芥,则我视君如仇寇。”
“啊?”
他正色道:“楚杨二家世代以辅佐贤君为己之责,以忠君之臣为己立命,从未有过逐鹿中原,谋求皇图霸权之心,这是祖训,任何有不正之心的族人都会立即得到严惩。”
这听上去委实有些复杂,还是不要深究的好,我道:“还是聊聊明天的事吧,你去见海阁做什么?”
他顿时一笑,入鬓斜飞的双眉舒展,黑眸亮亮的,只这么一个小神情,却让我觉得疏狂清傲到不行:“我可以弄清你身上的痛症了。”
“什么?”
他笑道:“尚有些头绪没有理清,所以明日我要去南宫家请教一位高人,你就在这岛上好好调养。”
我还有些愣愣的,随后他告诉我,船上的食物全被下了无色无香的剧毒,这种毒连丰叔和邓和这样当世数一数二的调毒高手也从未见过。
但令人唏嘘的是,那下毒之人竟是其中一个无辜枉死的孩童的父亲。
丰叔他们坐船赶来时,在海上救了一名男子,那男子正是元宝山的渔夫。得知丰叔他们要来元宝山后,他将毒液下到了船上的米水里,结果误打误撞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杨修夷说是因为在这之前有太多利欲熏心之人组建船只前去元宝山谋求鲛人之目,他们大开杀戒,肆意屠村,所以这男子认为我们也是居心叵测之辈。
我听完心绪复杂,看着茫茫海浪上的虚浮景物:“看来元宝山上的人和鲛人们相处的很好吧……”
他轻轻应道:“嗯。”
我一直很喜欢这样与世隔绝的小村落,若我是其中的村民,在不断被人入侵残害后再遇上陌生外人时我会不会做出跟渔夫一样的举动?而我若是岛上鲛人,看到村里可爱的小童被外人毒死,死相惨绝,恐怕我射出去的不是尖刀,而是直接让人毙命的阵法了吧……
可倘若那柄刺入师父身上的尖刀也淬了那种剧毒,师父当着我的面死去,我会做出什么事?也许我会把所有人都杀了,一把火将整个孤岛燃作劫灰,然后等着杀人文咒将我吞没蚕食,与他们同归于尽。
这样可怕的想法我竟没有觉得一丝胆颤,反而理所应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实在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道明的,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不愿再想这些,也着实觉得既已发生便没了再探究孰对孰错的必要。我动动被杨修夷大掌捂出热汗的手:“那毒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给出回答,说还要去问问那位南宫高人。
我点头,忽然发现今晚跟他聊了好多,而天色却还是漆黑漆黑的,一颗星子都没有。
想想师父这会儿应该正呼呼大睡,便不去找他了,我拉起杨修夷的手:“我们回去吧。”
这座小岛不及元宝山大,我们牵手走回时我才想起要问他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房子,原来是任家闲时用来避世游玩的地方,常年有仆人打扫看守,岛上吃喝衣被一应俱全。
提到任家不由想到任清清,想到任清清不由想到高晴儿,想到高晴儿我又想起了吴挽挽,于是心里一阵难过。杨修夷问我为什么做出一副沮丧神情,我说了出来,他给我一个白眼:“想起吴挽挽去找她不就行了么,还要绕那么大圈,脑子累不累?”
我这又才想起唐采衣的事还未告诉任何一个人,别说当时在场的玉弓,怕是连现在呆脑子的唐采衣本人都还不知情。
看来又有好多事情要我忙了。
入睡前被杨修夷喂了一堆东西,入睡后我窝在他怀里发了好久的呆,将师父当初开窍我心智的方法步骤模糊想了一遍,杨修夷呼吸变得清浅沉稳后我还没有睡着。
这件事情暂时不想告诉杨修夷,虽然他看上去不爱管闲事,但是他会帮我留心的,他现在这么忙,我不想再让他麻烦。也不能告诉师父,他可是全天下最爱管闲事的老头子,他现在还得养伤呢。最后我一番敲定,决定明天去找狐狸一起帮忙。
一觉醒来,枕边凉凉的,我趴在杨修夷趟过的地方贪婪的嗅着他的余香,然后慢腾腾的爬起,慢腾腾的下床,结果一脚踩进了炭盆里。
尖锐的刺痛让我一个激灵,顿时抱着脚丫子金鸡独立般的乱跳,没想地上全是水,湿湿滑滑的,我身子一歪,后仰在地时脑袋磕在了一张斜倒在地的椅子腿上,痛的我眼泪星子乱喷。
一声略显稚嫩的惊呼从门口传来:“哎呀,小姐!”
我含泪抬头,只见一团胖乎乎的肉球手忙脚忙的滚了过来:“小姐你没事吧,我这就给你擦擦。”
她抓起一块布子盖在我脚上,又极快扯来床上的被子,我忙道:“别……唔!”
她一把将我丢了进去,几下给我抱的严严实实,嘴中絮絮叨叨:“小姐对不起,你没受伤吧,姑爷说你身子不能受冷的啊,我刚想去给你换个炭盆来着,小姐你快别动了,等水干一些,哎呀小姐啊……”
她死按着我,并不断狂搓,力道着实大,我只能在被子下面“唔唔唔”,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妙荷!你在干什么啊!”
我一愣,婇婇?
愣完之后又一愣,什么味道?
鼻子刚嗅了两下,就听到了她们的惊呼:“啊!被子着火了!”
“我去拿水!”
我终于从被褥里面挣扎了出来,便见一个肥成肉球的少女抱着一个浴桶,风一样的从屏风后冲出来,哗的一声就朝我泼了过来。
婇婇正在吃力的挪动炭盆,顿时傻在原地。
门外一群人哗啦啦的赶来,我坐在地上连打了两个喷嚏,欲哭无泪的看向肉球:“……你叫傅绍恩吧?”(未完待续)
285 我和狐狸()
一盏茶后,我被人前呼后拥的围在了软榻上,两个小姑娘为我擦头发,三个小姑娘拿毛毯在一旁熏香炭,暖一些后用来包着我,其余人扇暖风,端参汤,帮我揉僵硬冰冷的四肢……
我则在脑中回演了一遍方才的情形。
妙荷说她给我换炭盆时不小心撞翻了桌子,桌上的茶壶和婇婇做针线活的绣篮掉在了地上,她慌忙收拾后端着碎瓷片离开了屋子。
我醒来后踩中的尖锐之物是绣篮里的剪子,滑到我的是茶壶里的水,磕到我脑袋的是她撞倒的椅子,最后泼我一脸的是杨修夷早上的洗澡水……身为一个巫师,我最忌讳的就是狗血,洗澡水这类东西啊!
我真是要死的心都有了。
婇婇怯怯道:“小姐,妙荷第一次当丫鬟,你……”
我转向她:“婇婇,你怎么来了?”
“是丰叔找到我们的。”
“丰叔?”
她眼眶渐渐红了:“四个月前家里下了场大雨,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上山采药的农人们心急,打算绕东山那条近路走回来,结果到峡谷时好多泥石滚了下来,我爹娘和妙荷的爹娘……都没了。”
我想起那对慈眉善目的老人,不由的难过起来。
“爹娘的头七刚过,收田租的就喊了一帮人来,其中一个痞子就是小思那舅母的亲弟,借这机会好好欺负了我一顿,邓严赶来跟他们打起来,结果失手把两个人打死了……”
讲到这,妙荷嘤嘤哭了起来。婇婇忙去安抚她,抬头抽噎道:“妙荷是邓严未过门的媳妇,邓严秋后就被问斩了,我们料理了他的后事后就不想再呆在村里了,结果临走前碰到丰叔带着小思回来……”
我离开后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印象中那个小村子是朴实又安静的啊。
婇婇说着忽的跪下,磕了两个头:“小姐,听说你在招丫鬟,你就收了我和妙荷吧,我们不要工钱,你赏口饭吃就行了!”
我忙从软榻上跳下来:“婇婇你起来啊!”
她却垂着头。语声有一丝压抑:“小姐,当初婇婇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这样的贵人,是我眼拙。”
我很是别扭:“你起不起来,不起来连朋友都不要做了!”
她揪着衣袖。缓缓站了起来。
本来相谈甚欢的一个朋友,忽然在你面前又哭又跪又求,这种感觉有多奇怪?而婇婇原来是一个那么大方爽朗,热情仗义的姑娘,现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