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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人穿上浴袍,出了澡堂,到中心的后厅休息。后厅有自助餐,还可以打牌下棋,坐满穿浴袍的青年男女。风湿带我找空位坐下后,司机端来三扎啤酒,我问风湿:“你能喝酒?”风湿笑笑:“我是严格守戒的。他两扎,你一扎。”我略感欣慰,却见风湿掏出一根烟,点上后,喷了一口。我:“你怎么抽烟?”风湿:“烟草从美洲传过来,是十四世纪的事了。佛祖在世时,没见过这个,所以我们没有对烟的戒律。”他抽了两口,很快捻灭,说:“虽然没有,但烟刺激生理,还是尽量少吸。这个身体最可怕,它一乱来,人就成动物了。祖宗们进化成人,不容易,我们要懂得珍惜。”司机点头称是,态度十分虔诚。
邻桌女子们发出一阵尖叫声,她们玩牌有了结果,三个女人被罚钻桌子。司机看到她们翘起的臀部,不由得呆了,小声嘀咕:“贼公贼婆的孩子,就是性感。”我问:“小偷的孩子?”风湿:“小偷挣的是辛苦钱,到这消费不起。大盗的孩子。”我:“抢银行的?”风湿:“批条子的。”我一脸迷惑,风湿:“……你悟性太差。”后来,风湿带我和司机去吸氧,吸氧室中放的是佛教音乐。他得意地说:“我的主意!这就是我跟王总交往的成果。”我们三人躺在躺椅里,侍者给我们戴上氧气罩、盖上毛巾被。司机闭上眼睛后,就像一只可爱的大熊。侍者说:“吸氧十五分钟,吸完,你们可以在这睡会儿。”输氧气垫鼓动的声音沉缓有力,仿佛生命之初的节奏,我们都很快睡着了。
【十三】
回到寺庙时,已是凌晨两点。风湿敲大门,门内值班的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他嗓门洪亮地喊:“我在这庙看门二十年了,没见过你这种师傅。”风湿和他对吵起来,他就是不开门。
司机听了一会,把风湿拉到墙角,问:“要不要把他作了?”风湿:“造孽!”司机连忙两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
我:“那你怎么办,要不到我家过夜吧?”
风湿:“算了,我翻墙进去。”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三厘米,小腿有一片凹陷,那是条萎缩的肌肉。但他还是爬上了墙,敏捷程度惊人。他在墙头嘱咐司机送我回家,然后一闪,就不见了。
司机赞道:“学佛之人,真是身心轻灵啊。”
而我知道,这是他的小偷功夫。
司机送我的路上,王总打来手机,说他在吃夜宵,请风湿一块去。
司机说师父已回去,但师父的朋友还在,王总说:“一定请上。”就挂了电话。
我推辞,说要回家睡觉,司机把车猛地停下,一字一顿地说:“王总的话,不能违背。兄弟,你难道想要我死么?”我只好去了。
以为夜宵该在豪华场所,不料却是肮脏小店。店在一条墙根满是垃圾的狭窄胡同中,宝马车开不进去,我和司机只好走入。小店低矮,挂着公共厕所里的低瓦灯泡,有四个八仙桌,没有靠背椅,是长条板凳。
只在最里面一桌坐了人,他的身量比司机大一圈,脸上小破洞比司机多一倍。他穿着高级西装,正在吃一碗卤煮火烧。
司机带我坐在他身旁,他抬起头,眼光并不看我,盯着头顶的灯泡说:“你练武。不要瞒我,我注意到你脚步了。”我只好点头称是。他深笑一声,转头看我,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爷爷是卤仔。”见我一脸困惑,他奇怪地问:“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连卤仔都不知道?”他问我父亲是干什么的,我说了,他叹口气,说:“你们这种人,高高在上,对平民百姓的事是不知道。”卤煮火烧是猪的肠肝肺配上面饼一块煮的,他爷爷卤仔的青春期在清朝末年。卤仔上午推小车卖卤煮火烧,下午到天桥表演摔跤,他曾经摔倒过一头水牛,因此成名。
卤仔和地痞争一个叫“杏红”的妓女,被毒瞎双眼。他一直靠体力生活,眼睛瞎了后,智力得到迅猛发展,在两年内成为一个老大,操控了整个南城的猪肉市场,新中国成立后被枪毙。其传奇的一生,为北京市民交口称道。
王总说:“爷爷从一碗卤煮火烧作起,成就了大事业。为了不忘本,他开了这家卤煮店,给自己作个纪念。我的事业不管作得有多大,也会留着这家店,鲍鱼燕窝再金贵,也比不过猪的下水呀!”受他的鼓动,我连吃了两碗卤煮火烧,吃得面红耳赤。王总满意地看着我,说:“怎么样?味道特殊吧?卤煮拼的就是个汤味,我家这锅底老汤是清末的,已经快九十年了!”在某一个艰难时期,他家把老汤封在一个铁皮罐头里,外面包上冰块,再裹上塑料布,埋入地下十五米深。王总感慨道:“那时候,多少惊世的古董都毁了,可我家的老汤保存下来。你今天能尝到这口味道,就知道咱中华的传统没断!”这番话,司机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坐在一旁面部僵硬,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王总注意到他,严厉地说:“你怎么无精打采?是不是在洗浴中心又消耗了?”司机面色铁青,头上冒出一圈汗。
王总语重心长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女人不能粘,我爷爷就是个教训。我要玩女人,那不跟早晨起来撒泡尿一样容易,可我这么多年,就跟我媳妇一个人。你怎么不学点好的?”司机一脸惭愧,支支吾吾地说:“我改……我改……”王总:“你也别难过了,去盛碗卤煮,补补身体吧。”司机到后堂盛卤煮去了,王总盯着我的眼睛,说:“现在就剩咱哥俩,你不要隐瞒,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我:“……我是来干什么的?”王总:“你是来杀我的。”王总认为我和风湿交朋友,是为了能接触上自己。我的武功令他疑心,不管我如何解释,他只是说:“我懂。找个练武的来杀我,比用枪用刀要好,你用内功震坏我的心脏,医院根本检查不出来,顶多给诊断个‘急性心梗塞’,你和你的雇主就逍遥法外了。”当司机端着卤煮坐回来时,王总正说:“我的命你可以拿走,但你要告诉我,雇你的是左彪还是韩六?”司机抬头,看看我看看王总,又看看热气腾腾的卤煮,不知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我们僵持了五六分钟,司机忍不住了,用筷子从碗里夹出一条大肠,“嗖”一声吸进嘴里。王总大怒,拍桌子吼道:“我都快死了,你还吃!”司机:“他要杀你,也不会留我这个活口。死之前,我不想浪费你爷爷留下的东西。”王总怔住,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拍着司机的脑袋说:“我就你这一个知心人。”司机也哭了,握住王总的手,说:“我要跟你,那就是跟一辈子。”他俩哭完后,王总显得十分疲惫,脑袋枕在胳膊里,点了根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司机将卤煮吃完,掏出手绢,连眼泪带嘴一块擦了,然后说:“王总,这位小哥们也折腾一夜了。要不,我把他送回去?”王总点头,向我友好地一眨眼,说:“累着你了,下次再跟你探讨武功。我爷爷摔过水牛,他的绝活我得了不少。”我和司机从胡同走出,天色渐亮,司机一脸歉意地对我说:“王总这人心地善良,就是总怀疑别人杀他,隔三差五得闹上一次,没想到这次闹到你头上了。唉,只有大师能降伏住他。”我问怎么降伏,司机说每回风湿都劝王总给庙里捐钱,一笔钱花出去,起码能消停半个月。我:“这么神奇?”司机:“王总那是心疼钱,只有他觉得自己吃亏了,才会恢复理智。但他平时总占别人便宜,很快又不行了。所以大师对他很重要。”我想起一事,觉得大为不妥,问:“大师陪他消夜,也吃猪下水?”司机连忙摆手:“大师是有修行的人,他只吃锅里的面饼。”我稍感心安,很快又慌乱,说:“那也是肉汤里的饼呀,渗着肉味呢。”司机:“你外行了不是,禅宗六祖——慧能和猎人生活了十五年,他在肉锅里涮菜叶,名为‘肉边菜’,是千古美谈。大师这是效仿先贤,对付王总这类人,得先顺着他的习惯,否则吃不到一块,哪有机会点化他呢?”我:“哎呀,你懂得真多。”司机:“说实在话,王总要有我一半慧根,早就开悟了。每回大师教诲王总,我在一旁就着急,有什么难的呢?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但你好像一直过不了女人这关?”司机眉飞色舞的表情登时暗淡,过了半晌才说话:“我日后非毁在女人手里不可。人生在世,总有一贪,我要不贪图这口,早出家了。”气氛变得压抑。过了很久,我才想出一句聊天的话,问:“王总说的左彪和韩六是怎么回事?”司机:“是九十年前弄瞎他爷爷眼睛的人,他一直觉得这俩人还活着。”
【十四】
五天后,司机开宝马去学校接我见王总,在师生间引起不小的震动。
了解我家庭状况的班主任老师在第二天课间时小心地问我:“你父亲又当官了?”我回答:“哪里,是一哥们。”当天,我走向宝马轿车时,很希望Q能看到这一幕。也许她正站在窗户前向下望?我抬头向上看去,顿觉一阵幸福的晕眩,虽然并没有发现她。
但司机毁了这一切,他殷勤地下车,替我打开车门。他怎么看都不像个高素质的人,我刚被宝马车抬起的身价,又被他的脸给降下去了。
他觉我表情有异,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我:“没什么,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虚荣心……破灭了。”王总包下一个室内羽毛球场,穿件摔跤的褡裢等着我。这是个小羽毛球场,只有八个网,但室高十六米,顶篷有一排天窗,光线瀑布般泻下,颇具气势。
球场上铺了十几平方米的布垫子,以供摔跤。王总露着胸口的肉,皮肤显得很厚,远超一般人类,是犀牛大象的感觉。他豪迈地说:“我这人最喜欢以武会友,年轻的时候我是没有敌手的。你要不要做做准备活动?”我摇头。他说:“我手黑着呢,把你摔坏了不好,你先压压腿、抻抻腰?”我只好答应。在压腿的时候,他走过来说:“我爷爷要不是给人废了,也是跤坛一代宗师。他把太极拳引进摔跤,提升了摔跤的文化品位。”我顿感好奇,他注意到我的表情,笑道:“学摔跤先学挨摔,先要练倒地时不摔着后脑勺。摔跤的人都脖子粗,就算是后仰倒下,也能挺住脖子,不让后脑勺着地。这是摔跤最重要的基本功。但我爷爷在摔人之前,先用太极拳的巧劲把别人的脖子震松了……”王总向站在场边的司机一指:“你来!”司机快步跑来,王总用手一拍司机的胳膊,司机的脖子就歪了。
王总一个绊子把司机后仰摔倒,司机的后脑勺正好枕在王总的脚背上。
王总笑了:“不敢动真的,后脑勺要真摔在地上,行话叫‘打鼓’,一下能把他摔死,就算活着,也是个二傻。”我想:摔跤融入了太极拳,不但没有提高文化品位,反而更狠了。
司机镇定地从地上站起,显然这种演练他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了。
王总看着我,目光中满是爱惜,说:“放心,这绝活我不跟你使,咱就耍点刀勾、闪叉一类的小绊子。”我:“你那么肯定我是练武的?”王总:“天桥的摔跤手,是卖艺人里格调最高的,因为摔跤早先是专门给皇上看的,只怪孙中山推翻了清朝,才流落到民间。大清善扑营的摔跤手,都有官位,平时担任的是宫廷护卫,要对付那些汉族刺客。嘿嘿,因为有这传统,所以我们认练武术的人,认得可准呢。”我:“雍正皇帝是被侠女吕四娘刺杀的么?”王总:“别说那么多了,过过手吧!”他伸手向我抓来,我在他肘部一拍,他的脖子便歪了。
他两手护着脑袋,后退五步,脖子的肌肉重新绷紧,叫了声:“嗬!”向我扑来,我在他胸口一拍,他脖子又歪了。
他急忙双手护头,后退七八步。过了半晌,他把手放下,骂道:“你总用绝活,还让人怎么玩!”
司机兴奋地问我:“你是练太极拳的?”我:“不是,但练我这门拳,也能出来太极的手劲。”司机:“什么拳?”我:“一种小步蹭着的拳。”司机:“那是什么拳?”王总大叫一声:“我知道!你是国术馆的!噫……你们这路人不是都死绝了么?”善扑营跤手在民国初年,失掉了皇宫俸禄,不得已在天桥闹市卖艺。虽然下贱了,依然保持善扑营的官僚体系,原本善扑营的三个统领,每月都能在跤手们的卖艺钱里得到抽成。这不是剥削,而是孝敬。跤手们通过供养三位统领,保持住心里的荣耀感。
跤手觉得自己的地位比练武人高,练武人在他们眼里是江湖。
他们不按照江湖规矩办事,而按照清宫规矩。民国三年,国术馆建立,开了摔跤科,聘请跤手们做教师,三位统领经过商议,回话为:“咱们各有各的活法,玩不到一块。”虽然回绝了,但跤手们对国术馆很关注。等政界领袖给国术馆题了“强国强种”的匾额,三位统领感叹:“风水轮流转,练武术的这回要成事了。”跤手们的情绪反复,传到了国术馆。馆长周寸衣亲自来商谈,说:“我这门拳传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清朝的第二个皇帝——顺治传说没有死于天花,而是出家了,有人根据空幻寺二院的匾阁‘寒瀑潜音’四字判断顺治在此出家。”三位统领问:“此话怎讲?”周寸衣解释:“寒瀑潜音,如按照文学意境,指的是冬天一条冻成冰的瀑布,其凝固的线条,仍能令人感到水声的存在。但顺治皇帝的佛学老师名叫‘憨璞’,正是寒瀑二字的发音,而‘潜音’二字,正是‘浅隐’,表明他是程度不深的隐居,但和清宫仍有联系,不是一去无踪影。”三位统领连声叹息,追问:“结论?”周寸衣:“国术馆的武功是跟随顺治帝归隐的宫廷侍卫传下的。”三位统领:“既然你我本是一家,我们决定入国术馆了。”周寸衣高兴地离去。
统领甲:“江湖还是江湖,练武术的虽然得了势,可办事还这么不上档次,拿野史来跟咱们套近乎。”统领乙:“咱们就顺着他们的说法吧,为小辈摔跤人找个活路。”统领丙:“如果康熙爷在世,大清绝不至于给灭了。我们也不至于降低身份,去交往这帮练武术的。”三人越说越难过。
跤手们进了国术馆后,国术馆便发生了内乱,周寸衣的大弟子和侄子争夺国术馆的财经权,分立成两派,后发生一场惨烈械斗。随后国术馆被某军阀掌控,留着周寸衣继续做馆长,而军阀的家乡子弟入住国术馆充当学员,国术馆就此沦为一个兵痞的集散地。
跤手们有着宫廷斗争经验,在国术馆分立时便退出了。他们又见了一场兴亡史,彼此感慨:“江湖毕竟是江湖。”王总讲完典故,叹道:“练武术有什么好?还是跟我学摔跤吧。”他志向远大,准备把洗浴中心建满全国后,在每一个澡堂旁边建一个跤场,人们摔跤之后便去洗澡,洗完澡后接着摔跤,太平盛世就会达到。
摔跤有着广阔的前景,而王总并没练到他爷爷的水准。他说:“人舍一事才能成一事,我十年来挣钱的本事长了不少,摔跤的本事可大海退潮似的退了。你现在就会使我家的绝活,全套把式传给你,我安心了。”我:“我是有师傅的人,不能另外拜师。”王总哈哈大笑:“就知道你们练武术的还来这套!没事,摔跤的人不搞师傅、徒弟这种江湖规矩,教你就是给你‘说说手’。”司机在一旁给我使眼色,我说:“好,这么办。”王总带我到了鞋店,给我买了两百块钱的皮鞋,我给他买了四块五毛钱的布鞋,这是摔跤行“以心换心、以鞋换鞋”的传统,算是定下了情谊。
【十五】
首先学的是“冲、挣、踢、亮”,随后练“空、拧、扒、找”,当我练到“进腰入胯”的大绊子时,王总送给我一张理发卡。司机告诉我:“人有没有档次,全看头发。你知道这卡理一次发多少钱么?五百!你已经是人上人了。”理发的地点在是某四星级宾馆,我一身衣服不足百元,去理五百元的头发,实在缺乏底气。我一次没去过,把这张卡做了书签,夹在风湿父亲送我的古龙小说中。
讲好每星期学一次摔跤,我和王总坚持了两个星期,后改为两星期一次,再往后,我俩都没有坚持下来。
王总在山东挑了块风水宝地安葬他爷爷,计划建成清皇陵的规模,好六十年后出真龙天子。这块地是强制规划来的,与当地农民纠纷不断,搞得他往来奔波。我则考学时间迫近,必须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美术上,这是我的前途。
自从学了美术,我的手就没干净过,指甲缝中填满铅笔黑色,学了水粉画后,指甲变成了五颜六色。Q的素描不佳,她无法画出强硬的笔道,线条总是画出三厘米就不可抑制地上翘,好像毛絮。但女人的色彩感觉好,我调色多调两下,便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乌色,而她总能保持住纯度和明度。
我们画的是蜡制水果,穿清洁工蓝大褂的老师说:“等你们考学时,会给你们摆上真水果。考场上布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