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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屋的土炕便有一圈画,在寿星、桃子等传统图案中,夹杂着一些现代人头像,勉强能识别出是梁朝伟、张曼玉等香港明星,还有金喜善、张东健等韩国明星。
除了土炕,屋里唯一家具是个简易梳妆台,薄得像个书架,上面没有任何化妆品,摆了两盒感冒药,几个干瘪的红枣。
她从梳妆台抽屉里掏出一本相册,上面有一百多幅照片,是她的结婚照。相册高档,红绒封面,也许是她家最值钱的东西。
她拎着相册,得意地跳上炕,给我一一翻看。她跪着膝盖,两臂撑炕,骡马般横着上身,垂下了两条长长的乳房。
这是哺育小孩的恶果,她一身的精华已被吸走。
她嫁人的照片,面色红润,有着新娘子特有的威严。啪嗒一声,什么掉到了照片上,只听她叹息一声:“你来看我,你有心了。”我抬头,见她一脸欣慰,照片上摊着一颗泪水。
她靠过来,我敏捷地抓住她的两手。我把她的手举在胸前,阻挡住了她的身体。我:“让我仔细看看你。”她乖乖地两腿一横,跪坐好。
她的身形有欠自然,如一块过分开垦的田地。我掏出五十元钱,说:“这是给你孩子的,算是见面礼吧。”犹如她的新婚照,她升起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盯着钱看了几秒,以极快的动作把钱攥在手里,然后把手摆在腿上,慢慢移动,三十秒后,移入了裤兜中。
我俩都松了口气。她有了笑容,说她和丈夫吵架时,常常提到我,说我是城里官员,厌恶被汽车尾气熏坏的城里姑娘,看上了纯洁空气中长大的她。可惜我是个粗心大意的贪官,在迎娶她回城的前一天,东窗事发,逃往了马来西亚。
如果我再细心点,她起码可做个副科长夫人——每当她这么一说,她的丈夫就自卑地蹲下,结束吵架。
我是她假想的爱情对象,多年来强有力地支撑了她。我问她为何对我有如此深的印象,她说因为当年她离开我回家后,遭到她爹的痛打,遍体鳞伤。
这时,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推门进来,她忙端正坐姿,说:“柱子,给叔叔跳个新疆舞。”小孩进来,翻了我一眼,胡乱挥舞几下手脚,跑了出去。
过一会,他口中哼着不知道什么歌曲,把房东老太太拉进门来。
老太太一个劲地说:“你家有客人,拉我干吗?”但一个三岁的孩子是拉不动她的,定是她自己想来。这一老一少蹲在门口,瞪着好奇的眼光。
男孩子有一种保护母亲的本能。我起身告辞,她一脸歉意,直送出院门。门外是半亩玉米地,我再三要她回去,她低着头,胳膊高高扬起,嚷着:“走!”玉米地很快走完,我严厉地叫了声:“到此为止。再见!”她被激怒,狠狠咬着嘴唇,停下脚步。
她已非极品,我空跑一趟。
村外有条大河,因为干旱,只在中间残存着一线水流,裸露着大面积的河床。我情绪烦躁,跳到河床上行走。河床为细腻黄沙,尚带水分,仿佛踩到女人的肌肤。这个天地间的广大女人,堪称极品,满是柔情。
光脚行走很久,升起对她的歉意。河道通往苍茫天际,令人联想到死亡,我这辈子不会再到这里,给她留下的最后一面应该稍稍友好。
重新赶回她家,她坐在炕上织袜子,孩子睡在她腿边。炕上横躺着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人,两条胳膊晒得黝黑。她见我进屋,放下袜子,端坐正视,如临大敌。
我轻声说:“再看看你。我走了。”她淡然地点点头。我俩僵持了三十几秒,我反手摸门,就要退出。这时响起沙哑的一声:“谁呀?”炕上的男人坐了起来。
他脸形消瘦,胡须稀疏。凭着直觉,我知道,在我一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我解释:“我是你媳妇多年前的朋友,正好路过,便来看看。”他歪头瞅了眼媳妇,哼了声:“知道,马来西亚。”手向我扬起,手中是一盒烟。
只好坐下抽烟。他问我要回哪里,我说是北京。他高兴地拍拍媳妇的肩,说:“有这样的朋友,咱们去北京玩,可省不少钱呢。”他问我天安门广场真那么大么,我说大,他高兴地乐了起来。他还问了很多地方,我都说大,他更高兴了。
烟抽完,我起身告辞,他忙又掏出一根烟,连烟带手地别在我胳膊肘里,叫道:“坐会儿——”尾音竟然是哭腔。
我只得坐下。他问:“听说北京的马路宽,过条马路,能把人累死,是真的么?”我:“是。”他哈哈大笑。
她两眼圆圆的,听我俩聊天,面色渐渐红润。又说了些话,我再次起身告辞,丈夫嘱咐她:“送送。”孩子仍在睡觉,她却抱起孩子,送我出屋。
她奇迹般地有了少女的润泽气色,走到院门时,对我嫣然微笑。
这是她极品资质的回光返照,令我万分惆怅。当丈夫披着外衣跑出来时,她美丽到极点。我想,她和丈夫吵嘴的话,今天以铁一般的事实出现,她定得意非常。
她留在院门口,丈夫送我继续前行。我想,我是他多年的心病,他今天以男子汉的博大胸怀令我知难而退,心情也一定很好。他们夫妻呈双赢局面,算我做了件好事,可以离开了。
穿过玉米地时,他语气慎重地问我:“你是从马来西亚偷跑回来的,还是案子已经摆平了?”我:“……摆平了。”他舒了口长气,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唉,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我向他保证我会万事小心,他说他家是我永远的避难所,比马拉西亚保险实惠。我想我该给他留下一笔钱,但我身上仅剩两百,实在不符合贪官的身份。
我:“我本该给你留点钱,但我在逃多年……”他爽朗大笑:“不要提钱,提钱就见外了。等你重新当上官,如果颐和园、故宫需要翻新,请把装饰墙面的活儿派给我。”我答应了他。
拦了辆拖拉机,他给开车农民三块钱,嘱咐要把我送到长途车站。他作出了友情和金钱的双重投资,沉浸在美好未来的憧憬中,直到车开出很远,仍立在路口不停地挥手。
【九】
北京家中无人,我找到Q的木楼,她一个人在。她对我的不辞而别和不约而至均感愤怒,非要把我赶出门去。
她推搡着我,倾尽全力,折腾了七八分钟,累得坐在地上。我身心疲惫,关门出去。走过游泳馆时,见小区主任迎面而来,他嘴里念念叨叨,不时挑一下眉毛。他对我视而不见,“嗖”地一下就走了过去。
他上了木楼。
十分钟后,我推门而入,见Q靠在床上,主任一手扶床栏,一手空中飞舞,正说着什么。我:“不想挨打,就走。”主任快步逃出门。
Q理直气壮:“你也看到了,我俩只是在说话。”过了半晌,她说:“要么?”要了。她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清白。我则感到彤彤的极品气息在体内消失,飞往冥王星的计划彻底失败。Q斜靠着我的肩膀,一脸心安理得,要求我给她买樱桃吃。
下木楼时,见主任坐在台阶上。他在半个小时里衰老了很多,口齿不清地向我解释:“在六十年代,我抓过台湾特务,那些女特务漂亮得难以想象,我都没动过心。我一辈子的名誉,今天就毁了么?我跟你媳妇没什么,就是她喜欢听我说话。”我说楼上的女人不是我媳妇,我俩是同居关系,即便他和她有了什么,法律上也是支持的。他更急了,声嘶力竭,要我相信他。我劝他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将是美好的一天。
他要我保证不在小区居民前破坏他的清白,我保证了。他拽我衣服的手过了一会才松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没去买樱桃,去了老先生家。
夫人在家,见我便哭了。
老先生蹬窗台擦窗玻璃,摔断大腿骨,进医院动手术。一群人在手术后第四个小时,便围在病床前。一般的大型手术后,病人在十一个小时内会发烧,偏巧老先生体质强,没有发烧,他和那些人不停说话,直到嗓音沙哑。
老先生的儿子还没有退休,每天要下班后方能到医院。这些人掌握此规律,到了傍晚便耗子般消失。夫人白天赶到,要轰这些人走,遭到老先生的训斥,夫人说:“你九十了,我也快八十了,要我说难听的么?”老先生:“你说。”夫人:“离婚。”那些人面子上挂不住,都走了。
他们由整变零,白天仍会来一两人,夫人连日到医院赶人,但路上要耗一小时,在医院最多守两个小时,她便精力殆尽。
她问:“那些人怎么那么爱跟他说话?”我没有回答,那些人定是认为老先生过不了这一关,想在他临死前套出针灸秘诀,或者是飞往冥王星的秘诀。
她说:“不管他们什么目的,我要抗争到底。”她原本是个胖老太太,现已颧骨显露,两眼发出视死如归的目光。女人的侠气,是宇宙间最感人的事物。我让她今日休息,赶往了医院。
老先生进的是他工作的医院,按照级别为特护病房,宽大得可以坐下十余人。我到达时,一个面色焦黄的瘦子正坐在床前,握着老先生的手,小声嘀咕着什么。
我跟老先生打声招呼,搬把椅子紧挨着坐在黄瘦人背后。黄瘦人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终于说话:“你干吗靠我这么近呀?能挪开点么?”我摇头。五分钟后,他告辞走了。
老先生要跟我说话,我做手势制止,示意他闭目休息。二十分钟后,来了个拎水果的人,他留着两撇稀疏胡须,进门便向我解释,说他是老先生病人,看病看出了感情,他怕老先生烦闷,特意陪他聊天。
我说我也是医生,请他回家养病,他委屈地走了。老先生睁开眼,怪我粗暴。我怪他说话,他解释,麻醉药强烈刺激神经,麻醉效果过去后有兴奋效果,他恰在那时被人引得说话,以致很难停住。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问:“如果凑不齐两个极品女人,跟一个极品女人好两次,是否有同样效果?”他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我说出我的试验,引得他长吁短叹:“此事需要福如八世天子十辈状元,方能成功,你我都没有这个福分。”如能碰到两个极品女人,要有八辈子当皇帝、十辈子当状元的福气。他说他也只是遇到过一个,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极品女人有着奇妙磁场,彤彤提升了我的武功,他遇到的则开发了他的智商,和她在一起时,他常突发奇想,领悟了一个又一个中医奥妙。每次她睡着后,他都会跳下床奋笔疾书。
幸福时光仅三个月,留下一叠厚厚的笔记。这叠笔记锁在抽屉中,不忍再看。事过多年,他对上面的内容已记忆模糊。
老先生让我从床头柜抽屉里把钥匙串拿出,拈住一个,说:“这份笔记送给你。作成文章去发表,稿费我不要,补贴你的生活。作者署名嘛,标明是我讲述、你撰文,就好了。”我摘下钥匙,见上面有青色锈斑,仿佛三朵苔藓。
他露出宽慰的笑容,开始努力回忆,嘱咐我哪些内容可以发挥哪些不能透露。正当我俩谈得津津有味,门口响起一声咳,一个鬓角斑白的中年人手拎饭盒,冷冷地站在那里。
老先生止住话,做手势要我凑近,说:“回去吧,我儿子。”我方意识到,我是来赶人的,却做了和被赶的人同样的事情。
拿着钥匙到老先生家,夫人打开了写字台暗柜,取出一个硬布夹子。里面有一沓稿纸,树叶般枯黄,蓝黑钢笔水退色得如同少女脸颊上的细微血管,若隐若现,几乎不可辨认。
回到家,我把稿纸拆开,单张置于灯前,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忙到夜里十点,Q回家了,她进门大叫:“我的樱桃呢?”我向她解释,找到了比樱桃更有价值的东西,这些稿纸便是滚滚财富,可以在杂志发表,可以结集出书。
她深感自己被戏弄,撕了七八张稿纸,摔门而去。没撕坏的也被她捋到地上,错乱了次序。
我知稿纸珍贵,但无钱男人在女人面前普遍心理弱势,我未能免俗,在她发作时,不敢移动半步。
撒在地上的稿纸,让我获得了另一种看它的眼光,它标示着老先生久远的青年时代,它是可怕的时间。
我把稿纸拢入一个抽屉,碎片也倒了进去,无心整理。我想,我的姥爷姥姥只是普通人,没有成仙做佛的本领,他们的时光所剩无几,该去看看他们。
【十】
姥爷家所在的胡同,新中国成立前是韩国、日本小商人的居住区。姥爷家房屋是韩式和中式的混合体,屋外原有一米多宽的走廊。
姥爷家还存在,而它所在的胡同已消失,被推成一片广阔的瓦砾,因为这片城区被规划重建。
几年前,因上山下乡滞留在东北的二姨调回北京,住进姥爷家。
她在废墟中坚守,是想能多得一间回迁房,如果多了这一间,我这一代的孩子就可以得到公平的分配。这是姥爷留给孙子辈的遗产。
姥姥在做饭,她纯熟地调配着油盐酱醋,却不记得我是谁了。二姨跟她解释半天,她听得烦了,挥着勺子,示意我俩站远点。
二姨说,姥爷的头脑还清醒,保持着每日到街头坐坐的习惯。胡同里的人老了,就拿个马扎坐在街头,以看行人车辆为乐,称之为“提神”。
姥爷提神未归,我想去接他。二姨告诉我,胡同通道上的井盖都被人偷走卖废铁了,她从瓦砾中找出窗框、木梁,搭在井口,并铺上草席,以保障姥爷能安全走过。她陪我走到一处草席,掀开,给我看下面搭的东西,神情颇为得意。
我赞叹几句,继续前行。一路上观察各家残留的房基,每间房竟都小得可怜。印象中的胡同深远广大,推倒才发现,五十几户人家竟住在一个篮球场大的面积里。
上街,在一家国营早点铺门口,见到了姥爷。他穿着一身白衣,腰杆笔挺地坐在马扎上,将军点兵般看着来往车辆。我走近,说:“姥爷,回家吃饭了。”他点头,从脚边拾起一根竹竿,拎起马扎,跟我走了。走到胡同废墟时,我明白了,普通拐杖已不适应这样的路面,用竹竿,体现了姥爷的智慧。他在脚踏瓦砾时,突然转头冲我一笑,说:“是你呀,你来了。”原来他刚认出我是谁。
我几次伸手要扶他,都被他推开,遇到难走处,他就歇一会。当再过一个弯道便到家门时,他停了下来,双手扶着竹竿,又冲我一笑,恬淡冲和,那是看穿世事后返璞归真的笑容。
他说:“人老了,血液循环慢,如果心脏病发,手指甲就是黑的。家母死于心脏病,并不是受了我的气。所谓喝敌敌畏而死,是无稽之谈。”他多年前反驳二老爷的话又得到了补充,更加合情在理。可惜,这番话他从没跟二老爷当面说过。
二老爷身遭车祸后,主动跟他和好,他不好意思说。这些年,每到他生日,二老爷都会抱着个西瓜从郊区赶来,他更不好说了。而今年生日二老爷没来,他推测二老爷已逝世,想到这份冤屈再无法辩白,常梦中一念,半夜醒来。
他嘱托我去郊区看二老爷一趟,如果没死,就把人带来。
我高喊了声:“二姨,姥爷到了。”当二姨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我向姥爷鞠了一躬,转身翻过一个瓦砾堆,钻入残墙断壁中。
【十一】
在去郊区的车站,我待了一个小时,没有登车。回到家,选择了一个令自己安静下来的办法——粘贴稿纸碎片。
拼凑好两张后,发现桌面上有一滴液体,以为是胶水洒了,便用抹布擦,却没有胶水的黏性,仰望屋顶,以为是楼层漏水,最终发现是我的眼泪。
我冷静地擦干面部,取出一个笔记本,把稿纸上能辨认的文字抄录下来。干到凌晨三点,笔记本上出现了别的内容。
天亮后,我审视着自己所写。那是对二老爷的回忆,他第一次教我武功时的情景。读了多遍,我体会出字里行间的缅怀之意,判断在我内心深处相信二老爷已死。
此文有三千字,我直读到下午四点,读得气血上涌,头痛欲裂,便从笔记本上撕下,想扔到小区垃圾箱中,但又不愿扔得离家过近,于是越走越远,直走到一家邮局门口的信筒前。
信筒像棺材般干净规整,应是它的归宿了。
我进邮局,买个信封,封好后要到外面投递,邮政员叫住我,说邮车马上来,柜台里正给邮件打包,让我把信直接交给他。
信封上一片空白,那是我寄到天国的信。
邮政员则嘱咐我要把地址写好,我说:“这就是个心情,投出去就好了。”他:“什么心情不心情,请你不要给我们制造麻烦。”我见邮局的杂志栏中有几本武术杂志,便挑了一本,抄下编辑部地址。想也不会刊用,必是和杂志社其他废稿一块粉碎,混在纸张的碎末里,总比扔到垃圾中要好。
一个月后,我得到了一百元钱和两本杂志,那篇文章竟获得了发表。
隔了许久,又能挣到钱,我兴奋异常,从父母留给我的钱中又拿出三百,到木楼找Q,说我一篇文章稿费可达四百,写一个字就有一块三毛钱。她说:“这点小钱就高兴了,你怎么可能挣到大钱?”败兴而回,但我